豆瓣一刻:一個殺手的老年生活

  1.

  老槍還是下不去手,他不知道應該選擇誰。

  他手裏握着的是一把極為復古的左輪手槍,應該是兩個世紀前的產物了,如今連子彈都不好搞到,保養它的費用貴的可以在黑市買下一整車的粒子槍。這把左輪手槍與其説是兇器,倒不如説是文物,金貴得緊。任誰捧在手裏,都要小心翼翼,有可能雙手還會因為興奮和緊張而顫抖。

  老槍的雙手也在顫抖,槍口晃晃悠悠的,這很不專業,但是他難以控制。對於摻和到這樁事情裏,他肯定後悔極了。

  一週前,他根本不用面對這樣的難題,那時候,生活雖然也難以稱得上順心,但心裏卻也不必煎熬。

  2.

  老槍從牀上甦醒的時候,玻璃牆如往常一樣自動變透明瞭,好讓温暖的陽光照射進來,提醒老槍這又是新的一天。屋內的光線並不均勻,但這樣才最美,明暗交錯的空間可以給人一種層次感。

  老槍盯着那些遊移的光線愣了會神,這才眯起眼睛,望向牆外。外面的陽光總是和煦的,碧空如洗,湛藍的顏色讓人看得心裏舒服。老槍一直懷疑,對於天藍色的喜愛,是人類長久進化過程中形成的一種審美共識。畢竟,你很少聽別人説:這破天,怎麼藍成這樣。而大部分人一般會説:這天氣,真不賴。

  這時,老槍的視線裏飄來幾縷雲彩,緩慢的移動着,慢到無所事事一樣,似乎他們一整天只是負責飄,飄一段很短的距離,然後再隨着時間的推移擴散掉,最終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老槍這樣的人,就和那些雲彩沒什麼差別。他身體裏的納米認證顯示,他是個七十三歲的無業者,不掌握任何工作技能,符合領取失業金的標準。

  現如今,物質財富大爆炸了,如果沒什麼追求,不工作也可以活得很好。老槍的失業金讓他不用為了生活發愁,吃穿住行的開銷微乎其微,就是找點樂子的時候,需要有些花費,但老槍尚且應付得來。

  這麼生活,也沒啥不好,以前的那些日子,太過讓人心驚膽戰,人終究要學會歸於平靜不是?老槍總是如此安慰自己,但他心底裏明白,他現在活着唯一的意義就是消耗時間,每天琢磨着如何把清醒的十幾個小時用掉,然後日復一日,就這麼等待着死亡,如此看來,的確缺乏點什麼。

  像五年來的每一天一樣,隨着老槍下牀邁開腳步,陽光觸及不到的位置自動被點亮,柔和的暖光,讓人心底鬆弛。鏡子裏,老槍的臉上沒什麼皺紋,看起來和四十歲的中年人區別不大,只有眼神中的空洞和疲乏能夠透露出他真實的年齡。

  洗漱完畢,用過早餐,老槍走出了自己的公寓,他知道,他的膠囊已經在那裏等着他了。準確講,那東西不能稱之為膠囊,這只是老槍給它取的綽號,它應該被喚作車子的,可是老槍並不能接受車子長成這樣,從外形上講,它的確更像是膠囊,不過算是勉強吧,老槍還可以稱呼它的學名,叫它交通工具。

  膠囊在軌道上運行,根本不用老槍去駕駛,老槍只需要負責欣賞路上的風景就可以了。銀白色流線型的建築物一幢幢優雅的矗立在兩側,映襯着天空和鬱郁蒼蒼的人造林,努力將自己隱藏在自然裏,爭取與他們融為一體。老槍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最初從老城區搬過來的時候,他還對這些充滿現代感的樓宇有些新鮮感,會左右觀望,品評一番。可時間長了,便覺着太過乏味,他還是喜歡從前那些高樓大廈的樣子,多是稜角分明,況且各有特色,一眼便能分辨出來。

  無事可做,老槍只能點上一支香煙,默默吸着,呆滯的看着屏幕裏的路線圖,耳邊環繞着古典交響樂。檢測到香煙後,膠囊的風控系統自動開啓,柔緩的風會將白色的煙霧釋放到車外,而在此之前,風口到老槍夾着煙的手指之間,會形成一條煙霧製造的,斷斷續續的白色曲線,老槍光是盯着這條曲線,就能看上一分鐘。

  整潔的城市雖然讓老槍欣慰,但他實際上更加習慣以前雜亂無章的生活環境。他常常感嘆,文明帶來秩序,秩序帶來和諧,他享受和諧,可是混亂就像一根藤蔓,早就植根在了他的腦子裏,長成之後盤根錯節的纏繞在他身上,滲透進每一寸肌膚裏,形成了他的習慣。習慣是身心綜合作用的結果,不單純由願望決定,尤其是對老槍這個年紀的人來説。

  膠囊靠近接駁站時,會做出提示,告知他準備下車,提示音是成熟女性柔美的嗓音,他喜歡這個聲音,這是他親自選擇的定製款。

  下車後,距離目的地還要步行一段時間,人們還沒有忘記自己是人,主動拒絕全自動的生活方式是明智的選擇。這算是現代化智能社會下,生命科學委員會的恩賜。生命科學委員會是當今最重要的人類權力機構,毫不誇張的講,十三名委員就決定了人類前進的方向。

  老槍插着兜,戴上那副老墨鏡,嘴裏叼着半截煙,在人行道上緩步前行。看似光滑的地面其實可以提供足夠的摩擦力,猶如曲面鏡的道路反射着藍天白雲,把他們拉扯成抽象的模樣,也把老槍的身影變得滑稽。

  距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他把煙掐滅,耳機裏面還是幾個世紀前的古典音樂,自從十八世紀初那八十八個琴鍵敲擊進人們的心靈開始,這個聲音就在人們心底長存了,揮之不去,撫慰着孤獨的心靈。

  十一月的北京,天氣已經有些涼,老槍裸露着的雙手和脖頸正感受着北風的拍打,雖然令他有些隱隱作痛,但卻也能稍稍讓他獲得一些寬慰,畢竟,人類還沒有開始改造天氣,這些風是自然世界的恩賜。

  轉過這個拐角,是一片略顯荒涼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間貨運電梯,從這裏下去,就差不多到了老槍要去的地方。

  那裏曾經是一處倉庫,城市貨運中轉重要的一站,因為建在地下,是以也無所謂晝夜了,可以日夜不停的運轉。像這樣的貨運中轉站早年間有很多,按規模不同,分佈在城市的各處。

  大概五年前,微觀結構重組技術的重大突破改變了世界,現如今,只有人類需要被運輸了。

  那些中轉站廢棄後,被改造成了娛樂聚集地,滿足各種詭異癖好的會所和俱樂部猶如雜草一般生長在地下空間,依然不分晝夜的喧鬧着。被廢棄的地方以另外一種形態獲得了重生。

  老槍要去的這一處也不例外。

  這種地方不在政府治理的視線之內,號稱是無主之地,故而也沒有人肯出一筆經費去收拾公共空間,展現出來的景象和外面現代化潔淨、唯美的城市面貌大相庭徑。

  在這裏開店的人們沒有一個是迫於生計的(當然,現代智能社會已經不存在“迫於生計”的問題了),他們只是失業者,他們只是找樂子。所謂獨樂不如眾樂,他們在這裏找到志同道合(或許應該説臭味相投)的老夥計,然後用各自的方式打發掉漫長的餘生。大家互不打擾,也互不相干,各掃門前雪,私自搭建的簡易棚房劃出各自的地盤和管轄範圍,擠佔着本就狹窄的過道。

  老槍就在這樣的過道上穿行,骯髒的嘔吐物和不知是什麼的污穢痕跡印在古老的石制地磚上面,形成斑駁的紋路。在道路將近盡頭的地方,有一間酒吧,也是簡陋不堪的樣子,門面上掛着的,印有“手工調製”的招牌甚至都沒有霓虹燈映襯,與周遭的其他店鋪相比,更加老舊,顯得有些落寞,似乎沒有什麼客人光顧。

  老槍推門而入,和幾個熟絡的常客簡單打了個招呼。酒吧裏面的狀況和外面看起來的樣子截然相反,人潮湧動,生意火爆,不過聚集在此處的人,看起來年紀都不小。現如今,沒什麼人喜歡手工製作的東西了,機器製造的消費品比人類的手藝要精細,況且機器不會失誤,而是人就難免要失誤。

  只有老傢伙們喜歡手工製造,雖然這種認識難免已經過時,但在他們的印象中,手工品仍然是高貴的象徵。這家酒吧的各種酒精飲品都是調酒師親力親為的傑作,頗受老傢伙們的喜愛。

  老槍穿過人羣,朝着他熟悉的那個背影走過去。那人滿頭銀髮梳理得整整齊齊,雙肩寬厚,顯得有些虎背熊腰,穿着考究,十分復古,是一身咖色粗條紋西服三件套。

  老槍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調侃道:“老託尼,你每天的打扮都像是要去參加總統就職宣誓。”

  老託尼也回過頭來,臉上的皺紋很明顯,顯得過於蒼老,看上去和老槍的年齡差距要在十歲以上。他咯咯的笑着,聲音沙啞,回嗆道:“是啊,而你每天穿的都像是要去撿破爛,毫無儀式感。”

  老槍坐下來,一旁的浮游盤恰到好處的飛來,停在他手邊,奉上他熟悉的雞尾酒。他嘖嘖搖頭,用憐憫的眼神看着託尼,目光聚焦在託尼臉上,然後勸道:“你也該去修復一下面部肌膚了,瞧瞧你現在,就像個快要死掉的人。”

  老託尼顯然並不服氣,但也沒有爭辯的意思,抿了一口酒,回望老槍,認真説道:“看看你的眼睛,深藍色,像海一樣深邃,頭髮像芝麻一樣黑,濃密的像是老東北的松樹林,多美妙,上帝真是偏愛你。”

  老槍笑了出來,擺手説道:“得了吧老傢伙,是我媽媽給了我藍色的眼睛,我爸爸給了我黑色的頭髮,這和上帝無關。”接着嘆了口氣,又説:“我知道你的想法,我覺得很對,人類不是上帝,可是修復皮膚並不算是改造自己,這和你使用那些保養液是一個道理。”

  老託尼沒説話,嗯了一聲,又啜了一口酒。

  老槍打開了話匣子,這也是他每天到這裏來的目的,他接着絮叨:“老東西,你不需要替生命科學委員會操心,他們決定我們應該做什麼,又禁止做什麼,你關心的問題人家不是早就下定結論了嘛,那句宣言是怎麼説的來着?”

  “人類不應成為神明,任何技術的應用都不能企圖讓人類獲得永生……”老託尼接話。

  “對對,”老槍來了興致,“還有半句呢,我們的使命是繁衍,是將選擇權留給下一代。”他拍了下大腿,手裏的酒差點灑出來,笑道:“真他媽神聖。”然後擺出一副略顯下流的表情,低聲問老託尼:“提到繁衍,你多久沒做那事了?”

  老託尼則故意表現得茫然,提問道:“你説的是用那機器?還是和真婆娘?”

  兩個人四目相對,默契而猥瑣的笑了起來。

  “不過説真的,那玩意真帶勁,新一代的產品你用過了沒有?”老槍似乎是在回味着那種感覺,“我嘗試了歷史名人,和斯嘉麗做,據説我媽媽剛開始念小學的時候,她是當時的大明星!”

  託尼不無責備的看了老槍一眼,喝乾了酒,又伸手示意再來一杯。

  “話説回來,這其實還不算過癮,我年輕的時候,還想過和機器人做這些事情,現在想來還是很刺激,你設想下,兩個不同物種的結合,是不是有一種神性的偉大。”老槍眯着眼,暢想着那個畫面。

  託尼呸了一聲,咒罵道:“你可別侮辱神靈!”

  老槍不理會他,繼續自己無聊又低俗的話題:“想想吧,和自己創造的物種一起創造下一代,新生的人類,又是另一個物種,真是難以形容,”説着神色卻又黯淡下來,一口氣喝了半杯酒,可能是因為話説多了,讓他有些口渴,他將剩下的酒也幹了,然後招手要了一杯新品種,接着嘆道:“不過,人工智能真讓我失望,我小的時候,這可是熱門話題,結果到現在,他們的進化仍然停留在更會搜索,更會統計,更會計算。他們沒辦法像我們那樣思考,也不會愛上誰。”

  託尼倒是覺得滿意,稱讚道:“人類沒辦法成為上帝,也做不了上帝應該做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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