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新華社
沙布爾台,蒙古語的含義是泥濘之地,雅緻的譯法可以寫為濕潤之地。水在草原寶貴,在內蒙古,你會看到許多地名跟水有關,比如水泉之地,河流之地等。沙布爾台村的地貌看不到特殊稟賦,但是天空富有。我來到的幾天中,天空堆滿鉛灰色的濃雲。冶煉時鉛與鋅分析不充分,就會呈現這種偏藍的灰色。
油畫家們喜歡這種調子,很深沉。這種鉛鋅雲與深綠的草原以及黑莫日山北坡的白樺樹對比和諧,有19世紀俄國畫風。這裏的人説,離這裏不遠的錫林郭勒盟的一個鉛鋅礦被中央環保督察組下令關掉了。這個礦的人有沒有可能把鉛鋅礦石氣化到空中,轉移到其他地方呢?這不一定不可能,資本無所不能。這些氣化雲堆在沙布爾台村的天空等待配送。
村裏的人對我説,你既然是一個溜溜達達,想聽到新聞的人,為什麼不去認識一下張毛赫爾呢?我問張毛赫爾在哪裏,他有怎麼樣的故事?村民説,他的故事就是坐着。你到了黑莫日山下的蘇金河南岸就能看到他。如果上午看不到,下午也能看到。如果今天沒看到,明天一定會看到。他就是張毛赫爾。
我問,除了坐着,張毛赫爾還有哪些故事呢?村民説,他坐了二十多年,這是很大的事了,你想讓他怎麼樣?
我前往蘇金河畔去訪問張毛赫爾,不是在上午或下午,也不是今天和明天,而是現在。張毛赫爾,這個名字就不俗氣。
到河邊,我遠遠看到了張毛赫爾。他穿黑衣服,盤腿坐在榆樹的綠蔭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蘇金河倒映的鉛鋅雲上漂着呆呆的水鳥,北岸河牀長有一米多高的紅柳。紅柳向河面傾斜45度,感覺它們再彎彎腰就喝到了河水。河灘地散落一片灰白石頭,
對一個靜坐的人,不知道可否用語言問訊,我向他點點頭。他笑了,這一笑,好像石榴崩裂,他的牙齒和眼睛像是擠出的籽,都在笑,而他顴骨的褐肉如同石榴厚厚的皮。他示意我在他邊上坐下,我謝謝他允許我坐下。
我問他,您在這裏看山嗎?他説對呢,看黑莫日山,看了好多年,覺得它還是很好看。你也看看吧。
我擦擦眼睛,看黑莫日山。這座山不算高,但威嚴,像一位臂膀寬闊的君王俯瞰河流與草原。山上長滿草,黃榆樹長在溝壑裏。山背後是可以當靠椅的灰色雲團,別的我就看不出來了。
我問張毛赫爾,您看山看了這麼多年,您——,我想問他看到了什麼,有點兒莽撞,沒敢問下去。
他説,山啊,剛看的時候還不認識,看着看着就熟悉了,看到了好多的東西。
您看到了哪些東西?可以告訴我嗎?他看一看我,再看看我穿的上衣、褲子和鞋,搖搖頭。我明白了,意思是我不配知道這些內容。
他説,我想看到山神,但是咱們父母給咱們這個眼睛,是很土的東西,基本上沒什麼用處。沒有鷹的眼睛好,連麻雀的眼睛都趕不上。你能看到什麼?看不到。我看啊,看啊。那一天,我差不多都看到了山神,他從山上下來,但是我太困睡着了。
我點點頭,同意他的説法。人這個眼睛,近視啊,遠視啊,青光眼,白內障,淨是毛病,怎麼能看到神呢?連河裏的魚都看不清楚。
張毛赫爾説,這個山原來叫古日古山。阿旗的王爺四五歲的時候想祭祀這座山的山神,他奶奶請喇嘛來定日子。喇嘛説,這一個月山神都不會來,他要在下個月初一那天來。到了下個月的初一那天,王爺奶奶的驢被狼吃掉了。奶奶説,介,山神可能是來了。那一天,王爺的奶奶領着王爺祭山神。王爺説我要看看山神,奶奶説你不能看。王爺非要看,奶奶説你不能從正面看,要從他的肋骨下面看。她揹着王爺到了山的西南角往上看,之前讓王爺閉上眼睛。到了地方,奶奶説你看吧。王爺一睜眼,山神上馬的靴子從山上咕嚕咕嚕掉下來一隻,這隻靴子現在旗裏的博物館放着呢,你上二樓靠左邊第四個玻璃櫃子裏就有這隻靴子。奶奶説你看到山神了嗎?王爺説看到了,結果天空開始下雹子,每一顆雹子砸中一棵草,可準呢。所以,山神不讓人看,一定有道理。
那您為什麼還要看呢?我問。
他沒回答,説,王爺的奶奶用銀鏈子把這座山封上了,不讓人們上去,把名字改為高戈斯台山。
張毛赫爾提高聲音,有點尖,説,我們願意山神在我們的山裏住下來,這裏樹啊,草啊,泉水,小鳥和花,什麼都不少,為什麼不來住呢?我們在山上給神壘了一個敖包,敖包下面放進去五種糧食,有穀子,高粱,玉米,燕麥和黍米,還放了金絲和銀絲。敖包建成後,喇嘛説,如果正月十五從東北方向來了一位騎花斑馬的人,他的靈魂會留下來當山神。
到了那天那個時辰,花斑馬沒來。喇嘛問,現場有沒有叫吉利名字的人?別人問,什麼名字才算吉利名字?喇嘛説,有沒有叫温德爾呼的人?温德爾呼翻譯過來是“泉水往上冒”,但現場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我問,最後誰當了山神?張毛赫爾看我一眼,再看看天空,沒説話。
我又問,您看山看了這麼多年,是不是靈魂已經進入山裏變成山神了呢?張毛赫爾説,因為兩件事情,我成不了山神。第一我沒有貴族血統。有貴族血統的人,也可能討飯,可能挨打受罵,但是他可以成為神的代表,因為血統純潔。第二個原因是我幹過一些壞事。比如砍樹,把河水弄髒了,還幹過其他壞事,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那麼您看山最後想得到什麼呢?我問。
張毛赫爾説,我覺得看着看着,我的身體越來越小了。我原來個子比現在高,也比現在胖。現在我身體好像一點一點地進到山的石頭裏了。我想讓我這個不值錢的身體全部鑽進到石頭裏,這多好。
我問這是為了什麼。張毛赫爾説,你看,人活着不算什麼事情,怎麼活都行。但是死了就麻煩了,這個屍體怎麼辦?他已經死了,你讓他辦,他辦不了。讓別人辦,別人也不好辦。西藏人把屍體放到石頭上讓鷹吃掉,原來蒙古人用牛車把屍體拉到草原深處,牛車把屍體顛簸掉地下,掉到哪裏就放哪裏了,這都很麻煩。人活着時候很靈活,眼睛咕嚕咕嚕轉,會説話。但他死了之後,這個身體就變成了很容易腐爛的東西,變成了一個壞東西。最好的方法是讓這個身體不知不覺地蒸發掉。我的體重現在已經減了30多斤,還剩80多斤。看山的時候,我用意念把我的骨骼和肉往山裏運過去塞,變成石頭,變成樹更好。但是用什麼方法把肉運過去,我不想告訴你。
我肯定學不會,我説。
學這個比學馬頭琴難,張毛赫爾説,我正跟死神比賽,要是死了還剩一個屍體,就失敗了。最後,他指着自己腳下説,這個地方有一個小黑石子,那就是我。
我問,您其他部分呢?他説其他部分都進入山裏了。
我又問他今年有多大歲數,他説我差一歲80歲了,我年齡偏大,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還有80多斤的事情等我來做,我也很累。
這時候我看他的臉,石榴不見了,像曬乾的沉思的牛糞餅。我對他説,您一定會達成您的願望,到時候我會來這棵樹下看小黑石子。
聽了我的話,他説,如果一個人的血肉永遠留在山裏,多幸福啊。他身邊有山雞漂亮的尾羽,春天落在石頭上的雪帶香味,小兔跑來跑去,山丁子樹開白花花,説話時他的臉又浮出石榴笑。
在黑綠色的草原上,這樣一張臉像一幅畫。他的門牙脱落了,或已進入岩石裏。他光禿禿的頭頂上原來的頭髮,估計也進入黑莫日山了。很快,張毛赫爾活潑的心臟,肝臟,他身上的分子、原子都會愉快地飛入黑莫日山的石頭裏,誰都阻擋不了。
作者:鮑爾吉·原野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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