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膏粱紈絝”?膏粱是肥肉和細糧。泛指肥美的食物;紈絝是用細絹做的褲子,泛指華美衣着。膏粱紈絝通常用來借指富貴人家的子弟。
寶釵這一批,就把探春歸於寶玉一流的紈絝子弟了。
這是個容易被讀者忽略的細節,卻又是個很重要的細節。讀懂這個細節,便能明白作者的痛悔之處,以及他通過這個細節,對薛寶釵這個人物形象的完善。
如果放大格局,拿其他的貴族之家來做比較,探春依然還只能歸於“膏粱紈絝”一類。比如同為四大家族的史家,早已知道一飯一食皆來之不易,因此“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在這種環境的薰陶下,湘雲就比賈府姑娘和黛玉更懂得惜物。
賈府姑娘們的生活待遇,在賈母的安排下,已經屬於“膏粱紈絝”的級別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當然更不會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這樣簡單的生活常識。
居“膏粱錦繡”中的探春,沒有機會接觸民間生活,嚴重脱離實踐,即使有機會從書上獲取見識,也還是把書本判定為“勉人自勵,虛比浮詞”,認為不能當真。
因此,寶釵一針見血地指出探春之語是“真真膏粱紈絝之談”。如果探春不從“膏粱紈絝”的見識中跳出來,那麼她所有的務實都只會成為空談。
歷朝歷代,有着改革之心的人很多,但成功的卻微乎其微。其原因就和探春一樣,空有一腔熱血,有着完備的理論,但因自身經驗的侷限,嚴重脱離實踐,不懂因地制宜,都是膏粱紈絝之想、膏粱紈絝之談。
作者通過寶釵對探春的批評,讓讀者看清楚,即便是最為務實的探春,依然沒能脱離“膏粱紈絝”之性。由此可知,賈府是怎樣一個培養“膏粱紈絝”的環境,其教育都是形而上的,缺乏實踐上的根基。
這也正是作者的痛悔之處,這種環境下成長的人,毫無生存能力。因此,家敗後的寶玉,成了一個生活白痴,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自以為“雜學旁收”,飽讀詩書,最終卻敗給了不需要讀書認字就應該懂得的生活常識。
薛家的身份是商人,而且是以儒生身份經商,凡事都拿學問提着,“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因此,在探春説出“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之後,寶釵進行了補充和提升,指出“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 既可用,便值錢”,這番見識,便來自用學問提着的小事。
僅從這番對話,我們便能知道寶釵的博學是怎麼來的:一面讀書,一面實踐,把書本理論和生活實踐緊密結合。生活實踐是需求,因為要自己去創造生活條件,書本理論則是快速提升、增長技能的捷徑。
也就是説,同樣是讀書,寶釵的讀書目的和探春的讀書目的完全不同。寶釵讀書是為了提升生活能力,探春讀書則完全是為了向風雅靠近。所以,寶釵的書本知識與生活實踐緊密相連,探春的書本知識卻嚴重脱離生活實踐。
簡單地説,寶釵讀書是學以致用,為能解決生存及發展問題而讀;探春讀書是風花雪月,為能在貴婦宴會上吟詩作賦而讀。這也正是薛家與賈府的根本區別:薛家重實用, 賈府重體面。 正是這個根本區別,賈府子女都在追求體面的路上成為了“膏粱紈絝”,寶釵卻在學以致用的過程中擁有了強大的解決問題的能力,並能迅速指出探春的“膏粱紈絝”之性。
“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 既可用,便值錢”,這番見識,本應是劉姥姥這類經常為生存發愁的鄉野之人才能擁有的,居鉅富之家、足不出户的寶釵何以知曉?
作者通過這一細節,呈現了一個勤儉持家的形象,好比一個擁有鉅額身家的成功人士,卻會把生產廢料、包裝廢紙等都小心打包用以回收。
這個形象,至少可以説明寶釵的三個特點:
其一、寶釵勤儉不浪費,與賈府的靡費形成反差;
其二、寶釵沒有被高高在上的身份束縛,不會覺得因憐惜“破荷葉”、“枯草根子”而有失身份,不像賈府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要;
其三、連“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懂得怎麼變成錢,説明寶釵有強大的生存能力,即使她的身份和財富都失去,她也能完全靠自己活下去。
這三個特點都是賈府中人所不具備的,即使務實如探春也不具備。至此,在探春的襯托下,寶釵的人物形象得以完善,她的博學多才,都不是理論上的泛泛其談。一句“真真膏粱紈絝之談”和“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 既可用,便值錢”,便可看到寶釵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所做的努力:居“膏粱紈絝”之族,卻像貧窮的劉姥姥一樣知物惜物。同時又因比劉姥姥多了學問,便不“流入市俗”,所行之事都有高度,被貴族女子湘雲、探春、黛玉等廣為接納。
寶釵十五歲入賈府,一來就呈現了成熟穩重的形象,言行和心智的成熟程度,都大大超出了十五歲的年齡。雖然作者在第七回通過冷香丸説明了她早熟的原因,但過於隱晦。於是,在這裏,通過探春的襯托,讀者便能把寶釵的成熟過程具象化:一個從小倍受父母寵愛、愛讀詩書的世家小姐,短短几年時間,擁有了與貴族生活完全不搭界的見識:“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 既可用,便值錢”。她站在了“膏粱紈絝”的反面,勤儉到像一個廢品回收人員。這番見識從何而來?從日復一日如飢似渴的求知中來,從年復一年親力親為的實踐中來。
這是探春所不曾經歷的,也是她無從擁有的。所以寶釵説:“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歷,也可惜遲了。”
“可惜遲了”,智慧如寶釵,已經看出探春沒有機會經歷了,至少在賈府沒有機會經歷了,因為賈府即將迎來大廈傾頹。聰敏的探春,也在賈府務虛的大環境中,成為了遠離現實的“膏粱紈絝”。
一段關於“膏粱紈絝”的對話,就這樣把寶釵和探春在務實能力上分出了高下,從而告訴讀者:再好的理論教育,如果脱離實踐,都會成為空談。温室裏只能養出嬌豔的花,長不出參天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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