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微胖界的崔鶯鶯到底有多美?

  凌濛初西廂記五本崔鶯鶯有多美?元稹《會真記》正面描寫美貌只有“顏色豔異,光輝動人”等寥寥數語,張生那一通“不妖其身、必妖於人”的尤物論,更是將鶯鶯豔色上升到了“傾國傾城”的宏大敍事。北宋元祐年間,趙令畤寫了一套《商調蝶戀花鼓子詞》,感嘆“都愉淫冶之態,則不可得而見。”“雖丹青摹寫其形狀,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意態由來畫不成,丹青描畫真容已非易事,更何況空花水月的小説人物崔鶯鶯。丹青出於文字,又在文字之外,另有一個崔鶯鶯作為“畫兒裏愛寵”受到歷代文人的青睞。

  一、諜畫《唐崔麗人圖》崔張姻緣的發生地,就在山西永濟城東十餘里外的普救寺。不過這段愛情故事真正成為地方文化名片,卻要等到女真統治下的金代大定年間(1161—1189)。當時有位姓名已佚、生平無考的董姓文人寫出了《西廂記諸宮調》(即董解元《西廂記》),這一套洋洋灑灑五萬餘字的流行曲傳誦一時,充分展現了普救寺所在的蒲州“六街三市通車馬,風流人物類京華”的繁盛街景。差不多同時,相當於副市長的蒲州副使王仲通,應邀蒞臨普救寺並題詩《普救寺鶯鶯故居》,詩文透露出當時普救寺在西廂闢出單門別户的“花飛小院”作為鶯鶯故居,前來憑弔的文人騷客絡繹不絕。三十多年後的金泰和四年,管轄普救寺的河東縣令王文蔚又把王仲通題詩勒石於普救寺西廂旁。1987年的一場地震,把這塊詩碣震了出來,碑上印痕尤存,立石人乃是普救寺“院主僧興德”。普救寺和尚把地方長官的詩碣立於鶯鶯故居,用意很明顯,説明唐代麗人鶯鶯已經成為佛寺的一大招牌。

  金泰和七年(1207),南宋宮廷畫師陳居中曾跟隨使團深入金地,隨從監督的金朝官員是山西忻州出生的武臣趙元(字宜之,號愚軒)。趙元一行路經普救寺,“蒲東普救之僧舍,所謂西廂者,有唐麗人崔氏女遺照在焉”,陳居中遂依普救寺的麗人照,“繪模真像”,題為《唐崔麗人圖》,趙元還在圖上題了一首五言律詩:“西廂舊紅樹,曾與月徘徊。”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

  陳居中在嘉泰年間(1201—1204)擔任南宋宮廷畫院待詔,千里迢迢跑到敵國腹地去臨摹一幅美女畫,難道真是因為鶯鶯美色具備了超越政治的魅力嗎?事實上,歷次南宋出使金國的使團人員中,都會潛派畫家,摹繪敵國山川地形和軍事活動。畫師陳居中正是因為“專工人物番馬”而被選中出使金國。現藏台北故宮的《文姬歸漢圖》即為陳居中使金期間所繪,今有論者細審圖中金國馬鞍器械、軍馬兵號指出,宮廷畫師的任務,就是將沿途山川地形、人物風土“默識心記”,俟機描摹寫真,以作軍情之用。(彭慧萍《南宋宮廷畫師的外轉使臣之身體變換機制:以陳居中為例的個案研究》)。

  陳居中出使金國的1207年,距靖康之變已有80年,南宋朝廷的北方故人多已辭世,生於江南的官員將士們疏於對北國風土人情和山川地形的瞭解,當時頻繁被派出的使團,實際上擔負着幫助南宋人瞭解敵金的使命。陳居中描摹的《唐崔麗人照》説明,風靡金國的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流行曲,已經令到一個佛門淨地變成了誇示麗人美色的世俗場所。這不是類似於1980年代的西方記者藉助《大眾電影》的美女大頭照來解讀中國的改革開放嗎?

  史書上沒有記載陳居中何時返回臨安,總之他臨摹的這幅鶯鶯像卻因此走出山西普救寺,成為後世鶯鶯像的祖本。元延佑七年(1320)春,一位號為“壁水見士”的官員至東平路(今山東泰安)公幹,“顧市鬻《雙鷹圖》,觀久之,弗見主人而歸”。所謂《雙鷹圖》,就是陳居中《唐崔麗人圖》的別名,這位官員未能見到賣畫人,抱撼而歸,晚上就夢見一麗人“綃裳玉質,逡巡而前曰:‘君玩雙鷹圖,雖佳,非君几席間物。妾流落久矣,有雙鷹名冠古今,願託君為重。’”官員尚自迷惑不已,第二天,賣畫人就登門造訪,袖出一小軸,畫中人正是昨夜夢中麗人。細看畫卷識語:“泰和丁卯,出蒲東普救僧舍,繪唐崔氏鶯鶯真。”官員這才醒悟,昨夜鶯鶯託夢,是要他好好保存這幅流落已久的《雙鷹圖》。於是他高價贖之,又將託夢得畫的傳奇經歷記於圖上。

  又過了三十多年,這幅《唐崔麗人圖》現身於陶宗儀的杭州友人家中,陶宗儀感慨道:“雖不知壁水見士為何如人,然二君之風韻可想見矣。”直到清代大學者王士禎到東平採風,這位“壁水見士”才被考定為於欽(1284—1333)。元延佑六年,於欽曾奉旨賑恤濟南六縣,這與畫中識語所云“延佑庚申春二月,餘傳命至東平”是對得上的。於欽自祖父一輩起即世居吳中(蘇州),就是他將這幅鶯鶯像從山東攜至江南。

  二、方信春情屬畫工陶宗儀愛慕此畫,設法請當時嘉興身價最高的畫工盛懋(子昭)“臨寫一軸”。由於陶宗儀在朋友圈的大力推薦,經過陳居中臨摹、盛子昭再摹的鶯鶯像,成為流傳江南的著名美人畫。元末至正年間,江南地區的文人騷客時興組織雅集結社,由崑山名士顧瑛主辦的“玉山雅集”是其中最著名的朋友圈。至正八年(1348)開始的八年之間,從《草堂雅集》、《玉山倡和》等現存朋友圈詩文可見,玉山雅集的一項餘興項目便是,聽着《西廂》曲,“把西廂待月,風流話本,留與知音聽”,賞題鶯鶯寫真,“玩新圖,一段春嬌,雙文舊事誰省”,藉着美人新圖,“嫩綠池塘,淡黃楊柳,想像當時景”(倪瓚《定風波》)。栩栩如生的鶯鶯像,令雅集書生徒然感慨“紅妝傾國,人在蒲東誰畫得?玉骨成塵,往事流傳恐未真”(邵亨貞《減字木蘭花·崔女郎像》)。

  當其時,王實甫新撰《西廂記》雜劇剛剛開始流行,該劇卸去鶯鶯“紅顏禍水”的歷史包袱,提出了“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愛情呼聲。崔鶯鶯不再是妖女尤物,而是端端正正的相國小姐。“王西廂”影響所及,文人題詠西廂,更像是為雜劇寫劇評,元末楊維楨《鶯鶯詩》雲:“謹身素有冰霜操,家法嚴如虎豹關。月下西廂少枉屈,貞魂千古淚斑斑。”

  閲讀劇本和欣賞畫作,本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審美活動,鶯鶯像給予男性文人的春情綺想,乃是出自人性本能的第一眼觀感,自然不同於細品慢嚼“董西廂”、“王西廂”之類文字所得感想。楊維楨從西廂故事中讀出了“貞魂千古淚斑斑”的正統主題,他的弟子張憲的一首《題崔鶯鶯像》,關心的卻是美人春態:“顰蹙遠山增嫵媚,盼澄秋水鬥纖穠。影移紅樹西廂月,聲掩朱門午夜鍾。猶似裁詩寄張珙,麗情嬌態萬千重。”詩人從髮髻、眉宇、眼睛延伸到幽會、寄函的情態,眼光始終不離鶯鶯嬌態。

  “一見魂消,再看腸斷,方信春情屬畫工。元才子,豔詞嬌傳,枉費雕蟲。”元末張肯的《沁園春·題鶯鶯像》認為,畫作才是表現鶯鶯形象的第一媒介,元才子王實甫的文字再傳神,也不如麗情嬌態給觀者帶來的視覺震撼。“方信春情屬畫工”,這句點睛之語,似乎也道出了陳居中金國諜畫《唐崔麗人圖》的一個初衷。

  三、似微傷肥源於普救寺的鶯鶯真像,從山西到山東再到杭州,二百年間一路南播,到了明初,便已化身萬千,大江南北皆可見其摹本。正統年間,祝枝山曾在北京看到一幅“崔娘鶯鶯真像”,“繼於疁城(今上海嘉定)僧院中見一本,大略相類,妖妍宛約,故猶動人”,祝枝山坦言無法確定此畫是否為盛子昭臨本,“或好事者重翻盛本”,他唯一不滿的是,畫中的鶯鶯,“第似微傷肥耳”。(《懷星堂集·題元人寫崔鶯鶯真》)

  似、微、傷,三字雖客氣,怎奈修飾着一個“肥”字!元稹《會真記》描繪的鶯鶯,“膚潤玉肌豐”,那是唐人的審美;金代“董西廂”已將鶯鶯改寫為“腰如弱柳、腳似金蓮”的柔柔弱弱相國千金,元代“王西廂”更是凸顯其“香消了六朝金粉,瘦減了三楚精神”、“腰肢瘦損、茜裙寬褪”。鶯鶯的文學形象“與時俱瘦”了,而鶯鶯真像卻還沿襲着妖妍豐態的唐宋仕女畫舊模式,讓祝枝山感到遺憾。

  唐寅也不滿鶯鶯的豐肥,正德六年(1511)他模寫鶯鶯像時,留下《過秦樓·題崔鶯鶯小像》《題崔娘像》等詩詞。唐寅的鶯鶯像,首先是瘦:“一捻腰肢底是瘦,九迴腸斷向誰陳?”因相思而消瘦,鶯鶯豔色不減反增,肉體上的嬌弱在男性文人的“觀看”之下,轉化為“嬌妖動人”。徐渭看了這幅鶯鶯像,寫了一首和詩《和唐寅題崔氏真》,稱:“虎頭亦是登徒子,特取嬌妖動世人。”徐渭的弟子史槃《題唐寅所畫鶯鶯圖次韻》也説:“自是河中窈窕身,含愁猶帶怨參辰。”

  嘉靖十六年,22歲的無錫書生顧玄緯到南京應試,“時鄰館文氏懸售鶯鶯像,觀者如堵。其描法師北宋矩度,其設色鮮瑩,其身半可二尺餘,肥瓠類美丈夫”。這幅據説是陳居中版的鶯鶯掛軸長達二尺餘,“觀者如堵”,可見千秋絕豔的市場號召力。顧玄緯前去探問價錢,才説了聲“豈索直太高”,賣家“竟攜篋而去”,不做生意了。

  後來顧玄緯在蘇州眾芳書齋刊行《增編會真記》時,還念念不忘32年前與鶯鶯像的擦肩而過,但又從心底抗拒陳居中版的鶯鶯像“豈即都市所鬻邪”,不願意承認千古絕豔的崔鶯鶯居然“肥瓠類美丈夫”,於是僱請畫工,將“肥瓠”版鶯鶯像重描了一次,這便是隆慶三年(1569)顧玄緯刻本《增編會真記》四卷收錄的陳居中摹本《唐崔鶯鶯真》,也是現存最早的鶯鶯像版畫。顧刻本將設色鮮瑩的巨型掛軸改為單線白描的書籍繡像,繪畫的形式與技術手段變換了,鶯鶯的臉龐身材服飾也隨之一變——玉釵斜溜,芙蓉髻松,身着唐代高腰繡襦,雙手籠袖側立,清麗動人。

  顧玄緯刻本《增編會真記》裏的陳居中摹本萬曆年間,書坊競相刊刻王實甫《西廂記》以射利,幾乎每年都有新刻本面世,卷首人物繡像往往是刻本的一大賣點。經過顧玄緯改造的陳居中版鶯鶯半身像,完全符合明人審美,成為明末坊刻本的主流插畫。萬曆四十二年,王驥德刊行《新校注古本西廂記》,竟找不到“微傷肥”版本的鶯鶯像,坊間只存“殊清麗不爾”的改良版。

  彷彿為了製造“減肥前後對比照”,顧玄緯刻本又收入一幅署名唐寅所摹的《鶯鶯遺豔》。畫中的鶯鶯側身而立,藕節般的玉手託着下巴,體態臃腫。唐人遺風是有了,卻與唐寅自雲“一捻腰肢底是瘦”明顯貨不對版。顧氏自述當年聽聞常州一户人家秘藏唐寅鶯鶯掛軸真跡,他上門請求借覽,三年而不能得,一氣之下,又延請蘇州刻工何鈴“重摹之”。在《增編會真記》題跋中顧玄緯説得很清楚,他並未親眼見到唐寅真跡,但書裏還是刻上了“吳趨唐寅摹《鶯鶯遺豔》”字樣,後世坊間諸家刊本尤其是“吳本”(蘇州刻本)多采用此“唐寅”摹版。

  顧玄緯刻本《增編會真記》裏的唐寅版《鶯鶯遺照》王驥德察覺到吳本唐寅版鶯鶯圖存在的問題,他雖然認為顧刻的陳居中版鶯鶯像過於清麗,不符合唐代美女“多較豐,不似近代專尚瘦弱”,但“吳本又有唐寅所摹一紙,則真傷痴肥,大損風韻”。難道蘇州書坊沒有發現如此硬傷嗎?王驥德認為,“或摹刻屢易,致失本真”,將肥鶯鶯歸結於翻刻次數太多導致失真,這算客氣的説法,現代學者往往逕將此圖歸為書賈“託名之作”。明末書坊慣於偽託名家畫作,更何況《西廂記》這樣的萬年暢銷書?萬曆四十四年何壁校刻本《北西廂記》卷首有幅半葉大的“崔孃像”,註明“摹仇英筆”,也是明顯的偽作。

  何壁校刻本《北西廂記》的仇英版 “崔孃像”號稱唐寅手繪的《鶯鶯遺豔》,與唐寅傳世名作《秋風執紈扇圖》、《孟蜀官妓圖》諸圖相比較,在人物造型上判若雲泥,但觀畫中的唐妝雲鬢袖裙、支頤扶肘的姿態、豐腴典麗的造型,倒與現藏上海博物館的仇英《修竹仕女圖》有幾分相似。反而何壁校刻本的仇英筆“崔孃像”不類仇氏畫風。

  明 仇英 修竹仕女圖 立軸 絹本設色 縱88.3釐米 橫62.2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仇英擅作仕女,筆下美人端莊華貴,有“周昉復起亦未能過”之評。被王驥德譏為“真傷痴肥”的唐寅版鶯鶯像,還有之前被顧玄緯説成“肥瓠類美丈夫”的鶯鶯畫軸,恰恰沿襲了自周昉以來唐宋仕女畫的傳統,蓮臉生春,肌體豐豔。

  鶯鶯像從美人卷軸發展到了版刻插圖,媒介變了,審美標準也變了。坊刻本《西廂記》將鶯鶯像置於卷首,作為戲文的導讀,借美人遺豔,勾起讀者的閲讀期待。在《西廂記》成為國民讀物的明代,戲文裏、舞台上的纖版鶯鶯已經覆蓋了讀者對於鶯鶯的想像,觀者帶着這樣的先見去看唐宋仕女畫傳統的舊版鶯鶯像,難免產生“真傷痴肥”的不滿。

  四、鶯鶯夜夜似真真《牡丹亭》第二十六出,書生柳夢梅在太湖石下拾到一軸杜麗娘自畫像,掛在房中,朝夕瞻禮。這一出名為“玩真”,把玩寫真也,演的是柳夢梅“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贊之”,更闌時節,對着麗娘春容自慰,“儻然夢裏相親,也當春風一度”。

  柳生的“玩真”經歷在古代書生中並不獨特,面對圖畫中的如生春容,書生一邊銷魂把玩,一邊“忍情”抗拒。北宋梅堯臣曾在一幅美人畫上題詩:“駿駒少馴良,美女少賢德。嘗聞敗君駕,亦以傾人國。因觀壁間畫,筆妙仍奇色。持歸非奪好,來者恐為惑。”(《得孫仲方畫美人一軸》)美色即使定格於畫中,仍然是傾人國的禍水,必須小心防範。為了不使別人受到蠱惑,梅堯臣自我犧牲,把畫卷持歸己有。當年陳居中在普救寺臨摹鶯鶯像的時候,作為監督的金朝官員,趙元也有類似辯解:“意非登徒子之用心,迨將勉情鍾始終之戒。”意思是我題詠美人畫不是出於登徒子好色之心,而是希望將鶯鶯“始亂終棄”的命運作為一種警戒,時時鼓勵“情鍾始終”。

  元稹《會真記》文字充滿着男性面對鶯鶯美色的焦慮,這種“不妖其身、必妖於人”的男性焦慮一直伴隨着鶯鶯像的流傳。一邊是視覺的盛宴,一邊是禮法的忍情,普救寺流出的鶯鶯像讓男性讀者心裏展開“天人交戰”的拉鋸。元代於欽在山東見到這幅鶯鶯像,正是在官廳之上,“時有司羣官吏環視,(於欽)因縮不目,託以跋語佳勝贖之”。在同僚的注視之下,明明被美色征服的於欽甚至不敢正視鶯鶯像,只能找個理由:“這段跋語寫得真好,買回去認真細讀。”

  祝枝山在嘉興僧院見到妖妍宛約的鶯鶯像,心為之動,自言:“噫!尤物移人,在微之猶不能當,予之徳不足以勝妖孽,恐貽趙顏之戚,姑未暇引爾歸丹青也。”他説,連元稹都抵擋不住的誘惑,以我的德行,就更加難以抵擋了,就怕弄出趙顏這樣的煩惱,所以當時不敢動手臨摹。所謂“趙顏之戚”,出自唐傳奇《聞奇錄》,進士趙顏獲得一幅美人屏障,“遂呼之百日,晝夜不止”,用“百家彩灰酒”澆灌之,畫中美人自名“真真”,下步言笑,飲食如常,還為趙顏生一個兒子。後來趙顏聽信友人勸告,以劍驅妖,真真“嘔出先所飲百家彩灰酒,睹其障,唯添一子,皆是畫焉”。這個“畫中人故事”生動説明了書生對於畫中美人的嚮往以及對於女色的恐懼。

  “趙顏之戚”到了晚明已經不成問題。柳夢梅那樣的“玩真”經驗早成士子自慰的普遍模式。蘇州有位才子曹公驂,日夜對着唐寅《鶯鶯折花圖》感嘆:“彼姝者子,麗質無儔,披圖浩嘆,欻與神交,心乎愛矣。”(《戒庵老人漫筆》)比《鶯鶯折花圖》更普及的是坊刻本《西廂記》卷首的鶯鶯像,萬曆年間福建秀才徐熥《題雙文小像》“鸞箋半幅為傳神,畫裏相逢夢裏親”説的大概就是這樣的仕女小像。可惜鶯鶯是八百年前的古人,讓她如杜麗娘那樣復活還陽,有一定的難度,所以徐熥希望獲得趙顏讓真真復活的神器,“安得人間彩灰酒,鶯鶯夜夜似真真”。

  為了滿足讀者“鶯鶯夜夜似真真”的春情期待,晚明書賈在《西廂記》鶯鶯像的品相上屢出新招。現存晚明《西廂記》刊本尚有110種之多,至少50種卷首附有鶯鶯小像。此前流行的陳居中版、唐寅版、仇英版所描摹的鶯鶯像,美則美矣,仍不足以滿足晚明讀者“欻與神交”的春情想像。崇禎四年,李廷謨(延閣主人)訂正《北西廂》,宣稱特地延請著名畫家陳洪綬另繪了一幅《雙文小像》,鄭振鐸《中國古代版畫史略》稱其“半袒其肩胸,神情搖盪,意態如中酒,是最為大膽,也最為美好的傑作”。崇禎十三年,又有“醉香主人”重刻《李卓吾先生批點西廂記真本》,首幅《雙文小像》再加繪《十美圖》,呈現撲蝶、拜月、讀書等十種鶯鶯美人情態。西湖古狂生在《十美圖》後題書:“我方涉是耶非耶之想,君無作婉兮孌兮之觀。”

  李廷謨訂正《北西廂》中陳洪綬版《雙文小像》怪你過分美麗,怪我過分着迷。患上 “鶯鶯像中毒症”的晚明文人還真不少。崇禎年間,自號“花月郎”的閔振聲刊印了《西廂會真傳》,三色套印,精美之極。“予素有情癖,譚及輒復心醉”,《西廂記》讓閔振聲的情癖一發不可收拾,他在幾十年間收集了多種“崔娘遺照”,每日價賞玩鶯鶯像,“復有情痴之感”(《崔娘遺照跋》)。雖然坊間流傳的鶯鶯像有十幾種,閔振聲最終還是將南宋陳居中所繪《崔娘遺照》置於扉頁,“以見佳人豔質芳魂,千載如昨”。

  當日鶯鶯在母親悔婚後感慨道:“他做了個影兒裏的情郎,我做了畫兒裏的愛寵。” (王實甫《西廂記》)影子情郎,畫中愛寵,正如鏡中花,水中月,男歡女愛終成虛幻。誰曾料到,鶯鶯倒成了後世無數男性文人的畫中愛寵,多少畫家描之繪之,多少士子玩之拜之,佳人豔質芳魂,千載如昨。一幅鶯鶯像的流傳史,亦為一部西廂故事的接受史。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8330 字。

轉載請註明: 豆瓣一刻:微胖界的崔鶯鶯到底有多美?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