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七歲的那年,到上海任教於上海美專,始和吳昌碩先生認識。那時候,先生的年齡,已近八十了,身體雖稍清瘦,而精神卻很充沛,每日上午大概作畫,下午大多休息。先生和易近人,喜詼諧,休息的時候,很喜歡有熟朋友和他談天。
我與昌碩先生認識以後,當然以晚輩自居,態度恭敬,而先生卻不以年齡相差,有前輩後輩之別,談詩論畫,請益亦多,回想種種,如在目前,一種深情古誼,淡而彌厚,清而彌永,真有不可言語形容之概。
昌碩先生詩書畫金石治印,無所不長,並有強烈的特殊風格,自成體系。書法專工古篆,尤以石鼓文字成就為最高。鄭太夷評昌碩先生的石鼓文説:
鄧石如,大篆勝於小篆。何子貞,只作小篆,未見其作大篆。楊沂孫、吳大瀲,皆作大篆。鄧、何各有成就,楊、吳不逮也。缶道人,以篆刻名天下,於石鼓最精熟,其筆情理意,自成宗派,可謂獨樹一幟者矣。
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吳昌碩先生。正是他午睡初醒以後,精神甚好,就隨便談起詩和畫來,談論中,我的意見,頗和他的意趣相合,很高興。第二天就特地寫成一副集古詩句的篆書對聯送給我,對聯的上句是“天驚地怪見落筆”,下旬是“巷語街談總入詩”。昌碩先生看古今人的詩文書畫等等,往往不加評語。看晚輩的詩文書畫等等,只説好,也往往不加評語,這是他平常的態度。
這副送給我的篆書對聯,自然也是昌碩先生獎勵後進的方法,但是這種的獎勵方法,是他平時所不常用的。尤其所集的句子,真覺得有些受不起,也更覺得鄭重而可寶貴。很小心的什襲珍藏,有十年多之久。抗戰軍興,杭州淪陷,因未及隨身帶到後方而遭遺失,不識落於誰人之手,至為可念!回憶聯中篆字,以“如錐劃沙”之筆,“渴驥奔泉”之勢,不論一豎一畫,至今尚深深印於腦中而不磨滅。
昌碩先生對篆書方面的成就,可説是舉世皆知,無須敍述。因此能運其所成就的篆書用筆,應用於繪畫上面,蒼茫古厚,不可一世。他自己也以為鐘鼎篆隸之筆入畫,是其所長,故在題畫詩上常常提到這點。例如挽蘭匄的詩中説:“畫與篆法可合併,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又如題畫梅説:“山妻在傍忽讚歎,墨氣脱手推碑同。蝌蚪老苔隸枝幹,能識者誰斯與邕。”真不勝例舉。
楷書方面,昌碩先生曾談起“學鐘太傅二十餘年”。故他在八十高齡的時代,尚能寫小正楷扇面。筆力精毅,一絲不苟,使吾輩年輕人望而生畏,足以知道他楷書的來路與功力的深至。行草書是用他篆書與楷書相參而成,如桔藤,如鬥蛇,一氣相聯,不能遏止。極與昌碩先生的畫風配合,用以題寫繪畫,尤為妙絕,成畫面上的新風格。故他作畫時,也以養氣為先。他常説:作畫時,須憑着一股氣。原來昌碩先生對於詩書畫治印等等,均以氣勢為主。故他論畫詩上或題畫詩上常常談到氣的方面。茲摘例句如下:
《為諾上人畫荷賦長句》:墨荷點破秋冥冥,苦鐵畫氣不畫形。
《沈公周書來索畫梅》:夢痕詩人養浩氣,道我筆氣齊幽燕。
《得苔紙醉後畫梅》:三年學畫梅,頗具吃墨量。醉來氣益粗,吐向苔紙上。浪貽觀者笑,酒與花同釀。法擬草聖傳,氣奪天池放。
《勖仲熊》:我畫非所長,而頗知畫理,使筆撐槎蚜,飲墨吐畏壘,山是古時山,水是古時水,山水饒精神,畫豈在貌似。讀書最上乘,養氣亦有以,氣充可意造,學力久相依,荊關董巨流,其氣乃不死。
昌碩先生的繪畫,以氣勢為主,故在佈局方面,與前海派的胡公壽、任伯年等完全不同。與石濤、八大、青藤,也完全異樣。如畫梅花、牡丹、玉蘭等等,不論橫幅直幅,往往從左下面向右面斜上,間也有從右下面向左面斜上,它的枝葉也作斜勢,左右互相穿插交權,緊密而得對角傾斜之勢。尤其喜歡畫藤本植物,或從上左角而至下右角,或從上右角而至下左角,奔騰飛舞,真有蛇龍失其天矯之概。其題款多作長行,以增佈局之氣勢。可謂獨開大寫花卉的新生面。
昌碩先生繪畫的設色方面,也與佈局相同,能打開古人的舊套。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歡喜用西洋紅。西洋紅是從海運開通後來中國的,在任伯年以前,沒有人用這種紅色來畫中國畫,用西洋紅,可以説開始自昌碩先生。因為西洋紅的色彩,深紅而能古厚,一則可以補足脂胭不能古厚的缺點,二則用深紅古厚的西洋紅,足以配合昌碩先生古厚朴茂的繪畫風格,昌碩先生早年所專研的,是金石治印方面,故成功較早,成就亦最高,以金石治印方面的質樸古厚的意趣,引用到繪畫用色方面來,自然不落於清新平薄,更不落於粉脂俗豔,能用大紅大綠複雜而有變化,是大寫意花卉最善於用色的能手。但是他常説:事父母色難,作畫亦色難。他又常説:作畫不可太着意色相之間。
自然,吾國的繪畫,到了近代,每以墨色為主彩,墨色易古不易俗,彩色易俗不易古,故説:“事父母色難,作畫亦色難。”又説:“作畫不可太着意於顏色之間。”這全是昌碩先生深深體會到用色的艱苦,有所領會而説的。近時百石老先生,他的佈局設色等等,也大體從昌碩先生方面來,而加以變化。從表面上看,是與昌碩先生不同,其底子,實從昌碩先生支分而出,明眼人,自然可以一望而知。自石先生自己在他的論畫詩上,也説得十分清楚。茲錄如下: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白石先生自注:鄭板橋有印文日: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
昌碩先生,不論詩文書畫治印等等均以不蹈襲前人,獨立成家以為主旨。他在刻印長古中有句説:今人但侈慕古昔,古昔以上誰所宗。詩文書畫有真意,貴能深造求其通。
又題畫梅説:
畫之所貴貴存我,若風遇簫魚脱筌。
又題葡萄説:
吾本不善畫,學畫思換酒,學之四十年,愈老愈怪醜,莫書作葡萄,筆動蛟蚪走。或擬温日觀,應之日否否,畫當出己意,摹仿墮塵垢,即使能擬之,已落古人後,所以自塗抹,但逞筆如帚,世界隘大千,雲夢吞八九。只愁風雨來,化龍逐天狗,亟亟卷付人,春醪酌大斗。
又白石先生自嘲詩下注説:
吳缶廬常與吾之友人語曰:“小技拾人者則易,創造者則難。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拾者至多半年,可得皮毛也。”
但是有一次,我畫成一幅山水之後,自己覺得還能滿意,就拿去給昌碩先生看看,他看了之後,仍舊只是説好。然而當天晚上,卻做了一首長古,第二天的早晨,就叫人帶交給我,詩裏的內容,全與平時不同,可説戒勉重於誇獎。因此可知道昌碩先生對學術過程,極重循序漸進,反對冒險速成。茲錄其長古如下:
《讀潘阿壽山水障子》
龍湫飛瀑雁巖雲,石樑氣脈通氤氲,久久氣與木石鬥,無掛礙處生阿壽。壽何狀兮頎而長,年僅弱冠才斗量。若非農圃並學須爭強,安得園菜果瓜助米糧。生鐵窺太古,劍氣毫毛吐,有若白猿公,竹竿教之舞。昨見畫人畫一山,鐵船寒壑飛仙端,直欲武家林畔築一關,荷簣沮溺相擠攀。相擠攀,麋不可,走入少室峯;蟾蜍太麼麼,遇着吳剛剛是我。我詩所論疑荒唐,讀者試問倪吳黃。只恐荊棘叢中行太遠,一跌須防墜深谷,壽乎壽乎愁耳獨。
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歡喜國畫,但每自以為天分不差,常常憑着不拘束的性情、趣味出發,橫塗直抹,如野馬奔馳,不受繮勒,對於古人的重工力嚴法則的主張特別輕視。這自然是一生的大缺點,昌碩先生知道我的缺點,即在這幅山水畫上明確地指出我的缺點,就是長古中末段所説的:“只恐荊棘叢中太速,一跌須防墜深谷,壽乎壽乎愁爾獨。”深深地為我繪畫“行不由徑”而作墾至的發愁與勸勉。
昌碩先生謝世以後,每與諸舊友,談及近代詩書繪畫治印等的派系與成就,一談起就談到昌碩先生。因此也常常引起昔年與昌碩先生過往的許多情況。抗戰中流離湘贛滇蜀,筆硯荒廢,每每對昌碩先生詩書畫治印諸項,有他卓絕的特殊風格,而為左右一代風氣的大宗師,時有所懷念,也因懷念而曾詠之以詩,茲錄於下:
《憶吳缶廬先生》
月明每憶斫桂吳,大布衣朗數莖須。文章有力自摺疊,情性彌古侔清癯,老山林外無魏晉,驅蛟龍走耕唐虞。即今人物紛眼底,獨往之往誰與懼。
吾國近年畫壇殊感寂寞,黃賓虹先生已歸道山,齊白石先生因年高,也不能多作畫,在談談吳昌碩先生過往情況下,吾將拭目有待於吾輩以後之可畏青年了。
此文為1957年12月在杭州西泠印社舉辦的吳昌碩紀念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