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是最傳奇浪漫的時代,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約定,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承諾,有“之死靡它”的決絕;也是最混亂詭譎的年代,有強佔準兒媳的衛宣公,有“三代王后、七為夫人、九為寡婦”之稱的夏姬;有《國殤》的慷慨激昂,也有邦國間弱肉強食的直接殘酷與血腥。
這一時期的諸侯國,見於經傳的約有一百七十餘國,將當時的國土劃分得四分五裂,各自為政。強國弱國,大國吞併小國,小國互相抱團,又互相出賣,朝秦暮楚,假道伐虢,互相攻伐兼併,政局頗不穩定。
春秋之際,揹負著亡國禍水之名的女子實在是太多。而其中,最為突出的,只能說是夏姬和息媯,皆是誤了三國之紅顏。
夏姬因為自身的放蕩,引得諸國混亂;而息媯卻無來由,見證了三個國家的滅亡,甚至可以說,間接促成了這樣的結果。
都說紅顏禍水,一段曾被祝福的感情最終卻亡了三個國家,讓人一陣唏噓。
蔡侯和息侯本是兩個臨近的小國,正巧都娶了陳國女子為夫人,結為連襟。姐妹花生得沉魚落雁,嬌容玉貌,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但按照當時的聯姻制度,國君或者大夫的夫人出嫁之時,她的姐妹也要跟著一同陪嫁,名為“娣”,而隨嫁的婢女則稱之為“媵”,即“娣媵制”。
這陪嫁的可以是胞妹,也可以是表妹,甚至是親族姐妹。而這陪嫁的人數也可以是一人,或者是數人,陪嫁之人越多,越顯得女方家的實力雄厚。按理說,蔡侯本可以一舉娶了陳國的兩位公主,但卻莫名其妙讓息侯娶走了另一位,蔡侯當然是心有芥蒂,一直耿耿於懷。
這日正巧息侯的夫人息媯回孃家,途徑蔡國,順道探望姐姐。身為姐夫的蔡侯殷勤備至,設宴款待,觥籌交錯,以盡地主之誼。
初時蔡侯還彬彬有禮,有著一國之君的模樣。待到酒酣耳熱之際,蔡侯便開始管不住自己,對息媯言語輕薄,孟浪起來。甚至藉著酒意,竟然拉住息夫人的手不放,意欲調戲。
貴為陳國公主、息國夫人,息夫人何時受過這等輕侮?即便是姐夫,此舉也不合禮法。不待宴席結束,息夫人便憤然離席,率眾離開了蔡國。
息夫人回家後,心中頗為不樂,將整件事告訴了息侯。息侯同蔡侯本來就僅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聽聞此事後大為震怒,認為蔡侯實在欺人太甚,“孤非得找機會給蔡侯點顏色看看!”
口頭上說說倒容易,實際上,蔡國和息國雖同為小國,但就綜合實力來看,到底還是蔡國更勝一籌,息侯勝算不大。同時,如若貿然出兵,蔡國也是師出無名,到時候戰時寡助,說不定還會招來其他國家的瓜分之心。
但以自己夫人被調戲為由頭,又未免顯得自己太過窩囊。息侯在殿內踱著步子,冥思苦想,終於萌生出一條借刀殺人之計。
息國臨近楚國,息侯排遣使者向楚國進貢,趁著楚文王高興,息國使者道:“蔡國自恃與齊國友好而不服楚國,微臣有一計可使大王給蔡侯一個教訓,令其對大王俯首稱臣。”
“哦,上前兩步,”楚文王微仰起頭,摒卻了部分侍衛,略感興趣道,“孤姑且先聽你一講。”
“楚國和息國相近,如若楚國假裝攻打息國,那麼息侯必然求救於蔡國,而蔡侯也必念在與我是連襟的關係慨然出兵相助,到時候息國與楚國合兵攻打蔡國,必然可以生擒蔡侯,既俘虜了蔡侯,不怕蔡國不向楚國進貢。”
文王聽到此計不禁暗自叫好,心想如若到時候蔡侯未曾出兵相助,那麼自己真就吞併了息國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楚文王擇日興兵直奔息國而來,息侯假意驚慌失措,派使者向蔡侯求救。蔡侯礙於連襟之情,不得不親自率軍前來相助。
不料,自己尚且安營未定,楚兵和息侯竟聯合起來將自己四面包抄,讓自己敗得一敗塗地。
蔡侯倉皇突圍逃竄而出,心裡尋思是否兩國有所誤會,故而逃亡而出後,奔向了最近的息城。卻不料息城竟是城門緊閉,一片肅靜。蔡侯走投無路,只能是被後面趕到的楚軍俘獲。待到看到息侯和楚王言談歡笑的情景,蔡侯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中了息侯的“借刀殺人”之計。這才知曉當初自己一時逞歡竟釀成這樣的後果,心中縱然萬般懊悔,卻也無可奈何。
為了彰顯自己的名望,楚文王擇良時在宮中宴請諸臣為蔡侯餞行。
絲竹管絃,楚宮細腰,一派繁華。華麗盛大的筵席,杏花含煙的宮女,顯得那麼美輪美奐。
欣欣然,主客都有了醉意,蔡侯不由得想起之前所受的恥辱,報復的想法油然而生。斟滿一樽酒,來到文王跟前,漫不經心道:“大王生平可曾見過絕世美色否?”
文王不由得愣了愣神,望著殿內穿梭著的纖腰細柳,這些女子美則美矣,不過若說絕世,倒也說不上。因而,嘴角斂了斂笑容:“孤平生所閱甚眾,然絕色見者寡。莫非君曾得見?”
“大王宮中今日所見皆是美人,然,”眼看著文王有上鉤的傾向,蔡侯不由得有種報復的快感,便壓低了聲音假意討好道,“卻沒一人能超過息侯的夫人息媯。粉面桃花,天下難覓。可說是國色天香也不為過矣。”
酒酣耳熱,楚文王不禁有些心動,:“如若真是若此,那如何得見?”
彷彿是看到了息侯淪為階下囚的情景,蔡侯微微笑起來:“以大王之威德,何求不得?更何況,大王於息侯有恩,大王可借巡視為名,一探真假。”
天道輪迴,楚文王又聽從了蔡侯的計謀,藉口巡視率大軍造訪息國。息侯慌忙設宴,席間文王裝作不經意道:“如此良辰美景,君何不請夫人出來小聚?”
息侯頓時有了不祥之感,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是請息夫人出來敬酒。
息夫人施施然出場,體態曼妙,顏若芙蓉,娥眉淡掃,宛然水中仙子,明眸皓齒,極富韻味。
楚文王不由得怦然心動,即刻下令包圍息國王宮,上演了一幕逼宮戲。慌忙間,息侯已被楚兵用繩索綁了起來,這才驀然醒悟:是蔡侯聯合楚王給自己下了套。
那傾國傾城的息夫人,在宮中聞變,聽得外面一片譁然喧鬧,以及慘烈哀喊聲,發現文王的部下前來搜尋自己的行蹤,這才明白此番譁變竟是衝著自己而來,倉皇間,奔入後苑準備投井自殺。
旦夕之間,息夫人卻被及時趕到的楚將鬥旦一把攔住:“夫人不欲保全息侯之命嗎?”
息夫人驀然止步,神色漠然,卻顯露出國君夫人的氣度:“我跟你去見文王便是。”
本是血濺宮闈,卻見息夫人面容沉靜,低下頭柔聲道了句:“大王金安。”
“夫人不必多禮”,文王急忙上前扶起息夫人,迎著息夫人盈盈的雙眼道,“孤赦了息侯的性命便是。”
自此,息夫人便成了楚王身邊最得寵的夫人,又因其長得面若桃花,顏面嬌豔,遂被人稱為“桃花夫人”。
選擇生存有很多種可能,然而要讓自己牽掛之人安然存活下去卻不容易。一死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活下去,卻要花費漫長的時間和莫大的勇氣。苟活,遠比死去艱難。
息侯雖活下來了,卻成了出國都城的守門小吏,這對於昔日的一國之君而言,無疑是莫大的羞辱。
相對的,是息夫人冠寵楚宮。一轉眼三年過去,縱使是息夫人為楚文王生下了兩個兒子,卻始終是不發一言。
“夫人,三載已過,於宮中孤待你是三千寵愛,錦衣玉食,為何你始終是片言語?”楚文王著實是納悶,希望息夫人能說出個道理來。
息夫人奈何不得,眼淚瞬時便掉了下來:“吾一婦人而事二夫,不能守節而死,又有何面目向人言語呢!”
一時間,文王也默默不得語,只能是以去看望兒子為由顧左右而言他,兵強馬壯後,終於尋得契機,一舉滅了蔡國,希望息夫人能放下心中的包袱。
轉眼間又是金秋時節。桂子飄香,文王興高采烈地出城去打獵,預計兩三天後才能回宮。趁著宮中守備鬆懈,息夫人便悄悄溜出內殿,到城門處私會息侯。
三年改變了太多事,卻無法改變彼此的心意。
如若可以選擇,她願意和他一道,哪怕是小小的國君夫人,息國的王宮比不得楚宮的繁華,然而,身邊相守的那個人,才是自己最想牽手一世的。
息夫人望著息侯,盈盈的眼淚落了下來,似乎是說出了心中藏了三年的話:“妾在楚宮,忍辱偷生,初則為了保全大王性命,繼則為了想見大王一面,如今心願已了,死也瞑目。”
息侯一把攬過息夫人,心如刀絞,天底下一個男子最無奈痛苦之事莫過於保不住自己的江山與自己的愛人:“蒼天見憐,必有重聚之日,我甘任守城小吏,還不是等待團圓的機會麼!”
浮生匆匆,他這般許下承諾,必有重聚之日。可是這造化弄人,三載過去了,那麼是否三年之後又三年?
她等不起,也不想等。
還未來得及擦乾臉頰上的淚珠,息夫人便奮力向城牆撞去,宛若那血濺的桃花,慘烈而悽美,帶著決絕之意,令人不禁嘆惋。息侯阻攔不及,只能是眼睜睜看著息夫人血濺當場,香消玉殞。
如今,唯一的念想也破滅,息侯傷心大慟,萬念俱灰,奮而撞死在城牆下。
楚文王打獵歸來,聽說了這件事,不由得黯然神傷:“孤未曾料到彼竟情深若此。也罷,厚葬二人吧。”於是乃以諸侯之禮將二人合葬在漢陽城外的桃花山上,而後更有人自發在山麓見建祠,供奉二人,稱其為“桃花夫人廟”。
國破之日,息夫人本可以選擇自盡以殉了這個國家。然而為了保全丈夫的性命,她卻毅然選擇了強顏歡笑於楚文王跟前。三年的不言不語,只是心中希望終究和息侯有夫妻團聚之日;然而等待了三年,卻終究是夫妻離散,相會無期。
這般慘烈的愛情結局,細究下,只不過是劉向在《列女傳》中的意淫罷了。真實的歷史結局則是息夫人嫁給了楚文王,三年育兩子,默默不語,淡然等到息侯和楚文王死去。
故事到這裡尚未結束。文王死後,令尹子元心懷不軌,竟於魯莊公二十八年在息夫人的宮旁建造了新館,每天歌舞奏樂,意欲調戲息夫人。
息夫人哭著說:“先君讓人歌舞是用來演習戰備,征伐諸侯的。今令尹不用於仇敵,而用與未亡人之身旁,不是很奇怪嗎?”
侍人將夫人的話轉告子元。子元頓時明白這女子不是那麼容易俘獲,便義正詞嚴對侍者說:“夫人不忘仇敵。我反倒忘了。”
就在這年秋,子元卻率戰車600輛進攻鄭國,非但不勝而歸,反而假報戰績,住進王宮,誘惑息夫人。
等到魯莊公三十年,鬥射師鬥廉勸阻,子元不聽,反把鬥廉抓起來。息夫人便派侍人密奏楚成王。
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申公斗班殺死子元,鬥轂於菟接替子元為令尹,這才徹底緩解了楚國的危難。傳奇一時的息夫人也就此從歷史舞臺隱匿。
後世評價息夫人總是開玩笑說,為何當初她未能為息侯殉情,等到子元調戲她時,她的行為卻彷彿是在為楚文王守節?
或許,對於息夫人而言,於息侯,是畢生愛情的寄託;而於楚王,則是三年恩寵的報答。他為了得到她,不惜毀滅了她曾經以為可以安穩一世的國家,親手打破了她的夢想;然而能讓她安心陪伴在身邊,他對她是三千恩寵於一身,朝朝暮暮常相伴,為討她歡心,他又不惜為她毀滅了當初挑撥的蔡國,來換她一時的嫣然。她對於他,有恨,也有感激,正因為感情糾葛如此複雜,她才只能是不得語。
一開始,她是為了息侯在心中做著抗爭,久了之後,這種感情變得複雜起來,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索性再不開口。
情知她心中並未曾忘卻息侯,楚文王也並未對息侯做任何加害之舉,更未曾逼迫息夫人。或許一開始,他愛的是她的容貌,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慢慢接受的是她的沉默端莊,接受她是他孩子的母親之一。他希望自己帶給她光亮。
她卻不願意。她知他待她情真意切,但世界上早有了那麼個人,即便是微弱如螢火,也依然會堅持帶給她光明。
“至竟息亡緣底事? 可憐金谷墜樓人”,後世的詩人在詩詞中諷刺她未能在國亡之時勇敢決絕地選擇殉難,而是順從了楚文王,可見品行之輕薄。
然而,有的時候,活著比死更難。更何況明明彼此相距不遠,卻永聚無期,彷彿是那牛郎織女,盈盈一水間,卻脈脈不得語。
她不敢跟他有絲毫牽連,唯恐一個不經意便能讓他頓失性命。所有的情深意重,只能是藏於他存活的生命中——他活得越長,便能證明這段感情的越發持久。
桃花亂落,還記得當年息國後苑中他為她簪花一枝,贊她“灼灼其華”。
多少年後,不知彼此是否還記得彼時彼景?
花謝花又開,年復一年桃花灼灼,又有多少人能學會珍惜手中的緣分呢?感情需要雙方的體諒和維護,否則便薄如紙,輕如翼。一句戲言,一聲負氣,曾以為地老天荒的感情都不過成了東逝流水,不再回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