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來說,貴霜王朝是一個古老而陌生的國度,不過,大家耳熟能詳的一些歷史事件,比如張騫鑿空、絲路貿易、佛教東來等等,都同它有著密切聯絡。有關這個西域國家的文獻記載非常稀少,致使其歷史充滿傳奇色彩,諸多問題難以定論。
貴霜王朝大約建立於公元30年,在公元230年前後遭到新興的波斯薩珊王朝的侵襲而瓦解,餘部一直延續到4世紀下半葉。可見,該王朝與我國的東漢大致同期,二者與帕提亞帝國(安息)、羅馬帝國(大秦)一起,並稱為絲綢之路上的四大帝國。該王朝鼎盛時期的疆域囊括了今烏茲別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絕大部分,土庫曼東部和塔吉克西部,以及印度北部的恆河流域。貴霜王朝位於絲綢之路的樞紐地帶,上博特展謂之“歐亞衢地”,恰如其分。以下,筆者將從多個方面向大家介紹這個神秘古國的來龍去脈。
貴霜王朝疆域和位置圖
大月氏西遷
《後漢書·西域傳》簡明扼要地記錄了貴霜王朝的發家史:
初,月氏為匈奴所滅,遂遷於大夏,分其國為休密、雙靡、貴霜、肹頓、都密,凡五部翖侯。後百餘歲,貴霜翖侯丘就卻攻滅四翖侯,自立為王,國號貴霜。侵安息,取高附地。又滅濮達、罽賓,悉有其國。丘就卻年八十餘死,子閻膏珍代為王。覆滅天竺,置將一人監領之。月氏自此之後,最為富盛,諸國稱之皆曰貴霜王。漢
本其
故號,言大月氏雲。
從中可知,貴霜王朝是由貴霜翖侯丘就卻建立的。關於貴霜翖侯等五部翖侯的族屬,學界曾有爭議。所幸,在甘肅敦煌所出的懸泉漢簡裡,有兩枚明確提到“大月氏雙靡翖侯”和“大月氏休密翖侯”,可見五部翖侯為大月氏人。此外,《後漢書》等漢文史籍“本其故號”,稱貴霜為大月氏;曹魏曾封貴霜君主波調為“親魏大月氏王”。凡此種種,均表明貴霜王朝的統治階層為大月氏人。
大月氏源出於中國西北。《史記》與《漢書》記載,月氏原系遊牧部族,“本居敦煌、祁連間”。匈奴呼“天”曰祁連,此祁連指今天山,而非河西走廊的祁連山。敦煌祁連間乃指天山東部的草原地帶。近些年,我國考古工作者發掘了東天山巴里坤草原的東黑溝遺址,在這一帶尋求月氏故地。
公元前2世紀早期,蒙古草原的匈奴人崛起。月氏為匈奴所敗,被迫離開天山故居,大部分向西遷徙。它們先是擊敗伊犁河、楚河流域的塞種部落,佔據其地。未幾,同樣原居東天山的烏孫在匈奴的支援下追擊月氏。大月氏被迫經費爾幹納盆地向西南遷徙,擊敗大夏,在阿姆河北岸建立王庭。公元前1世紀,月氏人又渡過阿姆河,定居於巴克特里亞,分五部翖侯而治。
張騫出使西域
公元前138和前119年,張騫兩次奉命出使西域,史稱“張騫鑿空”,學界通常將這一事件作為絲綢之路正式開通的標誌。實際上,張騫西使是漢武帝討伐匈奴方略中的重要一環,其最初目的是為了聯絡大月氏共同對付匈奴。《漢書·張騫傳》記載:
時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而怨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隴西。
月氏居東天山時,與匈奴相攻伐,結下世仇,西遷之初曾有反擊匈奴之志,但苦於實力不夠,又無盟友相助。公元前141年,漢武帝即位,積極籌劃征討匈奴,當他獲知這個訊息之後,喜出望外,即有聯合月氏夾擊匈奴之意。為此,張騫應募,受命西使。不幸的是,使團在河西走廊被匈奴遊騎發現,張騫被扣留在匈奴十年之久而不屈服,終得機會逃脫。《史記·大宛列傳》寫道,“居匈奴中,益寬,騫因與其屬亡鄉月氏,西走數十日至大宛”。經大宛和康居嚮導指引,張騫終於在歷經千辛萬苦之後抵達月氏王庭。不過,由於大月氏西遷多時,迷戀於大夏這塊溫柔富貴鄉,已然忘卻復仇匈奴之心了。張騫逗留了一年多,終究沒能說服大月氏與漢朝結盟,遂於公元前126年返回長安。
張騫出使西域圖
透過這次出使,張騫瞭解到大宛、康居、大月氏等西域國家嚮慕漢朝富饒,欲相往來。於是建議漢武帝經營西域,一為斷匈奴之右臂,二可加威德於四海。公元前119年,漢武帝再次命張騫西使。此次使團規模龐大,使者到達烏孫、大宛、康居、大月氏、于闐等國,各國亦紛紛遣使回訪。絲綢之路終於因此正式開通了。張騫出使大月氏,可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貴霜王系
貴霜王系是貴霜史的基本問題之一,學界長期為此聚訟紛紜,迄今仍無最終定論。能提供相關線索的材料包括以下三類:《後漢書》《三國志》等漢文史料,羅巴塔克(Rabatak)碑銘等古代銘文,以及貴霜錢幣。《後漢書·西域傳》記載了兩位早期貴霜王的名字,即開國君主丘就卻及其子閻膏珍,《三國志·明帝紀》則提到了末代國王波調。
1993年,阿富汗北部羅巴塔克地方偶然發現了一件古代碑銘,其銘文用巴克特里亞文書寫,對貴霜史的研究極具價值。貴霜王朝早期使用希臘文,中後期使用三種官方文字:書寫巴克特里亞語的巴克特里亞文,書寫犍陀羅語的佉盧文,以及書寫梵語和俗語的婆羅迷文。這三種文字的使用地區各有側重,巴克特里亞文流行於阿富汗北部的巴克特里亞地區,佉盧文流行於阿富汗東南和巴基斯坦北部的犍陀羅地區,婆羅迷文流行於印度北方。
羅巴塔克碑銘
羅巴塔克碑銘經著名伊朗語專家辛姆斯—威廉姆斯(N. Sims-Williams)解讀,由此可知貴霜前四王分別為丘就卻、維馬·塔克圖、維馬·卡德菲賽斯和迦膩色迦,依次均為父子關係。其中,維馬·卡德菲賽斯即閻膏珍;維馬·塔克圖在貴霜錢幣裡被稱作索特·美伽斯(Soter Megas,意為“偉大的救世主”)。根據錢幣和其他銘文,迦膩色迦和波調之間還有一位貴霜王胡毗色迦。
各貴霜王的在位年代亦難確定,問題的關鍵在於迦膩色迦紀元元年。羅巴塔克碑銘記載,迦膩色迦在征服整個恆河流域之後,開啟了一種新紀元,今天一般稱之為迦膩色迦紀元。德國印度學家福克(H. Falk)根據古代星相學材料,將迦膩色迦紀元元年推定為公元127年,此觀點為許多學者接受。從現存的貴霜紀年銘文中,我們可統計出各貴霜王的在位年數範圍。根據各王在位年數和迦膩色迦紀元元年這個標杆,就可推算出貴霜諸王的在位時間。綜合近年學界研究成果,列貴霜王系大致如下,以供參考:丘就卻(Kujula Kadphises,30—80)、維馬·塔克圖(Vima Taktu,80—110)、閻膏珍(Vima Kadphises,110—127)、迦膩色迦(Kanishka,127—150)、胡毗色迦(Huvishka,150—187)、波調(Vasudeva,187—230)。
貴霜的軍事擴張
根據前引《後漢書·西域傳》的記載,貴霜王朝自誕生起便對外進行軍事擴張:丘就卻稱貴霜王之後,舉兵南下,越過興都庫什山,逐步攻滅印度—帕提亞王國,佔領了今阿富汗南部和巴基斯坦北部地區,即所謂“侵安息,取高附地。又滅濮達、罽賓,悉有其國”。閻膏珍時期,“覆滅天竺”,吞併了整個印度河流域。去年在故宮、目前正在成都博物館展出的阿富汗文物精品,其中很大一部分來自貝格拉姆(Begram)遺址。該遺址有兩間密室出土了大批異域奇珍,如中國漆器,印度象牙雕刻,羅馬玻璃器、青銅器和石膏製品。它們被稱作“貝格拉姆寶藏”,正是在丘就卻攻列印度—帕提亞王國的戰火中被匆匆掩埋的。
迦膩色迦時期,貴霜進一步向東擴張,席捲恆河流域。事實上,羅巴塔克碑銘正是迦膩色迦征服和撫慰恆河流域的紀功碑,其中寫道:
在(迦膩色迦紀元)元年已經對印度、對剎帝利諸城宣告,佔領了[ ]、[ ]、沙祇大、拘睒彌和巴連弗邑,遠至室利瞻波;在他和其他將軍們所到達的任何〔城市〕,〔他〕使〔他們〕服從於〔他的〕意志,而且他使全印度服從於〔他的〕意志。
沙祇大、拘睒彌、巴連弗邑(華氏城)和室利瞻波自西向東依次分佈於恆河中下游,頭兩個無法識別的城市大概位於恆河中上游地區。碑銘羅列這六座城市,來代表迦膩色迦對整個恆河流域的統治權。至此,貴霜王朝的勢力到達頂峰,成為一個橫跨中亞和印度次大陸的區域性大國。
貴霜的經濟
貴霜王朝的農業和商業均較發達。在農業地區,官府修建了完善的灌溉系統,因而耕地、果園和葡萄園面積廣大。在塔克西拉等遺址出土的大量黛硯上,經常可見葡萄豐收和飲酒狂歡的場景。月氏人原是遊牧部族,因此貴霜亦以出產良馬著稱。三國時期,康泰《吳時外國傳》記載,“外國稱天下有三眾:中國為人眾,秦為寶眾,月氏為馬眾”;萬震《南州異物志》則雲,大月氏“國中騎乘常數十萬匹”。
石制宴飲調色盤
貴霜商品經濟相當繁榮,貿易物資以農產品和手工藝品為主,既有日常消費品,也不乏奢侈品。貴霜王朝擁有完整的貨幣體系,主要發行銅幣和金幣,兼有少量銀幣。貴霜錢幣深受羅馬的影響,其金幣借鑑了羅馬錢幣的重量標準和幣面圖案,並且透過貿易順差,將流入境內的羅馬金幣融化並重新打製發行。
維馬·卡德菲賽斯銅幣
1990年代初,一批來自阿富汗北部的古代文書流入文物市場,大部分被收藏家哈里里(N. D. Khalili)收購,其中有150餘件為巴克特里亞語文書。此種文書寫於羊皮紙、皮革、布片、樹皮和木簡上,內容包括契約、信函、收據、賬本、稅單、法律判決書以及佛教文獻等。文書提到的紀年範圍相當於公元342—781年,屬後貴霜時期,但反映的很多經濟法律制度顯然與貴霜王朝是一脈相承的。從這批文書中,我們不僅可以獲知當地農業生產和賦稅的情況,而且也可以瞭解到貴霜王朝流傳下來的一些商業規則。例如,其中的經濟法律文書均使用一種特殊的保密措施:就契約和收據而言,羊皮紙或皮革的上部書寫檔案的底本,下部抄寫一份副本,文書寫好之後,底本捲起,用線繩纏繞並用3—5塊封泥進行密封,封泥上面有賣主、證人和收款方的印章或指甲印痕,這樣可以避免底本被篡改,而下部的副本則保持公開,以便查閱;就信函而言,信件寫好後捲起並用線繩捆好,繩結處覆蓋封泥,使用寫信人的印章鈐印,在封印旁邊寫下地址資訊。這種密封方式源自古代地中海世界。其印章是一種凹雕印章,乃利用微雕技術在印面上陰刻各種神像、人像和動物紋樣。貴霜特展中的銅製四面體人物印押即屬於這種印章,它擁有四面印紋,可以方便地在不同場合使用對應印紋。貴霜的這種印章和封印方式後來傳播到了塔里木盆地。在樓蘭和尼雅出土的佉盧文簡牘中,有一類形同我國古代的封檢,它們與巴克特里亞語文書的密封方式亦有異曲同工之妙,特別是二者使用的印章為同一型別。
巴克特里亞語契約
銅製四面體人物印押
佉盧文封檢
貴霜的藝術
貴霜藝術具有多元性,融合了月氏人自身的遊牧文化藝術和波斯、希臘、羅馬、印度等多種外來藝術因素。建築藝術方面,雖然目前尚未找到貴霜宮殿遺蹟,但在蘇爾赫·科塔爾(Surkh Kotal)等地發現了多處貴霜王家神廟和家廟遺址,其廊柱和雕塑等都反映了貴霜對大夏希臘化藝術的繼承。
蘇爾赫·科塔爾神廟遺址
故宮和成都博物館展出的阿富汗文物珍寶中,也有很多出自提爾雅特佩(Tillya Tepe)的貴霜先王墓地。這些公元1世紀初期的隨葬品有的來自羅馬、安息、印度和漢朝,亦有不少是大月氏自己的工藝品,特別是那些絢麗的雙龍母題黃金藝術品,展現了大月氏貴族的藝術風格。
提爾雅特佩所出馭雙龍金步搖
貴霜藝術還集中體現在犍陀羅和秣菟羅兩大藝術流派上。秣菟羅藝術雜糅了印度本土的佛教、婆羅門教和耆那教藝術風格;犍陀羅藝術則吸收了印度、波斯、羅馬和希臘的藝術因素,主要表現為一種佛教藝術。犍陀羅地區出土的佛教造像,如貴霜特展中的禮拜佛陀浮雕和供養天人像,通常使用當地出產的一種藍灰色片岩來雕刻,或者使用灰泥來雕塑。
供養天人像
作者:羅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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