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們談一部戰爭劇好,會說它拍出真實戰爭的殘酷無情;而真實,只是這部劇不起眼的一個優點。
這部劇好就好在,它的戰爭,超越了民族民怨,它的戰爭,不止是國與國之間的對話,更是戰爭與歷史,歷史與人性,人性與命運的對話。
這樣的劇,十年一遇。
我心中最好的戰爭劇,沒有之一。
豆瓣 8.8,還是“對不住”它。
嗯——
《我的團長我的團》
這是一部怎樣的劇?
在刷完最後一集的當夜,我嚴重失眠了。
我輾轉反側,主角們的滄桑身影、嚴格寫實的殘酷沙場,總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它讓我看到真實的戰爭。
1942 年,在中緬邊境,聚集著一群包括孟凡了(張譯 飾)在內的,來自五湖四海的潰兵。
他們只求有口吃的,如同活死屍。
縱觀全劇,他們打了很多年仗,其中不斷看到希望,卻沒贏得一次值得振奮的勝利。
與其他鼓吹戰爭的劇不同,《團長》真正描畫出戰爭的殘酷。
一個連的中國陸軍,由於裝備不全,被日軍坦克無情碾壓,慘無人道地被屠殺殆盡。
透過血戰打下的據點,並不能帶來振奮的歡呼,只有一具具數不清的屍體、墓碑,以及哀傷的死寂。
劇中主要描寫的松山戰役,最終雖然取得勝利,但中日傷亡比,達到慘烈的 7:1。
而這,也幾乎等同於,整個抗日戰爭的大資料。
十四年抗戰(從九一八算起),中國陸軍陣亡 300 多萬,空軍幾乎打光,海軍全部打光。
如果再算上被屠殺、間接傷害的平民,中國的受害者多達 3500 萬。而日軍的陣亡,卻僅 50 萬上下。
以上資料來源於紀錄片《一寸山河一寸血》
那麼,仗為什麼會打成這樣?
《團長》的編劇蘭曉龍,摸到這場戰爭一些實質。
那時的中國,尚未從農耕社會中轉型出來,民眾只知耕地,而不懂現代化,更不懂戰爭。
我們有了傷亡
因為我們有幾百個你不喊趴下
就不會趴下的鄉下大哥
我的大部分同袍
擅長的是耕地而非打仗
事實上,自漢亡以來,農業文明高度發達的中華民族,最擅長的是文明同化,而非武力戰爭。
農耕社會,講究的是自吃自種、老守田園,一個人可能一生都沒出過村鎮,生活缺乏激情,但又非常安逸。
數千年的積澱,就形成了“無比熱愛安逸”的民族性。
我在對岸被打的全軍盡墨
可是一看到日軍開始修防線
我們就想 哎呀 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了
想要安逸都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這是編劇蘭曉龍,對宋、明、民國軍事軟弱的一個核心思考(隋唐元清都不是漢族王朝)。
在寫劇本前,蘭曉龍前往雲南邊境住了五個月,並與當地老兵聊天。
他熟稔了當年的滇緬戰爭,並塑造了團長龍文章(段奕宏 飾)這一角色。
在劇中,龍文章不但是個軍事天才,甚至像是個回到 70 多年前的現代穿越者。
他智勇雙全,在淪陷區收攏了千餘殘兵。
指揮得當,但由於戰力過於懸殊,仍然被日軍打得全軍盡墨。
後來,龍文章以奇蹟般的上帝視角,又洞穿了日軍的陣地佈防。
他為長官獻上進攻部署,自己領兵先行,企圖改變戰局。
這樣的角色,簡直像“抗戰神劇”中無所不能的主人公。
但是,他的結局卻和神劇完全不同。
上峰突然下達停攻令,龍文章被後續部隊出賣,最後一戰,再次全軍盡墨。
二百名敢死隊,被餓狼般的日軍包圍。
原定的堅守兩天,變成無盡的長夜,激昂的死士相繼淪為絕望的死屍。
《野草閒花逢春生》,阿譯(王往 飾)唱的這首歌,在第一集中本是笑點,最後卻變成我淚崩的引線。
這說明什麼?
面對長官的背叛、時勢的鉅變、戰力的懸殊、士兵的無知,即便你是全知的穿越者,也依然無力迴天。
當你用生命去維護理想時,總會有如此的現實主義者使你絕望——
在劇中,即便是“紅色游擊隊”也並沒有被神化,由於武器裝備太過懸殊,一天之內便被日軍盡數消滅。
中國抗戰的勝利,正是建立在這一具具屍體之上,而非某些“神劇”中的某個人或某小隊,亦或某個團體。
看劇時,我幾度陷入悲哀。
《團長》中主角們的人格,大多經歷了這樣的轉變過程——
滿腔抱負的熱血憤青——信仰破滅的敗兵雜碎——求口飯吃的行屍走肉。
孟凡了年輕時,也和我們現在的憤青一樣,喊口號、宣揚愛國,上街同自己人對峙——
一致對外那功夫
小太爺遊行啊 我參加遊行去了
對面那大棒子剛一掄起來
我就給嚇尿了
而一旦上了戰場,面對無力的友軍死屍,他才明白自己曾堅信的理想,在嚴酷的現實中是多麼無力。
打了五年仗,輸了二三十場。
極端的環境,迫使他從有知有禮的書香門第,變成吃飽混日子的落寞兵痞。
在此表揚下張譯的演技,比“神劇”中的鬼子們更入木三分。
他想當英雄,但後來,他成為自己曾經最鄙視的無恥雜碎。
裝死,渴望妓女,當三次逃兵……
絕望、掙扎,敵軍與我軍、正義與人性的多重夾擊,把他逼成思緒凌亂的癲狂困獸。
這是戰爭時期,大多數底層士兵的現狀。經歷過真正的戰爭洗禮,他們並沒有成長為蓋世無雙的軍神。
倒是心中的激情火焰,反覆不斷被消磨殆盡。
他們逃、他們自殺、他們淪為懦夫,外部環境太過極端是其中一個原因。
面對強大的坦克,一整支“大刀隊”根本無可奈何。
但,毛澤東說過: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本。
士兵頹廢的內因,是他們的信仰不斷遭到幻滅。
就像張立憲(李晨 飾)上了戰場,被後續部隊拋棄後,才終於明白戰爭不止是敵與我的殊死搏鬥,有時候還是同胞間的利弊取捨。
張立憲死了 是自殺
我多希望這個曾經很俊朗的情敵
是因為破相而自殺的
可我知道不是 是他的神坍塌了
他們的信仰為何幻滅?
原因一:無能的國民政府,無恥的同盟國政客(美英蘇),屢次讓他(他們、底層階級)充當炮灰,只把生命當成數字,肆意踐踏。
八個腦袋在嚷
聽我的 只准聽我的
我總想著那些在我身邊戰死的中國兵
沒有他們 我早會被日本鬼活剝
沒有人對他們 哪怕說個好字
這不公平
原因二,也是蘭曉龍迫切想表達的主題之一:遺忘。
即便當時的長官、同胞們不把士兵當人看,士兵赴死至少還有一個意義——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栽樹者最怕的,是被乘過涼的後人遺忘。
再過上十年 幾十年
咱們在這兒做了些什麼
也就沒人知道了
這就是為什麼,這部劇在很多細節上,都要嚴格遵照歷史。
剛死就會被他們忘掉
就好像沒活過
不知道為了什麼
東北淪喪時,大半個中國淪喪時,數百萬人戰死後,有人把他們忘了。
民國前期,中國領土面積 1140 萬平方公里,現今 960 萬。
如今,除了僅 4 平方公里的釣魚島外,我們還有多少人記得,那近 200 萬的國土都到哪兒去了?
三兩個字就一方水土一方人
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
現時中國的軍人怕是都應該去死
可我們沒死
只因為上下一心地失憶和遺忘
蘭曉龍很清楚:民國是個極複雜的時代,是不能下定論的。
《團長》在某種程度上,以濃縮、抽象的手法,企圖闡述某些有血有肉的歷史事件。
孟凡了,象徵的是戰爭中大多數底層士兵,他們拼死抵抗、飽受磨難,充當中華民族的最後脊樑,可我們卻幾乎叫不出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而東北人迷龍(張國強 飾),則是在象徵、隱喻當時張學良麾下的東北軍。
戰鬥力全村(全國)最強,坐擁大量資源,卻只知一味地吃獨食、儲存實力。
“九一八”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說了。
當其他人一門心思籌備抗戰時,迷龍卻在冷眼旁觀。
“長城抗戰”時,東北軍正是以迷龍這樣的冷漠姿態,遲遲不肯發兵支援,才致使了慘烈的戰敗。
於是在中央的統一組織下
是上了西北軍
上了山西的晉軍
中央軍上來一個軍團在長城抗戰
張學良不管 在旁邊看著
說反正我不抵抗
數十萬東北軍在旁邊看著
直到張學良下野,“七七事變”之後,東北軍才真正開始抗戰。
而到這時,東北軍早已不如往昔,被張學良敗光了家底。
就像迷龍,賭輸了所有家產後,才沒了“後顧之憂”,肯上前線抗戰。
迷龍用一把色子把自個兒輸光了
他轉過身來窮得和我們一樣
我只肯定一件事 他不再憤怒
不再向我們所有人挑釁
他有了答案
編劇的心思,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在前三位男主角中,龍文章象徵穿越回到過去的孤膽英雄、孟凡了象徵底層士兵、迷龍象徵東北軍。
那麼,男四號虞嘯卿(邢佳棟 飾),又象徵了什麼?
統治階級,也就是上峰。
再往白了說,虞嘯卿太像蔣介石了。
讀過蔣介石傳記、日記的人會發現,蔣是一位典型的東方軍人,信奉儒家,滿口大道理,極擅長嘴炮。
“七七事變”後,蔣介石的廬山抗戰宣告,我現在看了都會熱血沸騰。
猶如在黑暗中見到一絲光明
我們的魂都被他叫醒了
和虞嘯卿一樣,蔣介石年輕時,也是個崇尚“殺身成仁”的主兒。
推翻滿清時,蔣介石擔任杭州起義敢死隊隊長,寫好遺書後身先士卒。
僥倖沒死,便節節高升,格局越來越大,離死亡越來越遠,也越來越不接地氣。
我國很大
我族軍人
數千年沒有過如此的潰敗
我們都該死
你 我 他們
都該死!
他們站在中國的頂端,將眼界放大到宏觀世界,眼中的人命不過是一堆數字,部下們不過是棋盤中的砝碼。
為了能夠“將軍”贏棋,他們可以捨棄任何卒、炮、馬、車。
換句話講,他們只知天下,不見蒼生。
龍文章:西岸的村鄉都快成無人鄉了
多是抓去修南天門死的
虞嘯卿:根本算不得情報 民間傳言!
在最後的結局,“南天門”一戰中,虞嘯卿為了等待後續大部隊、美國的軍備物資,拋棄了龍文章的二百名敢死隊。
對此,我們無比痛心,甚至有人@老臉認為,虞嘯卿比鬼子更可恨。
一個把手下的兵當成戰爭的燃料玩命燒的武夫
只為了成就自己的英名
比鬼子更可恨
那麼,虞嘯卿真的是個極端自私的偽君子嗎?
未必。
否則,官方給他貼的標籤就不會是“大國之魂”。
《團長》的好就在於,它裡面的每個角色,都不是黑白分明,而更凸顯某些悖論,以及複雜的人性取捨。
根據美國顧問的說法,虞師的部隊沒有後續支援,即便強渡攻下“南天門”,也很難全部殲滅反斜面的日軍。
也就是說,進攻未必能勝,但戰爭打完以後,虞嘯卿必定會淪為光桿司令。
是犧牲二百人,換取等待兩個師的後續支援,打一場萬無一失的勝仗,自己升為軍長。
還是為救二百人,動員萬人之師,不但很可能戰敗,且無論勝敗自己都會失去一切?
換位思考,你會怎麼選?
歷史上諸如此類的選擇,屢見不鮮。
打個比方——
我們都知道,“花園口決堤”是國民政府犯下的“三大慘案之一”,直接致使數十萬國民死亡,堪稱慘絕人寰。
但,今天的史學界還有另一個說法:“花園口決堤”也成功阻礙了日軍進攻的步伐。
根據哈佛研究員陶涵的推論:如果當時不決堤,數十萬國民不會被淹死,但日軍的進攻步伐會加快 2-3 年,抗日戰爭很可能迅速潰敗,間接導致整個反法西斯戰爭的失敗。
假設這是真的。
現在,我們不是穿越者,只是換位思考成當時的抉擇者,你會怎麼選?
紀錄片《一寸山河一寸血》
我不敢評論。
在歷史上、現實中的很多時候,有問題的並非答案,而是問題本身。
“怎麼選”有時只在於價值觀的取向,而無分對錯。
要以本人的價值觀來看,一個政府要以犧牲無辜民眾來取得勝利,那這個政府存在的意義又到底是什麼?
但我不是軍人,更不是領袖。
我不是栽樹者,更沒能力當抉擇者,我只是一個乘涼的後人而已。
我不願自己一邊乘著涼,一邊又對迫於形勢而左右非人的,真正為民族謀取過利益的前人們痛罵不絕。
我所能做的,只有銘記。
紀錄片《一寸山河一寸血》
想起崔永元做過一件令我佩服的傻事——
他竭盡所能,拍了一部紀錄片《我的抗戰》。
豆瓣 9.5,卻鮮少人看過。
為了拍這部片,他對四千名抗戰老兵進行搶救式採訪。
沒人能理解,拉不到投資。最後,崔永元險些把自己的車都賠了進去。
只要稍稍留意票房動向,我們不難發現:但凡沈重的歷史題材電影,近年都在賠錢。
《賽德克·巴萊》《一九四二》《太平輪》《黃金時代》……
賠了上億元的史詩鉅製《賽德克·巴萊》
我們自問:以上的電影,真的比《泰囧》《捉妖記》差嗎?
不。
只是我們的觀眾,寧可把時間獻給傻笑與無聊,也不願正視沈重的歷史。
我們在歷史上佔了什麼地位?
再看一看我們現在可能扮演什麼角色?
如果我們不這麼做
我們將因遲鈍而冒真正的危險!
紀錄片《一寸山河一寸血》
是的,人人熱愛安逸。
但,如果因為安逸而接受遺忘,因為懶惰而不去正視、銘記、緬懷。
那麼,我們不光會令前人寒心,當國難真正到來的時候,我們怕是也只能有砸國人車、封國人店的“正義”之舉了。
就如龍文章所調侃的——
你說咱仗打不了 國治不好
至少還有逼國人玉碎的本事吧
這麼容易到手的正義
不要白不要
正義啊 伸手就能拿到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以上論點來源可參考書籍:蘭曉龍《我的團長我的團》、關河五十州《一寸河山一寸血》、陶涵《蔣介石與現代中國的奮鬥》、黃仁宇《從大時代角度讀蔣介石日記》,可參考紀錄片:《一寸山河一寸血》《曉松奇談:九一八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