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後，美國終於要從阿富汗戰場上撤離。
在這場持續20年的戰爭中，美國有80萬士兵參戰，近2300名士兵死亡，超過20000人在戰爭中受傷，總投入超過2萬億美元。
主戰場阿富汗傷亡更為慘重。美國布朗大學一項研究報告顯示，過去20年間，大約有43000名阿富汗平民因戰爭而死亡，總傷亡超過10萬，數百萬人流離失所。直至今天，阿富汗近4000萬人口仍處在戰爭無盡的創傷中。
如今，這場美國曆史上歷時最長的戰爭終於要結束了。當地時間4月14日，美國總統拜登宣佈，將從今年5月1日前開始從阿富汗撤軍，並於9月11日前將所有美軍撤離，結束這場“永恆的戰爭”。北約及其他美國盟軍隨後也宣佈將跟隨美國的腳步撤離阿富汗。
當地時間4月14日，美國總統拜登正式宣佈，將在9月11日前將所有美軍士兵撤離阿富汗。/IC Photo
有專家認為，在阿富汗戰場上，美國贏了戰爭，輸了戰略，反而深陷泥潭20年。也有專家指出，在這場戰爭中，沒有贏家，美國和阿富汗都是輸家。
“命運般”的9·11
拜登將美軍撤離的截止時間定在了今年9月11日——這一天正好是9·11事件20週年紀念日。
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世貿中心和華盛頓五角大樓先後遭遇恐怖襲擊，震驚了整個世界。美方認定，基地組織首腦本·拉登是此次襲擊的頭號嫌犯，而阿富汗塔利班拒絕交出本·拉登。
一個月後的10月7日，美國時任總統小布什宣佈對阿富汗發動軍事進攻，開啟了這場以“反恐”為名的戰爭。然而當時，或許沒有人想到，這場戰爭會持續20年之久。
2021年4月14日下午，美國總統拜登在白宮條約廳就阿富汗撤軍問題發表講話。這個地方，正是前總統小布什宣佈發動阿富汗戰爭的地方。
拜登當天表示，他已於13日電話告知小布什美國將於9月11日前撤軍阿富汗的決定，“是時候結束這場美國耗時最長的戰爭了。是時候讓美國軍隊回家了”。
拜登是阿富汗戰爭開始以來美國第4位總統。在他之前，小布什、奧巴馬、特朗普都曾有過撤軍的意向，但最終都無功而返。拜登本人表示，他不會把這個責任“再交給第5個人”。當天，拜登還前往弗吉尼亞州阿靈頓國家公墓第60區，弔唁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中陣亡的美軍士兵。
在拜登宣佈9月11日前撤離阿富汗後，美國在阿富汗的盟軍也紛紛作出決定。
北約14日釋出宣告稱，北約將從5月1日起有序撤軍，在未來幾個月內撤出所有駐阿富汗美軍和其他盟國部隊。4月15日，澳大利亞總理莫里森表示，澳大利亞與美國從阿富汗撤軍的行動一致，將於今年9月撤出在阿富汗的80名澳大利亞國防人員。
值得關注的是，拜登選定的撤軍日期——9月11日，位元朗普和阿富汗塔利班達成的撤軍日期推遲了近半年。
2020年2月29日，特朗普政府和塔利班在卡達多哈簽署和平協議，以結束這場戰爭。當時，美方承諾在今年5月1日前逐步撤出所有美軍。
當地時間2017年12月21日，美國副總統彭斯突訪阿富汗，慰問駐阿富汗美軍。/IC Photo
寧夏大學中國阿拉伯研究院院長李紹先對新京報記者表示，“5月1日這個日期是特朗普給拜登埋下的一個坑。隨著時間逼近，拜登政府左右為難，撤與不撤都是問題，非常尷尬”。
從現實角度來說，美國於今年5月1日前完成撤軍是不現實的，因為阿富汗國內局勢仍然不穩，美軍顯然也未準備好，貿然撤離的話，美軍的安全、盟軍的協調等都會出問題。但是不撤離就相當於爽約，塔利班肯定不會答應。
“所以最終拜登選了個方案，在5月1日前開始撤，但最終撤離時間選在了9月11日。這一方面顯示美國保持履約，另一方面選擇了9·11這個具有象徵性的日期結束這件事，也讓這個舉動變得更具紀念意義。”李紹先說道。
美國的“輸”與“贏”
信誓旦旦要在9月11日前逃離阿富汗戰場，拜登能順利完成這項幾任總統都未能完成的任務嗎？
9·11恐怖襲擊之後，美國於2001年10月發動了阿富汗戰爭。
隨著英國、德國等北約軍隊的加入，美國很快取得了初步的勝利，推翻了當時統治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權，打擊了基地組織。隨後，美國及其盟軍將重心轉移，決定要在阿富汗保留軍事力量，以確保基地組織不會捲土重來，同時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阿富汗。
2003年5月，小布什政府宣佈，阿富汗的“主要戰鬥”結束。然而，阿富汗國內的局勢一直在惡化，塔利班也於2006年“東山再起”，和美國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形成對峙。
到奧巴馬上臺之初，由於阿富汗國內局勢不穩，他宣佈增派30000名美軍前往阿富汗，這使得駐阿美軍達到10萬人。北約及其他美國盟友也增派士兵，累計達到了50000人。但也正是這段時間，美軍的傷亡最為慘重。
2011年5月1日，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宣佈，基地組織首腦本·拉登已被美軍擊斃。隨後，奧巴馬宣佈將分階段撤出駐阿富汗美軍，但仍留下部分美軍和北約軍隊訓練阿富汗安全部隊，以抵抗塔利班的擴張。奧巴馬原計劃在2014年前完成撤軍，但直到他離任，這一任務也沒能完成。
2017年1月，特朗普上臺，當時，駐阿富汗美軍仍有8400人。一直聲稱要撤回所有美軍的特朗普也沒能完成這項任務，甚至還於2017年繼續增兵阿富汗，以應對勢力逐漸擴大的塔利班。直到2020年2月，特朗普政府和塔利班達成協議，同意分階段撤離所有駐阿美軍，並於2021年5月1日前全部撤離。
如今距離5月1日僅剩半個月，美軍仍有2500名士兵駐紮阿富汗，北約及其他盟軍大約有7000名士兵。
當地時間4月15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突訪阿富汗，與阿富汗總統加尼舉行會晤。/IC Photo
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中東研究所所長牛新春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從小布什到拜登的幾任美國總統都想要結束阿富汗戰爭，將美國從這場耗時最長、投資巨大、民眾不滿的戰爭中撤離出來。但此前一直不能成功撤離，反而多次增派士兵，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國希望把阿富汗打造成一個所謂的民主、自由、穩定的國家，但阿富汗國內情況複雜，目前來看要達到這個目標短期內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以說，美國贏了戰爭，但輸了戰略。”牛新春分析稱，美國入侵阿富汗後幾個月就在戰術上贏了，推翻塔利班、打擊基地組織。從戰略上來看，美國一直希望把阿富汗打造成一個民主國家，但近20年過去了，也沒能實現這個戰略目標，阿富汗國內的極端主義恐怖活動仍然非常嚴重，整個國家仍深陷動亂之中。
在李紹先看來，美國事實上早就輸了，再繼續拖下去，也絲毫看不到贏的希望。李紹先表示，“美國輸是定局，因此越早撤越好，反而能及時止損”，“但對美國而言，目前的難題在於，如何順利撤出，才能不將過去20年的投入付之東流”。
此外，在對中東地區進行戰略收縮問題上，拜登和特朗普是一脈相承的，他並沒有“逢特必反”。正如拜登本人所說，美國現在希望集中精力處理海外“優先事項”，尤其是優先處理與中國的激烈競爭。因此，將戰略重心進行調整，也是拜登決意撤軍阿富汗的一個因素。
處在十字路口的阿富汗
美國過去20年的投入會付之東流嗎？
有分析認為，美國這個時候撤出阿富汗，事實上是在將阿富汗還給塔利班，而這或將導致阿富汗再次成為恐怖主義的沃土。
在美國國內，拜登撤軍的決定仍存爭議。據美國政治新聞網Politico報道，美國軍方部分高層領導人認為應該保留一部分軍事力量在阿富汗，以制衡塔利班，防止阿富汗再次成為恐怖分子的“天堂”。其中包括美軍參謀長聯席會主席馬克·米利，以及美國駐阿富汗部隊指揮官等高階將領。
美國參議院共和黨領袖麥康奈爾直接稱，拜登的這一決定是“將阿富汗打包歸還給我們的對手，幫助他們慶祝9·11恐襲紀念日”。
但拜登和他的國安團隊最終還是決定將所有美軍撤出阿富汗。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14日稱，“完全支援”撤軍決定。他還表示，撤軍的一個原因是阿富汗安全部隊的能力得到了提高，此外美國在撤軍後仍將在財政上支援阿富汗安全部隊，並支援阿富汗的和平程序。
牛新春將美國在阿富汗的20年形容為“始亂終棄”，“近20年後，阿富汗仍然動盪不安，整個國家處在崩潰的邊緣。至少短期內，美國和盟軍的撤離對於阿富汗將是災難性的”。
阿富汗大概是世界上戰亂最為頻繁的國家之一。2001年美國入侵阿富汗之前，阿富汗由塔利班政權掌權。成立於1994年的塔利班是一個伊斯蘭教原教旨主義組織，1997年逐漸掌控全國，其希望按照伊斯蘭教原教旨主義改造阿富汗的國家和社會。
9·11恐襲之後，美軍推翻塔利班政權，一些塔利班殘餘勢力此後長期隱藏於山區中。2001年12月至2004年，在美國的扶持下，阿富汗成立過渡政府，哈米德·卡爾扎伊擔任臨時總統。
2004年，阿富汗首次舉行總統直選，卡爾扎伊當選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第一任總統，直到2014年9月卸任。2014年至今，阿什拉夫·加尼擔任阿富汗總統。其間，美國和北約等盟軍除了打擊恐怖主義外，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幫助阿富汗政府訓練安全部隊。
但在過去20年間，阿富汗國內的衝突從未停止。塔利班於2006年再次崛起，逐漸奪回阿富汗大部分領土。截至目前，塔利班已重新佔領近70%的阿富汗領土，與阿富汗政府和美軍形成對峙之勢。美軍及其盟軍多次實施打擊，但都未能徹底擊敗塔利班。
即使在特朗普政府和塔利班達成協議之後，阿富汗國內的戰亂也並未停止。反之，阿富汗的爆炸襲擊增加了，平民死傷數量也在上升。
聯合國駐阿富汗援助團14日釋出的最新阿富汗平民傷亡報告顯示，今年一季度共有573名平民被殺，1210人受傷，比2020年同期增加了29%。其中，61%由反政府武裝造成，27%由親政府武裝造成。
2009年至2021年第一季度平民死傷數量。/圖片來自UNAMA官方推特
當地時間4月17日，阿富汗國防部還發表宣告稱，政府軍在16日的行動中擊斃了51名塔利班武裝人員。
牛新春認為，某種程度上來說，阿富汗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上。美軍及其盟軍撤離後，短期內阿富汗國內局勢將更加動盪，塔利班、阿富汗政府以及各個派系要達成一致非常困難，而國內動盪也可能會導致阿富汗國內的極端組織恐怖活動增加，甚至可能對全球安全造成威脅。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當所有外國軍隊撤離阿富汗，減少了外部因素的干擾，也不排除阿富汗國內達成和解的可能，“目前，不確定性非常大”。
喀布林戰爭與和平研究所執行主席塔米姆·阿西則對BBC表示，目前所能期待的最好結果就是，美軍的撤離安排將成為一個催化劑，推動阿富汗國內各方在9月前達成一個政治解決方案，否則阿富汗或面臨“敘利亞式的血腥內戰”。
當地時間3月3日，阿富汗安全部隊與被解救的民眾參加了一場慶祝儀式。/IC Photo
誰能確保阿富汗的未來？
兩年前，90後阿富汗女攝影師法蒂瑪·侯賽尼（Fatimah Hossaini）在北京舉辦了一場名為“戰爭中的美”的個人攝影展，透過攝影作品展現了戰爭背景下阿富汗女性的堅韌與美麗。
法蒂瑪當時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提起阿富汗，外界想到的只有戰爭、塔利班、恐怖主義，這些已經成為阿富汗繞不過的話題，而和平卻顯得遙不可及。
兩年後，美國和北約等紛紛宣佈撤軍，但法蒂瑪並不認為這就能實現和平。法蒂瑪近日對新京報記者表示，目前阿富汗的局勢仍充滿不確定性，即使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互相妥協達成所謂的和平協議，但若是無法保障婦女和少數群體的權益、不能確保每個公民自由參與政治經濟活動的權利，這樣的和平就不是阿富汗人希望爭取的真正的和平，也是無法持久的和平。
當地時間1月10日，阿富汗首都喀布林發生自製炸彈襲擊。/IC Photo
阿富汗國內要實現和平並非易事。
據美聯社報道，對於美國和北約等盟友的撤軍決定，阿富汗總統加尼表示支援。加尼15日表示，阿富汗尊重美國決定於今年9月初從阿富汗撤軍的決定，阿富汗安全部隊有能力捍衛自己的人民和國家。
但塔利班對此反應冷淡。塔利班發言人穆罕默德·納伊姆4月13日釋出宣告稱，除非所有外國軍隊完全撤離阿富汗，否則塔利班不會參加任何有關阿富汗決定的會議。
事實上，就在4月13日，也就是拜登宣佈撤軍的一天前，聯合國方面剛剛宣佈，阿富汗和平會議將於4月24日至5月4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林舉行，會談將包括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代表，以結束阿富汗持續十餘年的衝突。而塔利班的宣告意味著，其很可能不會參加此次和談。
李紹先並不看好此次和談。他解釋稱，特朗普政府和塔利班達成的協議，實際上沒有阿富汗政府的參與，並不完整。而塔利班一直以來將阿富汗政府視為美國的傀儡，拒絕和阿富汗政府談判，這也是近幾年來阿富汗和平程序一直難以推進的一個原因。
拜登在宣佈撤軍計劃時表示，希望繼續推進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和談，希望國際社會繼續給阿富汗提供相關援助。聯合國方面也表示，對阿富汗的援助不會結束，但沒有人能確保阿富汗的未來。
據路透社報道，當地時間4月18日，美國國家安全顧問蘇利文被問及阿富汗是否會出現類似伊拉克的情況——2011年美軍撤離伊拉克後，“伊斯蘭國”極端組織很快佔領了大部分領土，最終時任總統奧巴馬不得不再次派軍前往伊拉克。
對此，蘇利文回應稱，“我不能——沒有人能確保阿富汗國內會發生些什麼”，他強調，拜登無意未來再次派軍前往阿富汗。
對於未來，許多阿富汗人仍然表示憂慮。在喀布林一家非政府組織工作的Mohammad Edriss對CNN表示，“（美軍）撤離對我們並無益處。暴力、安全威脅將大大增加，可能很多阿富汗人不得不再次離開自己的祖國，到其他國家避難”。
法蒂瑪表示，許多阿富汗人對於目前的和談程序都很擔憂，大家擔心政府和塔利班達成協議後，民眾尤其是女性和少數族裔的權利會受到限制。
“作為阿富汗人，我對於仍在繼續的阿富汗和平程序充滿希望和關切。充滿希望是因為，除了對話外，沒有其他方案能夠和平解決阿富汗持續數十年的衝突和戰爭。充滿關切是因為，政府和塔利班的和談，是否會導致過去20年來阿富汗在女性權益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付之一炬。”
文/謝蓮
編輯/張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