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6月8日去世,人們似乎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場告別儀式,7月5日,北京人藝召開藍天野追思會,愛他的人們終於坐在一起,用樸素真摯的語言追憶他、描摹他、留住他……
張和平:他給我寫過三封信,兩封是毛筆小楷寫的
19年未登臺的藍天野,在張和平擔任院長時85歲高齡出山,直至2022年收山,在張和平看來,談起自己與藍天野的淵源,便不得不提及2011年春天的那個“鴻門宴”。那次,張和平在當時人藝食堂的茶館廳設宴,邀請藍天野、朱旭兩家四口赴宴。席間談及為慶祝建黨90週年復演《家》的設想,此時,藍天野仍舊以為院長是因為復排經典要聽聽老藝術家的意見,沒成想“鴻門宴”的真正目的是想邀請二位共同出演劇中角色。那時藍天野已經19年未登臺,且正在籌辦自己的第三次個人畫展,雖然也有疑慮擔憂,但兩位藝術家還是毅然決然參加了演出。
張和平稱,這出戏是要將人藝的精神和風格傳承下去,“《家》有兩個概念,一是藝術的家,二是人藝的家,那一次我們提出的口號是’敬畏之心做戲,四世同堂齊家’。”
追思會上,張和平帶來了藍天野寫給他的三封信,都是2013年,分別是10月和11月,其中兩封是用毛筆小楷寫的。“這三封信傳遞了一個主題,就是當時萬方給他寫了一個劇本,那時的名字是《懺悔》,後來改成了《冬之旅》。作為一個只有兩個演員的戲,戲份太重,考慮到天野老師的身體,劇院沒有上演。但當時我們讓天野老師從他之前執導過的十幾出戏的戲單中選擇一出來復排,而他後來點了那出《吳王金戈越王劍》。天野老師很喜歡《冬之旅》,但是那出戏在院外演出他覺得不合適,為此給我寫了這三封信。”
今年5月4日藍天野生日那天,張和平還與藍天野互致問候,“我還把我做詞、孫楠演唱的生日歌發給了他。而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是今年3月27日,他給我發了長達三分鐘的語音,提到今年原本要排《北京人》,後來推掉了。身體狀況本來還可以,但排這麼沉重的戲,排一半對劇院就不好了,也就算收山了……”
濮存昕:他不愛說話,卻是氣場最足的那一個
濮存昕的父親蘇民同藍天野交往頗深,濮家姐弟三人同來參與了追思會。濮存昕說,“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不同。天野老師的去世如泰山一般,給予我們震撼和力量。雖然死亡是大自然的規律,但我們都認為天野老師是喜喪,是圓滿的結束,像一幕戲一樣結束。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他從樓梯上走下來,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他是笑著謝幕的。他的藝術人生特別精彩,自己活得像一部作品一樣。他的生命最重要的是藝術,特別是最後10年為我們留下了精彩的角色和人生榜樣。”在濮存昕的記憶中,天野老師和父親蘇民相識於高中,一起學畫,又一起在人藝創作,交情從上世紀40年代延續到在天堂重逢。“我從小就知道天野老師,他不愛說話,但卻是氣場最足的那一個。他是那麼令人矚目,我起步很晚,一直很想學他。一次我說了一句話;我能幹什麼,我只能幹演員,天野老師突然說,演員怎麼了?!感覺我說話的語氣似乎幹演員是一個很無奈的事。他的性格是需要我們去琢磨的,他愛黨一輩子,卻又有自己的思考,絕不人云亦云,你在他身邊很少聽到他說傷人的話。他是緘其口、負其責,這一點和我父親很像,我為人為藝上儘可能向他們學習,劇院一定是在藝術面前平等的,少互相拆臺。他有君子品格,也是一個有高階趣味的人,閒言俗語他基本不搭話。”
作為濮存昕的恩師,也是據理力爭將他調進劇院的人,濮存昕深知自己在劇院不能讓天野老師失望,“他不說人藝的風格是什麼,他會反著說,人藝的風格不應該是虛假的、不應該是情緒化的……他對我的失望我也知道,他曾經讓我把扶蘇的詞一口氣唸了十遍。我改變自己的表演用了很多年,沒有他讓我一遍遍重來,你不知道自己是不對的。演員很容易被情緒化束縛,被簡單化左右,那把金鑰匙沒找到時,就是拿腔拿調。”
《家》排練合成時,濮存昕親眼看著藍天野從平臺栽下去,“那個慘象不可目睹,眼鏡甚至把眉骨劃破,圍上了一大堆人,他站起來第一句話’讓大家受驚了’。我們總說’戲比天大’,可戲怎麼可能比命大呢。天野老師的藝術人生是精品是典範是樣板,他是打不垮的。去年我帶他去看藏醫,看著他老老實實回答藏醫的話,我的眼淚差點忍不住,裝著出去打電話。那一刻,我知道他仍舊要衰老、死去,但他笑對人生,不治療不手術,他一生的完美要感謝志遠姑娘對他的照顧。”
呂中:他不破壞自己,要圓滿歸去
“祝天野老師在天之靈永遠安康”,這是呂中發言的第一句話和最後一句話。“我剛進劇院就住在四樓,和天野老師他們都住在一起,天野老師既是家長,也是大班學員的班主任,後來我們又在天通苑做了20多年的鄰居,我和吳桂苓結婚就是天野老師主持的。”
2012年排《甲子園》時,藍天野已經85歲,因為很怕他忘詞,呂中把他的戲全都背了下來,“但是從排練到演出,天野老師沒有忘過錯過一句詞。這出戏也是他人生中非常成功的一出。”由於兩家住的只有五分鐘的路,呂中經常去看他,“那一次,天野老師跟我說,我得了胰腺癌,這是最嚴重的,我不做手術不化療。他對人生的理解是那麼透徹。他不破壞自己,要圓滿歸去。所有醫院對於胰腺癌下的結論都是6到8個月,但他活了一年多,樂觀面對自己的生活。讓他長期住院治療,他拒絕了。得知他去世的訊息,我去看他,他平靜地躺在床上,有尊嚴的給人生畫上了句號。”
梁秉堃:他在越南戰場想的是自己水性好能救人
曾經和藍天野一起在越南戰場採風近100天的梁秉堃對藍天野的印象是話不多,但說出的話擲地有聲。“在戰火紛飛的越南體驗生活,美國的飛機就在頭頂,我們十幾個人不能集中一起走,每次都被要求分散走,目的是儘可能減少傷亡。每次天野總是走在最後,我問他為什麼,他說這裡到處是水,我游泳比較好,萬一有誰掉下去,我還能去救他。”
宋丹丹:他給我出的題,是我這輩子演的最好的角色
學生宋丹丹專程從外地趕回北京,發言前她起身向藍天野的背板深鞠一躬。“我一下飛機就發高燒了,但今天一早突然退燒了,核酸也是陰性,我想是天野老師願意讓我來說一說他。疫情前有一天我特別難過,因為快六十歲了,那次我跟天野老師說要給辦95歲的生日宴會,我出錢,把在國外的同事也請回來。天野老師問我為什麼,我說我特別對不起蘇民老師,他走我都沒有送他,我當時在拍戲。天野老師是我最後一個老師,我不能有任何理由錯過,但還是錯過了……他是我見過的能用謙謙君子來形容的一個人,他正派純真勤奮,是真正的知識分子藝術家。”
當初宋丹丹是被藍天野招進人藝學員班的,“我當時因為在初戀,沒有好好讀書,也覺得大學考不上,偶然的一個機會,別人告訴我北京人藝在招生,我以為是唱戲的地方,就問是不是要唱,結果說不用,說話就行了。我就來試了一下,三試時天野老師出的題是母親生病了,我給父親打電話,後來就是我打得非常出色,邊打邊哭,就被招進來了。天野老師教我們觀察生活小品,有一次我演了一個老太太,他覺得演得好,但是也沒有誇我,只是跟我說,下週一,你給我演三個不同性格的老太太。後來我演了一個老幹部,一個我自己的奶奶,還有一個我家對門的奶奶,這三個老太太可能是我這輩子演得最好的角色了,雖然已經過了40多年。”
十幾年前,宋丹丹請天野老師、蘇民老師和師母到他家吃晚餐,“吃完我們一起唱卡拉0k,蘇民老師耳背,自己唱自己的,根本不聽音樂,天野老師聽完之後說,你這個就叫’絕對不隨聲附和’,那天我們很快樂。我今年62歲了,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很感恩有他們,希望天野老師在天堂開開心心,與蘇民老師、童弟老師一道等著我,有一天我們會相聚。”
萬方:我給他寫了一出《冬之旅》,“天野叔叔”變成了“天野老師”
曹禺的女兒萬方很早就認識藍天野,“他就是像我爸爸一樣的長輩。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爸爸拉著我進劇院,天野叔叔迎面走過來沒有打招呼,我知道他們很熟,就很奇怪,爸爸告訴我,’他在醞釀情緒’。直到有一天,我爸爸誕辰110週年的活動,開會間隙,我和天野叔叔聊了起來,那一次我感覺自己長大了,能和他像同輩人一樣聊天了。”
“天野叔叔”變成“天野老師”,是從《冬之旅》開始的。“有一次他跟我說,我和焦晃有個約定,演一臺兩個老人的戲,可不可以幫我們寫一出,隨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這個邀約對我是一個太大的渴望和刺激。後來我從爸爸的身份和角度出發,想到了老人間的傷害、怨恨,寫完發給他,他非常認可。《冬之旅》終於演出了,我能夠感受到他性格里的執著,年齡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每場演出我都懸著心,而每場演出前他也都會和李立群對一遍詞,上臺前,兩個人在側幕手拉手的畫面至今還在我腦子裡。”
透過這出《冬之旅》,萬方和藍天野兩代人變得更親近了。“我們共同看戲,我常常搭他的車。他非常熱愛生活,喜歡石頭,對動物充滿感情。而且永遠是一個面對明天的人,一個實幹家,永遠把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別人覺得他累,但是他不覺得。他的人生境界是真正的灑脫自在。我們曾經一起看《酗酒者莫非》,他不喜歡,他就直說不喜歡,他在藝術上擁抱新鮮的東西,這讓我想起我爸爸。今後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再也不可能走出小區,開啟車門,跟他一路聊天;但我又覺得他會再走進這間排練廳,用獨特的韻律來講話,就像《冬之旅》結尾說的那句,老朋友,再見了!”
譚正巖:藍爺爺邀我演話劇,我是又期待又心虛
愛戲懂戲的藍天野,看過譚門五代人的戲,第七代傳人譚正巖回憶道,“藍爺爺都是自費花錢買票去看戲,他說這才是對演員的尊重。多年來,他與我爺爺兄弟相稱,有一年去看望我爺爺,這也是兩人的一個約定,我清楚記得當時兩人熱淚盈眶,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那天他們聊得很溫情,他還請人畫了郭建光形象的鼻菸壺送給我爺爺。2020年得知我爺爺去世,藍爺爺在電話中泣不成聲。去年4、5月份,他還問我對演話劇有無興趣,邀請我有機會來人藝演戲,我說我之前演過先鋒小劇場都是玩票,我滿嘴京片子,臺詞功底不夠,恐怕難以勝任,其實我是又期待有心虛。我演京劇《許雲峰》時曾經邀請藍爺爺來看,他因為身體原因沒能來看,現在,藍爺爺是和我爺爺一起談心聊戲去了。”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郭佳
攝影/北京青年報記者 王曉溪
編輯/喬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