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順治八年的陽光只屬於順治,這是順治皇帝在得知多爾袞死訊時油然而生的一種感覺。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可多爾袞的死對順治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公元1644年10月30日,順治成為名義上的大清皇帝。對於這個時年僅七歲的小男孩來說,一切不可能由他來做主。事實上他是多爾袞與政敵博弈的產物,是多爾袞問鼎大清政壇的遮羞布。這一點從多爾袞的頭銜上可以看出來。順治成為名義上的大清皇帝時,多爾袞是“叔父攝政王”;第二年,多爾袞成了“皇叔父攝政王”;差不多又過了兩年,多爾袞的頭銜是“皇父攝政王”。
毫無疑問,這是個含義鮮明的稱號。多爾袞從一個皇權潛伏者變身為裸泳者,或者說差不多是個裸泳者。皇父與皇帝只有一字之差,可對多爾袞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在這個國家裡,他的話就是法律,他甚至擁有皇帝的傳國玉璽。但現在,他死了,一個屬於順治的年代,終於拉開了序幕……
陰狠
順治八年(1651年)閏二月十八日,乙丑。親政剛滿兩個月的順治曉諭吏部:“國家設官圖治,必公忠自矢,方能裨益生民,共襄盛治……”據《清世祖實錄》記載,紅標頭檔案下達之後,很多人的命運發生了改變。大學士馮銓,因為收受賄賂,鉅額財產來源不明,並且工作七年來毫無建樹,被勒令退休了。毫無疑問,這是不體面的引退,雖然退休金保住了,部級待遇卻沒了,最重要的是聲譽出了問題。
聲譽同樣出問題的還包括工部尚書謝啟光和禮部尚書李若琳。《清世祖實錄》還記載了在這一天,有很多人成為這場政治風暴的犧牲品。在這一年,順治皇帝福臨才14歲,是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當然,這是個出手迅猛的少年,也是個有自己主張的少年。四天之後,人們發現,官場新格局形成了。戊辰日,順治任命大學士洪承疇兼都察院左都御史,陳之遴為禮部尚書,張鳳翔為工部尚書。這是一項耐人尋味的任命。因為洪承疇、張風翔都是明末崇禎朝的重臣,陳之遴在明崇禎十年(1637年)以一甲二名進士(榜眼)授翰林院編修,也是崇禎朝的官員。順治不拘一格大膽使用,在某個層面上說,體現了他的狠勁。
順治的狠是“陰狠”,他的政治手腕在這一年體現得淋漓盡致。雖然多爾袞猝死,可他的勢力並沒有猝死。追隨多爾袞的強權人物羅什、鰲拜、額克蘇等不認為順治有翻天的可能。對順治來說,力量依舊是不對等的。多爾袞死後八天,遺體被運回京城。順治帶領文武百官一身孝服,在東直門外五里地跪迎。順治不僅親自主持了追悼會,還向多爾袞的靈柩行三跪大禮,同時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令羅什、鰲拜、額克蘇等人心下大安,覺得大清的天還是多爾袞的天。人走了,茶沒涼,他們的前途還在。當然,為了把功課做紮實,羅什、鰲拜、額克蘇等人逼著順治做了兩件事。第一,以皇帝的規格安葬多爾袞;第二,追授多爾袞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順治不僅照單全收,做了這兩件事,他甚至還追封多爾袞的元妃為“義皇后”,將夫婦一同升襯太廟祭享,即視同一位真正的皇帝。這一切讓羅什們感覺這個小皇帝不是一般的乖,那是相當的乖。
但是有人開始行動了——濟爾哈朗自小就生活在努爾哈赤的宮中,由努爾哈赤加以撫養,從青年時代起他就追隨努爾哈赤南征北討,因戰功受封為和碩鄭親王,世襲罔替,是八大鐵帽子王之一。濟爾哈朗與努爾哈赤的兒子們關係很好,尤其與皇太極的關係更是非同一般。皇太極死後留下了權力真空,豪格和多爾袞開始爭奪帝位,濟爾哈朗就採取折中的辦法,立皇太極的第九子福臨為帝,並由他和多爾袞輔政。
事實上在接下來的歲月中,濟爾哈朗是很壓抑的。很明顯,多爾袞並沒有給他多少輔政的機會——他被邊緣化了。因此,多爾袞一死,濟爾哈朗就立馬開始了撥亂反正的行動。先是拿回傳國玉璽,交到看上去一臉無辜的順治手中,緊接著他對多爾袞反攻倒算,揭發多爾袞當政時,對待他的政敵豪格極為不公,並於順治五年將其迫害致死——做人,不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應該說,濟爾哈朗的行動是有群眾基礎的,因為當年帝位之爭時,反對過多爾袞的兩黃旗大臣被打擊報復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批。積怨終於在壓抑多年後爆發了。這些重新揚眉吐氣的人對多爾袞極為憤恨,紛紛開始擺事實講道理,揭發多爾袞意圖篡位奪權的險惡用心。
順治八年二月,多爾袞生前曾制有八補黃袍等物的事實被揭發出來,毫無疑問,這是多爾袞圖謀不軌的鐵證。雖然此人生前已經做到皇父攝政王的位上,但攝政王畢竟不是皇帝,於是諸王大臣開始群起而攻之,稱多爾袞狼子野心,實不可赦。於是,一臉無辜的順治馬上下詔,將多爾袞削爵,撤出宗廟,開除宗室,追奪所有封典,籍沒家產入口入官。此後不久,又下令平毀多爾袞陵墓,並鞭屍示眾。這個舉動聽上去很有些駭人聽聞,但是年輕的順治以他的暴力行動向世人詮釋了什麼叫作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狠當然不僅僅體現在政治鬥爭中,也體現在軍事行動上。那是順治十六年七月初八,一個天大的考驗落在了順治頭上。這一天,順治帝得到一個訊息:鄭成功進兵江南,清軍官兵屢戰屢敗,很有頂不住的意思。此前鄭成功從海上登陸後,率大軍包圍江寧,杭州、九江的大清守軍搖擺不定,欲戰還降。沿江列郡,除安慶外,幾乎都已被鄭軍佔領,鄭成功如若成功,大清半壁江山很有可能會易主。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順治拔出了他的佩劍,將御座劈成了碎塊,並下令親征。如此狠勁,如此豪情,當不亞於他的兒子康熙後來的所作所為。雖然順治最終沒能親自出徵,但他接下來的運籌帷幄卻充分表明了他擁有敢於鬥爭與善於鬥爭的心理素質。他一方面任命內大臣達素為安南將軍,率兵增援江南,另一方面則命戶部尚書車克親往江南催錢催糧,督造戰船,以求在軍事力量上可以壓倒鄭成功。與此同時,順治還在兵部開展了整風運動——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針對禮科給事中楊雍建提出的軍事官僚主義作風問題,順治猛出重拳,在九月初四這一天下達檔案,將兵部尚書梁清標連降三級,罰銀100兩,兵部侍郎額色黑、劉達、李裳馥三人則降兩級,罰銀70兩。一時間全軍震動,人人自危——部隊的戰鬥力在順治殺雞給猴看的狠勁與邪勁中突然提高了。一個突出的表現是江南總督郎廷佐的軍事才華突然超水平發揮,他在與鄭成功的對峙中以緩兵之計完勝對方,令鄭成功逃往海上,那些被鄭軍佔領的州縣又重新回到大清手中。
順治這個20出頭的年輕人第一次以勇氣作底,將智謀打包,出演了一場力挽狂瀾的青春激情戲。當然他的狠勁並沒有止步於此。江寧戰後,順治秋後算賬,對江南各府州縣那些迎降鄭成功的變節官員,痛下殺手,一時間,數萬人被誅殺,涉案人的妻子和兒女則流放到塞外做苦役,順治這一手,真可謂心狠手辣。
文明
在滿漢文明的夾縫中,那個叫福臨的人見到了什麼,又做了什麼呢?順治元年四月三十日,在武英殿舉行過登極大典的李自成帶著一顆惆悵的心離開了這座他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北京。他的身後,躊躇滿志的多爾袞殺將了進來。多爾袞相信,他才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年方七歲的順治帝福臨就是在這樣的時刻被帶到北京的。他站在了這座城市裡,站在了皇宮面前。毫無疑問,他被震撼了。紫禁城以它的威嚴和宏偉傳達了漢文化的先進和傲慢。不錯,它最精華的部分皇極殿在戰火中是被焚燬了,可這座皇宮的氣質還在。順治帝福臨置身其間,先在行殿換上了皇帝禮服,然後由百官做先導,從永定門經正陽門、大明門、承天門進入皇宮武英殿,正式舉行登極大典。
應該說這是大清王朝的第一次,此後的差不多270年時間裡,這樣的儀式重複了十多次。必須說明一點,這是個山寨版的登極大典,是由原崇禎朝的禮部官員仿照明代皇帝登極禮而制定的。在這個意義上,大清雖然在軍事上征服了大明,可在文化層面上,它卻不可能征服。作為遊牧民族,大清國連皇帝的稱謂都沒有,何來登極大典之類的禮儀呢?所以在文明的交鋒中,漢文化毫無疑問顯示了它的鋒利和有容乃大。當然,年方七歲的順治帝福臨不可能明白這些形而上的問題,他甚至不識字。於是接下來,問題出現了,皇帝要啟蒙,要讀書寫字,是學滿文好還是學漢文好呢?
多爾袞對這個問題顯得漫不經心。他真實的想法也許是不學為好——作為一個利益衝突者,多爾袞顯然不願意這個小皇帝有所作為。但其實他自己已經被高度漢化了——一種文明對另一種文明的顛覆或者說覆蓋,有時是不由分說的。在進京第六天時,多爾袞就作出了這樣一個指示:“在京內閣、六部、都察院等衙門,俱以原官同滿官一體辦事。”不僅如此,多爾袞還對漢族人才表達了求賢若渴的意思。他接下來的一道命令是這樣的:“各衙門官員,俱照舊錄用……其避賊回籍,隱居山林者,亦具以聞,仍以原官錄用。”一時間,很多搖擺不定的舊明官員選擇了為新王朝服務。多爾袞的政府繼續保留了大部分明朝的職官和施政措施及施政理念,他甚至允許官員穿戴明朝服飾。漢文化、漢人思維在大清王朝不僅繼續存在,還得以發揚光大了。在這一點上,多爾袞顯然沒有成見。
可唯獨對順治帝福臨,多爾袞不願意漢化他。儘管時任大學士的馮銓、洪承疇以及都察院承政滿達海等漢滿官員都幾次建議多爾袞要及早為福臨請帝師,特別是漢文老師,但多爾袞卻置之不理。漢文明對福臨來說是被人為地遮蔽了,以至於他14歲親政後,竟然看不懂大臣們上的漢文奏章。由此,順治皇帝福臨產生了一種焦慮——這是文化的焦慮,也是文明阻隔所帶來的焦慮。在滿漢文明的夾縫中,這個叫福臨的少年找不到出口,更看不到那一片奇異的風景。
至此,學習就成了順治帝福臨抵達漢文明的原動力。在接下來的九年時間裡,少年皇帝福臨成了一個愛學習的孩子,他通讀了《春秋》、《左傳》、《史記》、《資治通鑑》等漢文化的經典著作,並漸漸有了漢人思維。比如有一次他看《明孝宗實錄》,就學以致用,召用了尚書梁清標等人進宮做自己的政治顧問。當然,party也是經常舉辦的,順治帝福臨的party是個讀書會,他不定期地將學士翰林們邀集到一起,談古論今,講古今帝王治世之方、修身之道。如此一來,順治的行政文明很快就抵達了一個新的高度。當然,一個人的進步很多時候是微不足道的,重要的是整個國家要與時俱進。順治皇帝明白,制度比人更重要。在對漢文明的吸納過程中,順治發現科舉制真是個好東西。天下人才,盡在一張紙中。由此,在順治朝,翰林院中有許多新進之士都是他透過科舉選拔出來的。此外,順治十七年,順治還將翻譯成滿文的《三國志》分發給滿族高階幹部們閱讀,以從中汲取漢文明的智慧。
但事實上,順治對滿文也沒有偏廢。兩種文明的融合於他而言可能是最理想的狀態。據《清世祖實錄》記載:順治十三年閏五月初八,順治在宮中親自主持考試,考核那些學習滿文的翰林官員。這是一次有趣的考試,當然對某些人來說心情不是太好。比如白乃貞,這個翰林官員因為記性不好,以前已經學會的滿文此番又記不起來了。他所得到的懲罰是停發工資,再學三年。但他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有兩人:李昌垣和郭禁。這兩個翰林官員大概是得了滿文恐懼症,將所習滿文忘得一乾二淨,結果得了個零分。順治給他們的懲罰是降三級調外用,罰俸一年。順治在考試後還發表了重要講話,諄諄教導各位翰林官要“兼習滿漢文字,以俟將來大用,期待甚殷……俱當精勤策勵,無負朕倦倦作養,諄諄教誨之意”。在這一年裡,順治還作出了一個重大調整:統一滿漢文武官員的年薪。在此之前,同品級的滿漢官員年薪並不一致,滿族官員的要來得高。順治此舉可以說是在經濟行為上向漢文明致敬。尊重,有時是要物化和量化的。
文明無極限,在向漢文明致敬之後,順治又向西洋文明表達了善意,他對西洋文明的致敬在湯若望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稱呼這個有些年長的“中國通”為“瑪法”,這是爺爺的意思。與此同時,順治對天文學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關心日食和月食的形成,對慧星和流星的關係刨根問底,甚至天文望遠鏡都成了他的新玩具。所有這些學問,是滿漢文明裡都不曾有的。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由此成了湯若望的“粉絲”,對其佩服得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他特許湯若望可以隨時出入宮禁,想見他就見他,甭廢什麼話,也甭行什麼禮,因為他自己就時刻想跟這個似乎無所不知的人呆在一起。
在順治十四年以前,順治一度想加入天主教,只是身為一個皇帝,不可能做到如此決絕,最後只得作罷。終湯若望一生,順治對他一直恩崇有加。順治十一年八月,封湯若望為通議大夫,順治十五年正月,封湯若望為光祿大夫,並恩賞其祖宗三代為一品封典。當然,順治對湯若望的器重遠不止這些。據《湯若望回憶錄》記載,順治臨死前,還把已經年邁的湯若望叫到跟前,聆聽他關於立儲的意見,並最終採納了其建議,立皇三子玄燁為皇位繼承人。從世俗的層面上看,似乎很難解釋順治為何對湯若望如此恩崇有加,也許用一種文明對另一種文明的致敬才可以勉強說得通吧。兩個年齡懸殊、閱歷文化都不相同的人最後走得如此親密,成了忘年交,似乎只能說明文明的融合在這個世間還是有跡可循的。
衝突
有融合必有衝突,這是文明的常態。但是誰都想不到,這一回的衝突竟然發生在順治和他的母親孝莊太后之間。當順治在漢文明中流連忘返的時候,孝莊卻“甚厭漢語,或有兒孫習漢俗者,則以為漢俗盛而胡運衰,輒加禁抑雲矣”,滿漢文明的消長在孝莊眼裡是關係王朝命運的大事,馬虎不得。事實上不止孝莊一人有此看法,包括兩黃旗在內的滿洲貴族也多持此見——江山已經打下來了,文化上卻棄械投降?沒門!於是要漢人剃髮易服;於是對順治的全盤漢化不以為然。由此文明的衝突開始以一種政治衝突的常態持續了下來,順治終其一生,只能在這種衝突中痛苦掙扎,最終鬱鬱而終,付出了情感和生命的代價。
公正地說,孝莊也是有文化的人。孝莊出身於蒙古貴族家庭,“嗜古好學”,當然學的都是蒙學。沒有證據表明她學錯了或者學得不好。恰恰相反,孝莊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子,也是一個很有教養的母親。在用蒙族禮儀教育孩子方面,她的成績堪稱優秀。《清世祖實錄》裡記載了順治登極之日發生的四件事:一是一個侍臣拿了一件紅裡的貂皮披風給他,順治拒絕,因為他認為皇帝應穿黃裡的;二是奶孃見他還小,想跟他同乘一輦進宮,以便照顧,順治不許;三是在御座上順治問侍臣:登極時諸伯叔兄長向他行禮時自己要不要還禮,四是退朝時讓年齡最大的代善伯伯先走。此四件事單看沒什麼,聯絡起來看,只能說明一點:孝莊教子有方,他們的親情關係是和諧、富有成效的。
可正因為這樣,親情關係裡一旦滲入了政治(權力)衝突的因素後,失落感才尤顯痛苦和慘烈。第一次衝突來自於達賴五世進京覲見所引發的一系列矛盾。這是順治九年發生的事情。達賴五世提出在歸化(今呼和浩特)城或代噶地方覲見,希望順治皇帝能親往迎接。顯然這個問題涉及到對喇嘛教的尊重問題,孝莊以及索尼、鰲拜等人認為滿藏一家,順治應親往迎接,表達其尊重之意。可漢臣們卻認為“皇上為天下國家之主”,不應該屈尊親往。順治置身其間,左右為難。
最後讓他作出拒絕親往決定的是欽天監向他報告天象有異常,順治便以天意不可違為由,沒有親自前去邊地迎接達賴五世,而是另派特使前往。由此,他跟母親孝莊的矛盾第一次公開化了。在孝莊看來,順治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的身後站著洪承疇等漢臣,這些漢人在左右著年輕的皇帝全面漢化——毫無疑問,這是個危險的舉動和訊號。這個王朝到底是誰的?扛什麼旗走什麼路這個問題解決了沒有?孝莊認為她應該有所作為了。突破口首先在兒子的婚姻上。孝莊以為,婚姻是政治的延續,也是權力的外化。她從蒙古的博爾濟吉特氏為順治選了兩位皇后,一個是她的侄女,另一個也是差不多的遠房親戚。但是順治作出了反抗,他將那個可憐的侄女廢為靜妃。與此同時,他又自由戀愛,看上了正白旗內大臣鄂碩的女兒董鄂氏。皇權鬥爭進一步激化了。
當然平衡依舊存在。忠於孝莊的兩黃旗大臣索尼、鰲拜、遏必隆成為順治放開手腳施政的絆腳石,也是加劇滿漢衝突的重要因素。文明的衝突,最終以權力衝突的形式赤裸裸地體現出來了。順治十年六月,順治帝作出了重大的政治決策:仿效明制,在內務府外,另設宦官衙門,簡稱十三衙門。應該說,設立十三衙門是加強皇權之舉,也是分權之舉——分兩黃旗大臣索尼、鰲拜、遏必隆等人的權,此舉最終的目的是打擊孝莊的權威。但是讓孝莊傷心的並不僅僅是十三衙門的設立,而是順治在新衙門中重用漢官,並形成自己的小團體——權力的衝突背後說到底還是文明的衝突,母子的歧見最終上升到文化層面,這是一個難解的死結。
死結難解,但要命的是順治根本就不打算去解。如果聯絡他在順治十六年閏三月到四月不足兩個月期間的所作所為,人們可以發現,順治又一次顯示了他的狠。在這個時間段裡,順治不顧他母親的臉面,公開下旨懲罰他兩個親舅舅:親王吳克善、郡王滿珠習禮。此二人的罪過是不奉詔按時來京,給出的理由是“公主病了”。順治以他的決絕行動告訴世人,皇權的威嚴是任何時候、任何人都要維護的,不管是親舅舅還是親孃。隨後孝莊的忠實跟隨者——大學士兼刑部尚書圖海、內大臣費揚古、內大臣郭邁等兩黃旗重臣也受到了順治的沉重打擊。種種跡象表明,皇權的衝突以及隱身其後的文明的衝突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死結必須用死來解。
的確,死結必須用死來解。順治十八年正順治病死,一切似乎都了結了,但一切似乎沒了結——順治的遺詔大白於天下。人們慢慢地發現,這是一份世界上最狠的遺詔,就像他的的行政風格,充滿了暴力和批判精神。順治的這份遺詔裡頭牽涉到對滿漢關係檢討或者說是批判,很有“實迷途其未遠,覺得而昨非”的意思。聯絡到遺詔最後一段話“特別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皆勳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託,其勉天忠盡,衝主,佐理政務,而告中外,威使聞知”,可見遺詔的用意很明顯,那就是要割裂滿漢關係新回到滿人做主的時代,拒絕漢文明的滲顛覆。
愛情
無情之人最多情,多情之人最無情。在順治的情感歷程中,這個多情無情的辯證法體現得最徹底。對於孝莊為他指定的兩個女人,順治當然沒什麼感情,因為這是政治婚姻。政治婚姻最骯髒,順治要的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一個他自己心儀的女人。順治十三年的二月初八,年輕的順治驚喜地發現,那個女人來了。是個有夫之婦,他弟弟襄親王博穆博果爾的妻子董鄂妃。毫無疑問,對順治來說,這是一次悲喜交集的邂逅——他生命中的女人以別人老婆特別是他弟弟老婆的形式到來,這讓他感覺到世事的不完美。
當然世事從來是不完美的。五個月後,弟弟襄親王博穆博果爾突然自殺身亡,年僅l6歲。死前,他曾與被稱為九阿哥的順治皇帝有過肢體衝突。準確地說,順治給了他一耳光,並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愛情宣言。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死後差不多50天,董鄂妃被順治冊封為賢妃。與此同時,順治令鰲拜帶上豐厚的祭品祭拜襄親王,以表達他難與人言的歉意或者說心境。愛情真是一個令人喪失理智的怪獸,但順治似乎心甘情願被這頭怪獸打敗,目的只有一個:得到這個女人。他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同年九月,賢妃董鄂氏進宮。九月底,順治高調宣佈:將其由賢妃晉為皇貴妃。一切似乎朝著花好月圓的方向發展,因為第二年董鄂妃就為其生下一個兒子,這是順治的皇四子。順治喜出望外,立即下詔全國舉行大規模的慶祝活動,並稱這個尚未取名的皇四子為“朕第一子”。很明顯,順治有視其為皇位繼承人的意思。但是,很遺憾,世事總是很遺憾。這個被順治視如珍寶的皇四子在未及四個月大時就夭折了,這讓順治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憂傷。
更憂傷的事發生在兩年之後,皇貴妃董鄂氏因憂慮過度離開了人世。順治皇帝悲痛至極,他下令: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公主王妃以下命婦都到景運門外哭靈,朝廷停止辦公五天。他甚至親寫行狀,以寄託哀思。事實上這是破天荒之舉,因為歷來皇宮中無論誰死了,行狀都由他人代寫,哪有皇帝親自執筆的?但是順治堅持親力親為。從相關的歷史記錄來看,皇貴妃董鄂氏死後的殊榮是無與倫比的:她被迫封為皇后;有30名太監與宮女被賜死,到地下為她服務去了;出殯那天,八旗二三品大員輪流換抬棺材,順治則一身孝服,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列;皇貴妃董鄂氏死後百日之內,民間包括王公大臣們禁止一切娛樂活動,否則治罪。順治就是這樣一個人,將張揚的形式做到極致。恨要恨之入骨,狠要狠之入骨,愛也要愛到骨頭裡去,當然,憂傷更是深入骨髓——毫無疑問,他是個性情皇帝。
性情皇帝總行性情之事。皇貴妃董鄂氏死後,順治萬念俱灰,無人可以訴說,便跑到崇禎皇帝墓前,一訴衷腸。他們兩個人,一個是明朝的亡國之君,一個是清朝入關後的開國皇帝,似乎沒有可以交集的地方,但吸引順治前來祭拜的,卻還是他們骨子裡共有的憂傷。崇禎皇帝是“孜孜求治之主”,但大明這條破船漏洞太多太大,下沉已然不可避免,所以崇禎的憂傷是歷史的憂傷,是家國命運與個人命運的憂傷;順治則是內憂外患頻仍——南方戰火不息,朝中權臣黨爭,母子親情反目,愛情隨風而逝,不錯,這個國家表面上是他的,但其實他什麼都沒有。重要的是精神支柱沒有了。皇四子死後,他連未來都沒有了。想到這一切,順治真是萬念俱灰啊,這個曾經以狠著稱的皇帝此刻發現對自己狠不起來了。在最後一次祭拜崇禎墓時,他竟然長跪於地,哭喚崇禎為大哥,很有追隨他而去的意思。站在他身後的近侍與太監看到這一幕,一個個嚇得毛骨悚然,隱隱地,便感覺這個皇帝身上有很強的宿命感。
的確如此,順治十七年十月的某一天,順治的宿命時刻到來了,他一個人跑到萬善殿去要求剃髮為僧。雖然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不可理喻的選擇,不過對順治來說,卻是水到渠成之舉。當一個人萬念俱灰時,出家也許是最自然的選擇,不管這個人是普通人還是天子。不過,順治的出家之舉最後沒有完成,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理由制止他作出這一選擇。他重新開始了一個皇帝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只是很多時候他都顯得心不在焉。廷上朝對之時,滿臣和漢臣為某個問題爭吵得不可開交,順治卻坐在龍椅上昏昏欲睡,默不作聲。他的一顆心,已然不在這個朝廷,這個世間。
無情之人最多情,多情之人最無情。順治此時,應該說對這人間已無任何情感,他只是一具行屍走肉。在皇貴妃董鄂氏死後不到半年,他也染上天花,很快與世長辭。死時年僅24歲。順治王朝就此戛然而止。毫無疑問,順治是個短命的皇帝,卻又是個很具個人特質的皇帝。在他的時代,很多規則等他去確立,很多情感等待他去處理。這是一個王朝的早晨,他激情洋溢、精力充沛、手忙腳亂、愛憎分明。他有破有立,破中有立,立中有破。他看見了文明間的交融和糾結,看見了新奇的愛情,也看見了骯髒的交易。他以一個少年的視角和勇氣不妥協,敢抗爭,最後卻一無所獲甚至身敗名裂,只能以罪已詔匆匆收場,留下了令人噓唏不已的尾音。
但毫無疑問,他畢竟是這個新王朝的開拓者,這是無可爭議的。大清朝二百多年的顯規則和潛規則,由他確立。他是這個王朝第一個張揚個人情感的皇帝,活得真實、激烈。最重要的是他為這個王朝貢獻了一傑出的繼任者一玄燁,是他指定了此人為大清朝續寫接下來的部分。毫無疑問,這是個正確的選擇。他走了,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和有爭議的聲音。這些構成了故事,或者說一個人的密碼,等待後人去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