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病入膏肓時還惦記著她的瘦,他幫助過許多年輕人,男男女女數不清,而關心到寵愛的地步的,也只有她。
蕭紅是以一個小女人的樣子出入魯宅的,在這裡,她可以沒有過去。在這裡,她可以選擇記憶,她只需記得祖父的後花園裡面的花兒草兒蟲兒鳥兒。如果可以,此後的種種最好能從她生命中挖去,然後一切全留在現在,留在這裡。在這裡,她喜歡聽到魯迅先生明朗的笑聲,看著他笑得連菸捲都拿不住,笑得咳嗽起來。她喜歡與先生聊天,一聊聊到十二點電車也沒了,然後許先生送她坐小汽車回去。她喜歡與海嬰擠在小車裡,與先生一家逛公園看電影。她喜歡陪許先生編織毛衣,剪裁縫紉,聽魯迅講鬼故事。她把這裡當成了她祖父的後花園。
無疑,魯迅是寵她的,把她當作孩子一樣寵。她在《回憶魯迅先生》中寫:“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坐在哪裡。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依著桌子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她說:“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為什麼不多吃點?”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魯迅在病入膏肓時還惦記著她的瘦,他幫助過許多年輕人,男男女女數不清,而關心到寵愛的地步的,也只有她。他大力推薦她的作品,為她寫序,找人給她寫後記,如數家珍地評點她的小說。蕭紅之所以名揚天下,與魯迅的激賞有很大關係。
1936年5月,魯迅在家裡接受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訪談,斯諾問他:“當今文壇上最有影響力的作家有哪些?”魯迅毫不猶豫地回答:“蕭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後繼者……”如此肯定地褒獎一個人,蕭紅是獨得殊榮。那一時期蕭紅的確往魯迅家跑得勤,人家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倒好,天晴了太陽出來了,也值得她氣喘吁吁跑過去說一聲。蕭紅曾一度偷懶,睡得多,發胖,她就請魯迅像嚴師一樣催促她,甚至打她的手心。魯迅回信說:“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吟太太,文章是打不出來的。從前的塾師,學生背不出來打手心,但愈打愈背不出來,我以為還是不要催促的好。如果胖成蟈蟈了,那就會有蟈蟈樣的文章。”
他們之間如此熟稔,於是有人問: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人們從蕭紅《回憶魯迅先生》的字裡行間讀出了異樣,讀出了隱秘的情愫,從而大膽地推測,他們之間有一種愛,與情愛有關。
這是不準確的,因為這是蕭紅單方面的敘述,是她自己的感受。女子的直覺一向很準,但蕭紅心靈的天線太過敏感,風吹草動也會讓她的心漣漪盪漾。她亦是一個跟著感覺走的女子,心在哪裡她就到哪裡。她的心是一隻野鴿子,父親的拳頭與伯父的圈禁是拴不住她的翅膀的,因而多年來她的命運一直波譎不定。
第一次離家出走,她跟所有五四女青年一樣,是為了反抗包辦的婚姻,因她的未婚夫王恩甲吸鴉片。這是能夠理解的,誰都有權尋求自己的幸福,何況風尚如此,出走也不失為一種上策。問題是她跟另一個名叫陸振舜的男子,一起私奔到北平,兩人靠著陸振舜家人寄的生活費過日子。可惜好景不長。那陸振舜是她彎彎繞的表哥,他們的行徑讓老家人深以為恥。蕭紅父親與王恩甲家人一起打上陸家門去,逼著陸家斷了陸振舜的生活費,甜蜜的二人世界一下子陷入冰窖之中。抵不住飢餓,兩人只好各自回家。
打罵與羞辱,看管與白眼,沒有擋住她第二次出走的腳步,她藏在運白菜的大卡車上,再一次飛出籠子。不名一文,身無長技,她只有流浪街頭。這時候,取消了婚約的王恩甲尋蹤而來,不知為什麼,王恩甲吸鴉片的惡習、他的蠢惡,都從蕭紅眼中消失了——也許她受不了貧困與孤獨,她無家可歸了,她父親一氣之下將她從宗譜上除了名。她與王恩甲入住東興旅館同居,無名無分的,住了七個多月。王恩甲說欠了六百多元食宿費,要回家討,將大肚子的她丟在旅館,一去不復還。她走投無路之際,一封作者來信寫給報紙副刊編輯蕭軍。
蕭軍來了,將她從人生的谷底打撈上來。蕭紅把王恩甲的孩子生下來,送了人,一心一意跟著蕭軍過。這時候的蕭紅是那撿剩下的草莓了,鮮豔自鮮豔,搶手是搶手,卻是大甩賣的結局。他們開始時,蕭軍講得很明白:“愛便愛,不愛便丟開。”蕭軍不斷擦槍走火,先是什麼上海女子陳涓,房東三小姐王麗,還搞大了朋友之妻許奧華的肚子。蕭紅為他掃洗,為他煎蔥油餅,煲俄式蘇普湯,抄寫文稿——無所不用其極地貼著他——他打她,臉上腫了。許廣平與梅志詢問,蕭紅掩飾說是自己不小心碰的,結果蕭軍罵她說謊不要臉。
蕭軍和蕭紅
男人總會有的,儘管她並不美麗。端木蕻良出現了,內向,瘦高,文質彬彬,說話悄言低語。與蕭軍的粗暴一比較,端木蕻良的偉大形象突顯出來,一下子俘獲了她的芳心。她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了端木,再一次懷著一個人的孩子嫁給另一個人,沒見過如此尷尬的母親。魯迅曾經這樣笑過她:“荒唐,你怎麼又莫名其妙地做了狼狽的小母親?荒唐,太荒唐。”
在上海的歲月,正是與蕭軍決裂的時期,她太冷了,跑到魯迅家,實是取暖。魯迅也確實喜愛這位孩子氣十足的俏太太,將她介紹給上海文壇的宿將,巧妙運作出版了《生死場》,並在序言中說:“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家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可以說,沒有魯迅的幫助,蕭紅能不能從絕望中站起來,很難說。蕭軍不僅背叛了她,且輕視她的才華,認為她的小說平平,散文也沒有結構,文章讀起來絮絮的,一如小女孩坐在外婆家的門檻上喃喃自語。是魯迅給了她最後的溫暖,是溫情,而不是愛情。或許蕭紅誤讀了先生的情誼,也或者我們誤讀了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1937年春,蕭紅在北平療傷,與女友李潔吾談心,李潔吾後來回憶:“1937年她從上海來北京看我的時候,偶然之間我們談到了父親,我說:‘魯迅先生待你們,真像慈父一樣哪!’她馬上說:“不對!應該說像祖父一樣,沒有那麼好的父親!”原來她對魯迅,有著索求祖父溺愛的隱秘,所以她跑得那麼勤,撒著與身份不相稱的嬌,寫著細如絹絲的文字,讓後人揣測不已。而魯迅對她的喜愛亦好解釋,萊蒙托夫有一句詩:
我深深地被你吸引
並不是因為我愛你
而是為我那漸漸逝去的青春……
人物名片:
蕭紅
蕭紅出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呼蘭區一個封建地主家庭,幼年喪母。1930年,為了反對包辦婚姻,逃離家庭,與中學同學同居懷孕後被棄,困於旅館,困窘間向報社投稿,並因此結識報社的蕭軍,兩人相愛,蕭紅也從此走上寫作之路,兩人一同完成散文集《商市街》。寫信結識魯迅,1934年到上海找魯迅,並且最終與魯迅相識,同年完成長篇小說《生死場》,次年在魯迅幫助下作為“奴隸叢書”之一出版,蕭紅由此取得了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生死場》是最早反映東北人民在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生活和鬥爭的作品之一,引起當時文壇的重視。魯迅為之作序,給予熱情鼓勵。抗日戰爭爆發後,投入抗日救亡運動,後應李公樸之邀到山西臨汾,在民族革命大學任教。1940年去香港。蕭紅帶有左翼現實主義風格的小說還有一部長篇小說《馬伯樂》,但質量不高。她更有成就的長篇是寫於香港的回憶性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以及一系列回憶故鄉的中短篇小說如《牛車上》、《小城三月》。其中長篇小說《呼蘭河傳》被香港“亞洲文壇”評為20世紀中文小說百強第九位。
影視中的蕭紅
蕭紅和蕭軍發表的《生死場》時使用的筆名,另有悄吟、玲玲、田娣等筆名。被譽為“30年代的文學洛神”的蕭紅,是民國四大才女中命運最為悲苦的女性,也是一位傳奇性人物。她出生在黑龍江呼蘭縣一個封建地主的家庭,然而她卻以柔弱多病的身軀面對整個世俗,蕭紅的一生是不向命運低頭,在苦難中掙扎、抗爭的一生,蕭軍的出現直接影響了其命運並引發她開始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