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央視春晚,總是看到趙忠祥和倪萍飽含深情地說:“此時此刻,全國人民都在吃著年夜飯,而每一張團圓的桌上必不可少的就是那熱氣騰騰的餃子!”每次聽到這裡,我的腦海裡就會出現一萬個問號。晚上八九點鐘,晚飯早已吃過,半夜的宵夜又還沒開始吃,哪來的“年夜飯”?還有餃子,在哪兒呢?不說餃子,就連饅頭、麵條之類的麵食也毫無蹤影啊!
湖北公安的農村,過年那天吃“團年飯”,上午十點左右就團年,點燃一掛大鞭炮就意味著正式過年了。團年宴上常見的是燉土雞燉谷鴨,煎鯉魚煎豆腐,蒸肉丸蒸魚糕,炸魚丸炸藕丸。下午三四點鐘吃晚飯,然後各自洗澡洗衣服,勿必要趕在晚上八點以前集體坐在電視機前的炭火盆周圍,進行一年一次隆重而莊嚴的——看春晚活動!看電視的時候旁邊的小桌上有桔子甘蔗黃豆酥,但是並沒有一桌“豐盛的年夜飯”。
至於餃子,我們這裡是有的,但最常見的並不是春晚上動不動就亮相,還讓魔術師給劉德華變出一大盤子的那種北方餃子,而是油餃。在一張擀圓的麵皮裡包上藕丁、香乾丁、榨菜末、少許肉末,再將麵皮對摺,合口處沿邊捏出細小的褶皺,放入油鍋裡炸至餃子肚鼓脹就可以出鍋了。吃的時候先咬開一角,裡面滾燙的熱氣會一下子竄出來,得小心不被燙到。油餃、油餈粑、油香,這可是本地油炸早餐的前三甲。水餃也有,但煮熟以後是和湯盛在一起的,絕不是幹撈上來蘸醋吃。
奇怪的是,每次聽到趙大叔和倪阿姨的臺詞,家裡都沒有人提出質疑,就好像電視裡的“全國人民”本來就不包括我們一樣。終於有一年我實在忍不住就開口說話了:“為什麼我們現在沒在吃年夜飯,也沒有餃子?”這話一說出來,姐姐馬上抬頭和我對視著狂點頭:“是啊是啊,為什麼他們這麼說?”奶奶也哼了一聲說:“什麼好吃不如餃子!任何東西都不如飯好!”爸爸終於威嚴地告訴我們,其實電視上說的都是北方的習俗。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簡直是遺憾為什麼沒有生在北方,以致於看個春節聯歡晚會都有種被“邊緣化”的感覺。
爸爸是個對生活富有熱情的人,他曾經找街頭的包子鋪借蒸籠給我們蒸過肉包子,原因就是我抱怨街上賣的包子肉包得少。他果然把包子做成了,裡面包了拳頭大的一團肉餡。只不過,他發麵的時候也學別人發饅頭一樣放了糖精,所以我們吃了一蒸籠甜麵皮的鹹包子。
第二年過年前,爸爸早早地在家裡拿個塘瓷缽開始和麵、揉麵,把揉好麵糰取出來放到飯桌上搓成長條,切成相等大小的劑子,再撒上面粉,用白酒瓶子擀成圓形的麵皮。另一邊,讓媽媽把鮮肉、芹菜、蒜苗、生薑、香乾都剁得細碎,加調料拌勻,再放上一小把自己醃的黃豆豉,這就是餃子餡了。終於開始包了。爸爸搬了張椅子坐在桌旁,取一張麵皮攤在左手掌心,右手舀一勺餡放在麵皮中間,放下勺,在手邊的冷水碗裡沾點水往餃子皮邊邊上抹了點兒,牽起左角一扯一捏,再牽起右角一扯一捏,一個元寶模樣的餃子就包好了。我簡直太崇拜了,要知道,家裡從來沒有吃過餃子啊,爸爸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呢?爸爸淡淡地說,他以前在外地學習地時候在食堂幫忙包過。
包好的餃子被整整齊齊地排列好,還要用一塊潤溼的紗布蓋起來。爸爸包的餃子全都一模一樣,精神抖擻,而我們包的就是油餃的縮小版,一個個半圓形的鼓肚子毫無形象地倒伏在地。晚上,全家人又早早地洗完了澡,穿著棉鞋坐在了炭火盆旁。在我和姐姐第五次瞄向方桌上的紗布、姜昆和唐傑忠說完相聲開始鞠躬時,媽媽站起身來說:“我去給你們煮餃子!”
倪萍又開始說“年夜飯上不能沒有餃子”了,媽媽恰到好處地從廚房向我們喊話:“你們各自吃幾個啊,報數!”“四個!”“五個!”我和姐姐立馬叫起來。但爸爸說:“什麼四個五個,過年就吃十個,十全十美,吃不完就剩在碗裡,年年有餘!”一人一大碗,裡面是煮餃子的原湯,還有青菜,餃子煮得白胖胖圓滾滾。咬一口到嘴裡,餡料豐盛實在,鹹淡剛剛好。我最喜歡的芹菜粒嚼起來還是脆的,肉碎裡肥肉摻得少了些,也許不夠有湯汁,但緊實的肉丸子吃起來更過癮。那幾顆回味悠長的豆豉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把本地的鄉土風味一併揉和進了北方的傳統麵食裡。
遠遠地已經有性子急的人家開始放除夕鞭炮了,可能是覺得誰最先放鞭炮,誰就能在來年拔得頭籌吧。爸爸總是希望靠近12點的時候鄰里都集結一般同時舉行這個儀式,但這個也強求不來。於是他皺皺眉,搖搖頭,到門外把那一大卷鞭炮小心地展開,盤成他想要的、最方便點燃、響聲最吉利的形狀,靜待他暗自認定的最吉利的23:58分的到來。終於到點了,他用剛抽了兩口的煙去點著引線,看到鞭炮順利地炸響就滿意地進來對我們說:“看看,我放鞭的時間多好,從今年的最後兩分鐘開始一直炸到明年,這就叫辭舊迎新!”而此刻我喝完了麵湯,把臉抬起來,摸摸鼓囊囊的胃,覺得這個年過得再沒有遺憾。
以前大部分的家庭裡都是女人做飯,但只要是男人偶爾掌廚,飯就做得不賴。別的不說,包餃子一直就是我爸的主場,媽媽一般都是打下手。我懷孕後回孃家,媽媽殷切地問我想吃什麼,我說我就想吃爸爸包的餃子。本來爸爸以為他是沒機會插手照顧我的,一聽這話馬上高興了,戴上帽子就出去買肉稱麵粉。照例是芹菜豬肉餃子,裡面依然有幾顆黃豆豉。那一碗餃子太多,多到我沒法端著。我趴在桌沿上拿筷子戳起來一個接一個地吃著,媽媽笑眯眯地看著我,爸爸則夾著一支菸,並不說話,眼睛裡卻滿是得意和欣慰。
至於北方人經常掛在嘴邊的韭菜餃子,我們家沒有出現過,也覺得沒有什麼嘗試的必要。在外地去正宗的餃子館,可供選擇的口味那麼多,也還是會被芹菜豬肉餡的吸引。可是,餡兒剁得那麼地細,都沒什麼嚼頭。蘸上醋,外面酸嘰嘰滑溜溜的,入口就覺得離譜得過分。在正宗的地盤上說人家離譜,這不是太可笑了嗎?可是口味這東西,就是帶有強烈的個人偏執。尤其是爸爸去世後,那份對餃子味道的堅持就愈加根深蒂固。在那用白酒瓶子擀成的也許薄厚不勻的餃子皮裡,在那三分肥七分瘦,兼有我喜愛的配料的餃子餡裡,都有著關於血緣最隱匿的秘密,關於生命最玄妙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