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少年三島由紀夫

  本名平岡公威,( みしま ゆきお , Mishima Yukio )生於大正14年(1925年)1月14日 ,日本作家,詩人和劇作家,劍道大師。除了日本國內,三島的作品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評價,甚至有人譽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他在1970年時極端激進的政治自殺諫世事件,使他在身後獲得褒貶不一的個人評價。以上這段話,是幾乎每一個搜尋引擎都可以輕易找到的作家簡介。每個作家在網路百科全書裡似乎都千篇一律的安靜妥帖,只是無辜而平常的一個超連結。滑鼠往下拉,拉,拉,一生經歷走馬觀花,快得很。

  三島文筆詭異,平靜中暗含暴烈。日本現當代文學巨匠中,能夠全面與之媲美的怕只有“鬼才”芥川龍之介。太多人喜歡他的那部《金閣寺》,他本人卻不以為然。真正寫到自己心裡的《憂國》,才是他個人的至愛。他甚至自己承擔費用,製作了同名電影。電影很像舞臺劇,沒有使用臺詞、外景等慣常手法,異常乾淨。電影OST選用了瓦格納的交響樂序曲《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與片中慘烈壯美的自殺鏡頭交相輝映,奪人心魄。這電影在他自戕後被其遺孀瑤子全面收回並銷燬,並且查禁了一切版權。2007年瑤子去世,人們整理遺物時在一隻大茶箱裡發現了藏於其中的一整套《憂國》膠片複製,不見天日長達三十七年的《憂國》才重新浮出水面。

三島由紀夫電影《憂國》海報三島在四十五歲時就已經登上了世界之巔,成為“世界一百名人”中唯一被選出來的日本人;三島在1970年將文學的利刃刺向自己跳躍的腹肌;三島的一生唯一的電影每次放映,電影院裡都有觀眾發出慘叫,甚至當場昏倒。今天,研究者和評論家多喜歡論及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和軍國主義在他身上綻放出的畸形而慘烈的花朵,卻很少有人回溯少年三島由紀夫,那個時光隧道里瘦弱的平岡君。

  年少輕狂,幸福時光,動物兇猛,少年無畏。每個少年都站在世界的中心,每個少年都流淌著沸騰的鮮血,每個少年的手上和心中,都有的是恣肆的幻想,暴烈的宣洩與性愛的萌動。看那小小少年,沒有煩惱,沒有宗教,沒有道德,沒有正義,更別提什麼“過去”。現在即過去,少年不去享受與揮霍現在,以後怎麼會有那可以追憶、啜飲與反芻的“似水年華”。翻查少年三島的資料,一張黑白照跳入眼簾,那是怎樣的恬靜啊。抱歉找不出別的詞來形容這張臉,看他,整個人還在“萌”的狀態裡。而“萌”,就是“美”啊!

幼年三島由紀夫每每看到這張臉,都忍不住去猜:少年三島在想什麼呢?國內跟他有關的譯著多集中在創作成熟期,而我真的很想知道少年三島都想過什麼事,讀過什麼書,寫過什麼字,又愛過什麼人呢?寧願相信眼前這個身穿制服的少年不是日後那個乖戾陰鬱,不管佛魔我他,只憑一己意念揮刀自戕的行為藝術者。後來知道,那時的三島,竟然寫詩的。暗暗高興起來:到底是少年。

  三島從12歲開始寫詩,大約寫到16歲就不寫了。他日成名,也只是偶爾會提到少年時候寫過詩。三島的少年詩一共就六十來首,很少。少年時代的三島由紀夫,身體十分羸弱,怯於介入同齡男孩子中。敏感的個性,使他從小遭受著自卑的困擾,也影響著他成年以後的性格:極其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可也就是在這一段模糊不清的青蔥區間裡,三島身上的某些特質被激發,也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他日後勇猛精進的姿態。

成年三島由紀夫那麼,這轉變的契機是什麼呢?筱山紀信曾經為三島由紀夫拍攝過一張著名的黑白照片。畫面上,三島青筋暴起,肌肉峻峭,這是屬於三島由紀夫的聖·塞巴斯蒂安。有人認為,三島親自上陣演繹這幅為性倒錯者所特別中意的畫,以及從他自戕後離奇自殺的川端康成的遺言和兩人往來信札中來看,三島的同志嫌疑是很大的。這涉及到私生活,而三島的私生活已經隨著頭顱落地永遠斷裂了。索性不八卦了,好好讀一下他的少年詩。你會發現,無論他後來價值觀、處世觀如何逆轉,他的本質一直都是一個詩人,而且是一個少年詩人。

  三島十二、三歲寫就的《小曲集》組詩,望去一篇空靈靜美,很難超出後來的鮮血與利刃。如《倦怠》:“毛玻璃窗總是無情的/但也能看見一種明亮的光/外面的世界註定是一個舞臺/是渺小之我立錐的地方”;又如《淡妝》:“哦,化了淡妝的桃子多麼美/而且旁邊還有一隻金甲蟲/還有/閃光的夏日的白晝/只有在投出的標槍中/一個男人才能感覺到海有多遠/而對像桃一樣的少女的臉頰/就要用手去看:觸控……”

  再往後,漸漸長大成熟的三島心中的猛獸開始復甦,如《凶事》裡的一段:“天空猶如淪陷在/悲慘世界中的黑傢伙們/在徹夜爭論不休/星辰的血滴落下來/喧囂的夜色撕裂了臥室/我在等待著離奇的事發生/吉兆也就是凶兆/向被車碾過的死者漆黑地叩拜/我的血在一柄短刀上凍得發紅……”這其中的一些意象,已經開始在愛情與刀尖上游走,逐漸接近他後來狂暴血腥的美學。

  怎能想到,這樣一個深沉憂鬱,有著一雙澄澈的眼睛的小正太,會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狂飆突進,蛻變成乖戾陰鷙的軍國少年;會由一朵羞澀安靜的花朵,綻放成一叢唯美主義的火焰。少年時,三島由紀夫那一張完美的素顏,幾乎照亮他整個人生。多年後,身高不足160公分的他,辛苦地練就一身鋼鐵般的肌肉,然後在眾人的奚落與嘲笑中,燃燒自己鋪天蓋地、狂風驟雨的般幻想。

  無論是少年筆下寂寥而靜遠的詩句,還是中年心中壓抑而剋制的暴怒,竟都敗給了最終策劃的完美死亡。而他自己說:男人的肉體帶著天生的本性和功能,這就強迫他走向行動之河,也正是叢林中最危險的河流。

Guido Reni 所畫《聖塞巴斯蒂安殉教圖》(附):三島由紀夫少年詩數首,翻譯者為當代詩人楊典。《小曲集》組詩選《古墓》

  我正在散步走過落木、樹葉、古老的森林也走過平地、沼澤和狹窄的山丘我的靴子腳步聲乾脆我的手指在岩石之間撫摸在岩石的守護中,有一具小鳥的屍骨落葉、果子和青草將它覆蓋著那是一座這世上最小的古墓《白晝官邸》

  鎖孔中的光線漸漸落下灰塵,越來越少它們有些在嘆息著飛揚。那一道光線就是你的裸體有薔薇和少女的色澤。在白日官邸的長廊下輕輕地將千金小姐呼喚:請來用餐吧……《冬日清晨的日光》

  太陽向著歡樂的都市投擲出讓人變冷的早晨我橫臥在一張矮榻上嘲笑著這道惡的陽光。《倦怠》

  毛玻璃窗總是無情的但也能看見一種明亮的光外面的世界註定是一個舞臺是渺小之我立錐的地方《花的黑暗》

  夜晚太沉重了花瓶裡的花朵們都垂著頭,被壓彎了脖子白色被抹殺了……它們臉龐的陰影倒映在漆器中接著,透過這些影子我終於眺望到了花的黑暗《明亮的橡樹》

  藍色之杯在憂鬱地微笑你的睫毛,你的眼瞼曾灑上一片銀粉般冷酷的睡眠被埋沒的寶石才總是會忽明忽暗一邊大笑著站起來一邊走向帆船哦,大海……哦,有金雲的夏天哪怕是毛毛蟲,一旦抓住時機會努力變成櫻花的花邊更何況我這小石頭般的人終會超越明亮的橡樹為了看海而走向行動。《清晨》

  拖著白色長裙的下襬她一個人在草地上飛奔疾馳像驚慌失措的鳥兒帶著透明的肉體衝破晨霧穿行戴著所有暗金色的花的面具以及一切森林、湖泊和噴泉她彷彿是包在防縮水的世界裡像一面看不見虛榮的鏡子

三島由紀夫自己的真人版聖·塞巴斯蒂安《淡妝》哦,化了淡妝的桃子多麼美而且旁邊還有一隻金甲蟲還有閃光的夏日的白晝只有在投出的標槍中一個男人才能感覺到海有多遠而對像桃一樣的少女的臉頰就要用手去看:觸控……

  (以上是從《小曲集》組詩中選譯的,三島大約寫於12歲,當時署名平岡公威。)《斜陽》紅圓盆似的日頭在綠樹與綠樹之間尚未墜落現在好像隱退了但還會復出然而如果我稍微回頭錯過那一瞬間它的燃燒就會熄滅像一截菸頭一個極小的點只會留下一片紅《短唱三首》

  戀母的雉雞戀母的雉雞,哭聲,月色本如燈。野狐野狐巢穴中,幼狐,聽著鼯鼠之歌睡熟。古戀鳥吉野之山多寂寞,幾度痛哭,那是杜鵑麼。(昭和十三年)《凶事》

  我一個黃昏一個黃昏地站在窗前,等待離奇的事發生兇惡的塵沙如不吉利的事變或夜的虹霓,從街道上朝我洶湧地襲來。枯樹與枯樹猶如擁擠在幹了之後的海綿之間薔薇輝耀著石色浮現在黃昏的空中……我看見了濃郁而肥厚的晚霞中攪拌著凶事的色澤我像中國人一樣關閉了心扉天空猶如淪陷在悲慘世界中的黑傢伙們在徹夜爭論不休星辰的血滴落下來喧囂的夜色撕裂了臥室。我在等待著離奇的事發生吉兆也就是凶兆向被車碾過的死者漆黑地叩拜我的血在一柄短刀上凍得發紅……。一九四零年,一月

追求極致美感三島由紀夫《偽裝》每一塊玻璃看上去都是透明的但切開它,裡面卻是藍色更何況你那一雙眼神其中隱藏著你怎樣的愛戀《日輪禮讚》

  我們站在太陽面前像少女一樣羞澀它的臉我們一次也沒見過只知道在它面前將這肉身拋棄可能有一點悔恨,隨即就平靜因為太陽絕不允許這種安靜在新一輪的懊悔的懸崖邊多少次都會哭泣著獻身於這種拋棄其實一切都是多餘的剋制我一直都曾這麼思索對於人生這愚昧的苦役就應該像屍骸一樣將它拋棄然後,太陽的光輝就會照過來人們就會將它讚美而我將獨自在黑暗的坑中把那躲避陽光的靈魂永遠拋棄。一九四零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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