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過年是這樣的——那天天蒙亮,奶奶就把兩個叔叔叫起來。先把門堂香火裡外擦拭乾淨,擺上供品:一盤石榴、一盤粽子、一盤花生糖和一盤汆過水的五花肉。再燃上新的香燭,三個香鼎,一鼎三柱。
香火兩邊對聯幾十年都一樣,只是這天得重新描一次——“寶鼎呈祥像結綵,銀臺報喜燭生輝。”紅紙黑字,濃情蜜意。
香火下的八仙桌兩角各放一支雕龍大紅燭,更替不斷,燃到十五。接著大門口也貼一對對聯,門上再貼一對秦瓊和尉遲恭。門口的桂花樹下再插香,燃上紙錢,表示過年現在開始。
奶奶家那條巷子幾十年來不變,一如既往的窄。家家戶戶就這麼緊密粘著,且每戶格局基本一致,都是堂屋(前廳)、天井、飯廳,旁邊是灶臺,灶臺邊是水泥糊成的大水缸,裡面是豬圈。
不過我記事起,奶奶家就不養豬了。反而豬圈裡常年擱著一個專打餈粑的打粑槽兼兩根粗長的打粑棍。而這一天,兩位叔叔就鄭重把東西搬到大門口。
這邊柴火燒得猛烈的灶臺上,是幾小時前蒸上的糯米,呼呼冒著大氣像修到時辰的神仙。一家人連同甄子一起抬出來,滾燙飽滿的糯米一股腦全趕進打粑槽,潔白噴香,像倒了一槽銀子。接著兩位叔叔一左一右連續用棍子捶打,上下乒砰一如糯米界的兩位執法,讓你乖乖服“軟”。而奶奶則蹲在中間給糯米固型,保證顆顆粒粒都均勻打到。
這便是最傳統的餈粑。我已熟悉記得每一個步驟 。記得每年的那天大早,家家戶戶陸續抬出打粑槽,叫出自家壯力一二,整條巷子都是此起彼伏的敲打聲,敲得瓦縫牆沿都是糯米的香霧升揚。也在電視裡見過朝鮮族百姓做餈粑,只是他們的槽子要小一些。日本人的就更小,是個石槽子加個石杵子,糯米倒進去慢慢搗,搗出另一種小家碧玉的綿軟。
打好的餈粑要趕快撈出來,擱到事先鋪上塑膠紙的一個特大簸箕裡。塑膠紙再提前抹上菜油防沾,最後將餈粑按摩鋪平成個大圓餅直到冷卻。這樣一大塊潔白新香的餈粑,要做許多,多到足夠分給親戚朋友。只因我奶奶就是這樣一個好事多磨的人,她是她家的大姐,有好大家分,她做足了榜樣。
儲存餈粑用清水浸泡,還得記得常換水,能吃好久。純糯米餈粑黏性很強,煮鍋裡都一片混沌。小時候大人沒事煮上一碗遞給你,映入滿眼的都是一團胡攪蠻纏的罪與罰,讓人煩悶。所以我還是喜歡油炸和炭烤。炸餈粑得從家鄉這邊的喜宴說起。印象裡以前的喜宴只有三種:喜酒、滿月酒、喬遷酒。一旦日子定下來,大家得口口相傳確定收到到訊息,接著準備禮金。至親好友大禮之外還得請人吹嗩吶敲鑼鼓,舞龍舞獅一路吵死人地賀過去。
以前的喜酒以傢俱、電器等大物件作為基本禮品配備;滿月酒則送紅雞蛋、背扇、嬰兒用品;喬遷酒有米、柴、各種瓜果糖點和一桶桶堆得尖尖的餈粑。餈粑堆得尖尖的寓意富足有餘,它們還是糯米的時候就被染成紅色,以示喜慶。冷卻後切成小塊,裡面一併參進了無數硬幣和小額鈔票,還在頂端壓張鮮紅的“囍”。
這些餈粑在禮畢之後由力大的男人三五成群給抬到頂樓,在鞭炮聲和鑼鼓聲中由人統一指揮擲空拋下,滿天都是嫣紅餈粑和嶄新鈔票。人群殺紅了眼,爭相搶奪。我小時候可愛了!麻將一樣的餈粑砸在頭上也不嫌痛,人人只顧著滿地爭搶,被砸得頭破見血也奮不顧身,那便是九十年代的“飢餓遊戲”。後來人們似乎意識到這項活動危險性大於娛樂性,便漸漸取消了。
重點是每次撿了那麼多餈粑歡歡喜喜地拿回家,開火熱油噗通噗通全放進去,等它們結殼膨脹再撈出來撒一點鹽,趁著滾燙冒氣又酥又軟還鼓起一個餈泡泡就趕緊放嘴裡,酥香綿糯,可口踏實得像吞了菩薩的肉。而烤餈粑得用炭火。我跟我媽每到冬天就生上火,架起鐵網子,擱幾塊餈粑。烤餈粑配料多樣。人們多用黃豆麵、白糖、蜂蜜之類裹覆澆淋,或是蘸一蘸,甜美踏實。但我和我媽劍走偏鋒,用水豆豉。
水豆豉得自己做,要用發得最好加了姜粒的粘稠拉絲的溼豆豉(納豆),再用冷茶水或者啤酒浸泡幾日。味道足了撈出來,加醬醋辣椒蔥花,烤熟的餈粑掰一塊蘸一蘸,滋味美妙!我媽說這吃法是外婆教她的。我憶起外婆,這個昔日落魄的千金小姐,只因時代徹底改變她的命運,沒享過一天福。可當年閨閣裡的耳濡目染和見識習慣,讓她始終講究著吃穿上的精緻。不怕說,外婆去世的那天我腦海裡惶恐不安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以後再也吃不到她做的豆腐乳了。那不是一個平凡主婦能做出來的味道,那是一種獨孤求敗的霸氣。這個可以以後說。
去年外婆家小玩,幾天下來逛下菜市場無數,臨走打包硬塞。小姨很疼我,帶我吃最懷念的老巷子的米豆腐、牛肉粉、豆腐圓子,連自己孩子喝的進口奶粉也衝給我一杯,最後又塞了一大袋牛皮紙包的本地的馳名牛肉乾和土雞辣椒醬。心疼你的人總是最先惦記著你的胃,臨走上車了小姨又想起什麼,最後趕馬似的跑去買了她家隔壁的豆沙粑,是老店,說才做的,軟軟的你們吃了就懂。
豆沙粑主料也是餈粑,只是有餡兒,豆沙的。以前吃的豆沙粑總是老太太們在賣,包了鹹豆沙的溼餈粑團捏成橢圓再按扁,滑鍋裡炸,最後撈出來刷一層細鹽,五毛錢。眼前的豆沙粑大不一樣,每個都是小圓餅,六個裝一袋,白生生的特別油亮乖巧,幾小時下來也不見變硬變幹。我用微波爐叮了一個,三十秒就油香熱騰,內陷兒更是直直地往下掉。我媽一看驚喜大讚一定是飯豆泥混豬油,特別有料。我一急一大口,麵糰香滑陷料細密,一如嚼了一床最軟的棉被,裡面更是難得的加了野蔥,細細地齒頰間迴旋遊竄。
最後是一家三口,四天干掉。這次清明爸媽又去外婆家上清,完事之後直奔豆沙粑鋪子,只是人家門面遺憾貼著——“天氣轉熱,暫停製作,冬天見”還要說餈粑也有分身,加了粳米之後變得沒那麼黏軟曖昧,像揣了心事的少女,誠惶誠恐,不苟言笑。大家多叫它年糕,我們叫餌塊粑。
這樣白玉水滑的一塊,段成片兒,加蠔油、蔥段和蝦仁滾火翻炒;或是豬小排,茴香、八角、蔥薑蒜醬燉一盅;還有更方便的直接下火鍋,爽滑輕彈,愛不釋口。我更愛傳統的煮年糕。甜酒釀兩匙加豬油一匙,先大火煎炒,等焦稠散香了添一碗水,再來一塊紅糖同年糕片一起下鍋,中火慢煮。提前備個水波蛋更是滿分。
酒醉晚歸或是情場失意,來這麼銷魂安撫的一碗,保證元神歸位,好吃得如同出軌。而年糕簡歷的最後一筆——“算國豔仙材,翻恨相逢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