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秋戰國開始,“四書”作為子學著作,到漢代逐步變為傳記之學,到宋代演變發展成為儒家的核心經典——
朱子因何將“四書”放得那麼高?
□ 本報記者 於國鵬
由省委宣傳部、省文化和旅遊廳主辦,省圖書館尼山書院承辦的“朱子學公開課”上,湖南大學嶽麓書院國學院院長、教授朱漢民以《朱子與〈四書章句集註〉》為題,從“四書”學的演變、朱子“四書”學與理學、朱子“四書”學的道統論三個方面,闡釋並論證了作為先秦儒家子學典籍的“四書”,正是經過朱子合編並重新註釋,形成了系統化、哲學化的經典體系,最終成為儒家的核心經典。
朱漢民認為,在“四書”原典中,“仁”是其中的思想核心;而在朱子建構的“四書”學,“理”則成為新經典體系的思想核心。朱子將“四書”學納入到天理論體系,從而將儒學史上“禮—仁—理”的歷史演變,化為一種以“天理”統攝“禮—仁”的邏輯體系。
讀“四書”如吃熟飯
“四書”,是《論語》《大學》《中庸》《孟子》這四部著作的合稱。
在朱子之前,“四書”尚是分散的四部書,甚至只是篇章。朱子編撰《四書章句集註》之後,形成了“四書”的概念,這四部書因此變成了一個系統化、經典化的體系。宋至明清,“四書”成為讀書人必讀的核心經典,對後世的學術思想和文化教育、意識形態、科舉制度等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從儒學史和經學史來觀察,“四書”屬於早期儒家的子學著作。春秋戰國時期,儒家學者聚徒講學,他們的弟子們記錄、編撰、儲存、傳播,後來這些典籍被稱為“諸子學”。在這一時期,“四書”都屬諸子學的範圍。
比如說《論語》,應屬自“六經”以外立書的第一本子學著作,而孔子本身也是開創春秋戰國以來的私人講學第一人。按照現代學者蔣伯潛先生的觀點,《論語》如果不是另立書名的話,其實書名可以就叫“孔子”。當然,《論語》這部書的地位,後世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最初還是屬於子學。
漢代之後,這些子學著作的地位已經在發生變化,開始由諸子學變成“六經”的傳記之學。至宋代,朱子開始把漢代作為傳記的“四書”提升為獨立的經典。朱子用四十多年時間鑽研“四書”,撰寫了《四書章句集註》等著作。他說:“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言,然後及乎六經。”顯然,他將“四書”的地位提高到了“六經”之上。
這也就意味著,之前瞭解儒學,首先要讀“六經”,而按照宋儒、按照朱子的觀點,首先要學“四書”才是正確的。朱子還打過一個比方:《語》《孟》《中庸》《大學》是熟飯,拿來即可果腹充飢。看其他《經》是打禾為飯。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讀“六經”要花很大的功夫,就像我們要吃飯,需要先到田裡面打禾,然後才能做飯。但是讀“四書”不一樣,“四書”如同現成的米,只需把現成的米拿來做飯,就可以獲得營養,就能獲得文化和思想的進益。“四書”和“六經”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朱漢民認為,《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的地位在宋代無疑得到了空前提升,更加重要的是,朱子和宋儒對“四書”所做的重新闡釋,使其思想內涵發生了重要變化。“四書”學的這段演變過程,簡單概括起來可以說:從春秋戰國開始,“四書”作為子學著作,到漢代逐步變為傳記之學,到宋代演變發展成為儒家的核心經典。
“天理”統攝“禮”“仁”
在學術史上,宋代儒學被一些學者稱為“新儒學”,因為其思想體系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擁有一個非常複雜、龐大、系統化的哲學思想體系,其中包括理學。而理學本身,又包括一套理氣論、心性論、格物致知論等內容,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系統的、縝密的思想體系。
朱漢民說,同樣是講仁義禮智信,宋代儒學的觀點與早期儒家就大不一樣。比方同樣講心性論,《孟子》《中庸》講心性,與理學講的心性不同,理學講心性有其自身特點。“格物致知”,也就是《大學》裡面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它有一套“三綱”“八目”,但這些內容到了宋代儒家,特別是到了朱子那裡,又有了很大的發展和改變。同樣的內容,比如說孔子解釋“仁愛”,孟子解釋“心性”,都很平實,但朱子的解釋就顯得非常高深,非常複雜,非常形而上。
朱子為什麼這麼做?實際上,他並非刻意把淺顯的道理講得很高深。他從儒家的子學著作裡挑出“四書”,並以這種方式進行闡釋,是為了建構自己的新儒學思想體系,即理學的思想體系。反過來看,朱子對“四書”作出的一些創造性解釋,大大提升了“四書”原典的思想內涵。
從這個角度來說,朱子“四書學”的經典重建,其實也可以理解為“新仁學”的重建。他對“仁”有很多新的思考和理解,提升了仁學的形而上的意義。例如,按照孔子的觀點,仁學就是愛人,是“忠恕”之道,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恭、寬、信、敏、惠”,這都是非常平實的。但是,朱子把它理解為“天理”。這裡的“天理”,首先是仁道,但又不僅僅如此,它同時還是天道,也就是說,“仁”是仁道和天道合一的。這樣的解釋闡發,既強化了仁學的哲學意義,也強化了其信仰意義。
在朱子建立的“四書學”裡面,“理”開始成為新經典體系的思想核心。儒學史上“禮—仁—理”的演進過程,即周公的“禮”、商代的“禮”,到春秋戰國的“仁”,再到宋代“天理”的“理”這樣的演進過程,在朱子的“四書學”體系或者說理學體系裡,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它是一個邏輯的體系,即“天理”可以統攝“禮”和“仁”。這也意味著,原來一個實踐性的歷程,經過朱子闡釋發展,變成了一個空間化的、邏輯化的體系。
朱子的“理”,首先是指人文之理,也包括做人的道理。朱子認為,除此之外,人的身體還會生病,大自然還有很多節律,背後也有“理”在支配著。按照朱子的說法,它們是同一個“理”,可以統稱之為“天理”。用“天理”論來解釋“四書”所包含人文的、道德的規範,就把原來的人文道德規範提升到“天理”的高度,提升為一個普遍化、形上化的哲學範疇。
朱漢民認為,孔子以“禮”歸“仁”,創造了仁義道德的精神文明,而朱子進一步提升“理”和“仁”的哲學意義和宗教意義,建構了一種既包含“理”的制度和“仁”的精神,又具有“天理”的哲學化和“天心”的信仰的文明體系,這是理學化“四書學”的一個最大特點,由此也可以判斷,“朱子學”包括朱子的《四書章句集註》,確實代表了一種新的儒學,而這種新的儒學是哲學化、宗教化的一個儒學體系。
經筵講官的雙重使命
朱漢民說,朱子“四書學”的“道統論”,是理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而“道統論”真正的確立,也是和“四書學”聯絡在一起的。正由於朱子建立了“四書學”,才使“道統論”獲得了堅實的文獻基礎、經典基礎,由此推動了新儒學“道統論”的形成。
早期的儒學經典裡面,其實已經蘊含著道統思想的基礎。朱子透過結集“四書”,為“四書”作序,重申道統論。
事實上,“道統論”所要解決的問題,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內容。第一,在儒、佛、道三教並盛的時候,到底哪一家才是中華文化的正統?第二,在儒學的地位確立之後,如果說儒學是中華文化的正統,哪一個學派才是代表儒學的正統?第三,當時提出了士大夫要與君王共治天下,那麼儒生士大夫與君王在這樣一個共治結構中,應該由誰來主導?
在儒、佛、道三教並盛的情況下,哪一家是中華文化的正統呢?我們知道,魏晉時玄學大盛,所謂玄學是以道家之學為主導的。至隋唐時,佛道大盛,佛道之學大興。在這樣的背景下,儒家學者提出和強調“道統”,並且特別強調儒家之道的傳承脈絡,指明其歷史源遠流長,論證其源頭遠早於佛老之學,即從堯舜時代,甚至早至伏羲時代,儒家的“道統”就已經建立起來了。這無異於宣告,中華文化的正統就是儒學。這一點,其實也表達了唐宋以來的儒家士大夫,在面臨佛道之說挑戰時的一種文化自覺。
既然儒學是代表中華文化的正統,那麼,哪一個學派才是代表儒學的正統呢?從北宋慶曆之後儒學開始復興,出現了很多位大儒,大儒們在各地民間興辦書院講學,弘揚儒學的正統地位。各地由此形成了多個很有影響力的學派。到朱子的時代,更是學派林立,書院也更加興盛。不同學派提出不同的道統觀念,但都特別強調自己的學派才是儒學的正統。而朱子在《四書章句集註》的序言裡面,特別強調了一個從堯舜到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再到程朱的道統脈絡。由此,也就明顯確認,程朱學派才是孔孟學派的正統傳人,而孔孟學派正是堯舜之道的正統傳人,所以程朱學派才是真正代表儒學的正統。
朱子“四書學”建構道統論還必須解決一個重要的問題:儒家士大夫如何處理自己和帝王的關係。因為宋代倡導和追求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那麼在這種架構下,誰是主導的角色呢?朱子認為,漢太祖、唐太宗都是非常有力量的帝王,但他們又和堯、舜、禹、湯、文、武完全不一樣,因為堯、舜、禹、湯、文、武這些先王們,都是依照“道”來治理天下的,所以才有“三代盛世”。而漢唐之君考慮的都是利慾,沒有考慮施行儒家之道。所以朱子感慨,“自漢祖唐宗,終不能合而為一也”,意思是說,漢以後的歷代君王,沒有使“道統”和“王統”合一。既然“合而為一”是追求的目標,那麼如何才能實現呢?朱子認為,責任還是在儒家士大夫,因為儒家士大夫掌握著道統,有責任透過“道”去說服君王,最終實現“道統”和“王統”的合一。
正因此,宋代興起了“經筵制度”,很多儒者士大夫,特別是道學家,都曾經擔任過經筵講官。他們希望透過講學的方式,引導君主能夠迴歸“道統”。同時,他們又是士大夫身份,是朝廷的命官重臣,在擔任朝廷命官和重臣期間,要以“道”來處理政務。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朱子經常表揚范仲淹,認為范仲淹還是白衣秀才時,就能以天下為己任,出仕後又能夠積極推動宋代的社會改革,能做到這些,就是因為范仲淹自覺擔負起符合儒家之道的文化使命和“以道治天下”的政治使命。
從以上論述可以發現,“四書學”的道統看起來是道統論,是一種抽象的理論,但實質上包含著非常現實的內容,不僅體現了儒家士大夫的文化使命感,也表達了很強的政治使命感。
責編:馬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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