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陽被一層薄暮遮蓋環繞包含,城市因而融入在一片渾濁的光線當中,好像老年人渾濁眼球一樣,使人產生異樣的遐想,我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好一陣子,外面走廊上不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這會兒又什麼也聽不見了,有一瞬間我感到他們都在朝我走來,我便坐在椅子上想,他們去敲哪一扇門,臉上掛著什麼表情,去要賬,還是偷情,或者是去吸毒,也或者去睡覺,我們要乾的事情太多了,多的讓人不能一一的數過來,但每一件事似乎都有其正當的理由非幹不可,有些事就想吸毒一樣,就像現在我坐在黃昏裡的這間旅館的房間一樣,我總是喜歡坐在旅館的房間裡,孤單的落座,消耗生命,另一個我坐在旁邊的房間裡,正在吸毒,再遠的房間裡,也許是空空蕩蕩的,忘記關上窗子,那些充滿了哲理的光線從外面穿過窗簾上那些細密的纖維的縫隙跌落進來,形成光的碎片,我恍然覺得我就是那個空空房間裡的空空如也,因此,我孤單的坐在這裡,也可以說,我沒有坐在這裡,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一刻我正存在於這裡,我好像在等待什麼。我想為了解釋這個問題,我有必要詳細的描述一下眼前的這座旅館的房間和我為何坐在這裡,也許這有利於我目前搞明白為什麼我會覺得我似乎在等待什麼。
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裡,有一會兒,一個非常緩慢的腳步聲從我的房間前走過去,慢得使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要出去幫他一把,他的腳步就像是一把鏟子,每走一步路就像在地上鏟了一下,還伴隨著一陣柺杖的“咚”的一聲,那個時候,陽光正照射在我面前的那道暗紅色木門上面,金色的手柄顯得這道門有些檔次,反射的光線落在我左手邊一個黑暗的角落的一個盆栽上面,這個盆栽放在一個鐵質的三角形的晾衣架上,我沒有衣服可晾,因此它空蕩蕩的擺在那裡,盛裝在一個白色的花盆裡,藤蔓自由散漫的垂落在地上,這是一株喜陰的植物,陽光在它的眼裡不算什麼,乍看起來確實如此,這是我經過的第15家旅館,這樣的植物我見的太多了。不過我並不討厭它們,甚至有些親切。在我右手邊是一張圓形的玻璃桌,我坐下去,手肘放在上面正合適,可不知道為什麼,上面擺著兩杯熱水,這是在那個緩慢的腳步聲走過去之後,我才發現的,也許是因為我過於的勞累而沒有注意多餘出來的這杯水,不過我們先不去管它,越過另一把椅子就是我的床,潔白的床像一艘純潔的小船緊挨著同樣潔白的牆壁,我總是時刻需要它,我將黑色的旅行包扔在床上去了,裡面掉出來一本書,書包張著嘴巴,有時候我常常被這樣的書包嚇壞,它張著嘴巴像一隻沒有牙齒的動物,口腔裡黑洞洞的,我儘量減少看它的次數。腳下是花紋裝的地毯,踩上去像浮在沙子上,鬆軟溫暖,但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像門外的那位陌生人走路的話容易發出很大的噪音。
我等待他走過去,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有耐心,我在心裡默唸著“123456......”。我每數十個數的時候,他就向前邁一步,發出一聲鏟沙的聲音,等我數到305的時候,他的聲音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這樣的消失沒有引起我的輕鬆,反而像是石頭終於沉重的壓在我的身上了,我的眼前出現了模糊的光斑,在門上形成一道彩色的輪廓,房子像是海上風浪裡的船隻搖搖晃晃,胸口的巨石越來越沉重。兒子、妻子、母親的影像從我的眼前匆匆的掠過一次一次,他們朝我微笑,朝我揮手,我看到兒子嘴巴里的兩顆尖利的小虎牙緊緊的挨著嘴唇,妻子耳朵後面的一顆痣舒展成為一朵漆黑的花朵,母親,永遠是76歲的模樣,她坐在中午的花園裡的輪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兩隻眼睛時常流出蒼老的淚水,一聲不吭。恍惚中,我感到門開了,一個20歲左右模樣的年輕人站在門口對我微笑,這張笑臉似曾相識,又遙不可及,他的面龐過於的白皙,使人幾乎看清楚他臉上的汗毛在呼吸中緩慢的張開,在門開的同時,一股海水的鹹腥味也同時湧入這狹小的房間,那巨石壓身的感覺稍微減輕了些,當房間又再一次形象而立體真實的呈現在我眼前的時候,他擰亮了點燈,燈泡散發著微弱而軟綿的光芒,使人昏昏欲睡,太陽已然墜入另一片混沌之中。
“我可以進來嗎?”他微笑著問我。我一聲不響的看著他的手,他發現我看著他手裡的門把手,又笑了笑就徑直坐在我的床沿上,然後用一種父親般的目光注視我,而我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的意識。一瞬間我們什麼也沒有說,他一直在微笑。他的聲音像春風一般的拂過我的耳畔,我注意到他奇怪的穿著,一雙白色的網鞋和一條棕色條紋裝的褲子,以及一身灰白的上衣,就在他的腳踝處,似乎還沾著一根枯草,我指了指他的腳。他低頭看了一下,將草拿下來,用白鞋在地上蹭了兩下,那根枯草變成一小灘黃色的灰嵌入了地毯。
“那裡有垃圾桶” ,我指了指床的旁邊,他不好意思的看了看,然後抓了抓後腦勺。
“你有煙嗎?”他忽然問我。
“沒有,我不抽菸”。我回答他。
“這裡可以買到煙嗎?”
“我可以讓服務員送上來,不過你得花錢”。
“多少錢?”
“最低是十塊的,但在這裡需要花20塊,因為現在抽菸的人很少”。
“哦,那就不要了,我只有兩塊錢”。
他說完就像什麼也沒有詢問過一樣,開始打量我的房間,然後從我的書包將那本已經掉出來一半的書拿在手上翻看,但估計是看不懂,於是他便放下書,去看牆壁上掛著的那些畫,酒店的牆上掛著些裸體的女人的畫像,他似乎覺得我在注視他,因此他只是假裝不太重要的看了一會兒便走到那盆噴在的旁邊伸手將盆栽的一個葉子摘了下來,隨後丟棄了。
“你想幹什麼?或者說我應該首先問,你是誰?”我嚴肅的望著他說。他轉過身來又是微笑一下,坐到我右手邊的椅子上指著另外的一杯水問道“我可以喝嗎?”我看到他的嘴唇乾的已經皸裂有了死皮。“你喝吧”。他端起水杯一口氣喝光了,眼睛又望著另一杯水。我將水杯推到他面前,“你喝吧”他又笑了一下,端起來喝了一半。
“我是你的父親”他看著我。當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終於將熟悉的感覺全部注入了陌生的體內,我一個40歲的男人怎麼會有一個20歲的父親。但不得不承認在我的眼前的這個20歲的年輕人和我家牆上同年輕時候母親站在一起的年輕人長的一模一樣,我幾乎默認了他是我的父親,可我四十歲的年紀卻對此產生了巨大的抗拒。
“相比之下,我覺得你更像我的兒子,但我還是要叫你一聲父親”。他笑了笑說道“確實,從倫理上我應當叫你兒子,可從年齡和時間上,你確實可以成為我的父親,畢竟我剛剛滿20歲,而你已經40歲了,用一句老話來說就是,你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我知道關於我的事情,你的母親一定跟你說了很多,我在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就死去,連你的面都沒有見過,我在來見你的路上,其實我是一路蹦蹦跳跳的跑來的,可當我看到你這模樣的時候,突然覺得我不應當這樣出現在你的面前,我是你的父親,儘管你40歲了,可我依然是你的父親,你說對嗎?”。他的眼神裡既包含了詢問同時又包含了肯定,我敢肯定,倘若他如今依然活著,關於他是我父親這一點也絕不會有任何的含糊的,可此刻,我卻產生了一個深深的疑問。
“什麼是父親?難道僅僅是生育嗎?如果你來找我的目的,只是為了告訴我,儘管你沒有對我的生活和成長負過任何的責任,也沒有對我給過我父親的教導,可我不管長到多麼的大,我依然要承認你是我的父親的話,那麼我認為你何必要來這麼一遭呢,況且我很同意你是我的父親,不過我對你卻沒有對待父親一樣的感受,況且我有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父親,那麼您的孫子此刻正和你一樣的年紀,在他的眼裡,父親是可怕的,是威嚴的,同時是愛他的,能夠給他以保護的,但你呢?哪怕你告訴我你是因為死亡而被迫剝奪了父親的身份的話,那麼我也無法原諒你,當然,這原諒並不是因為你犯了錯誤,而是你如今對我發出的嚴厲的,就像兒子正在對老子指手畫腳一樣,我感到無法接受。我相信,此刻,你在面對你的兒子我的時候,你同樣和您的孫子一樣,只不過,你佔有的是一個父親身份的事實,除此之外,你什麼有利的條件都沒有,你說是嗎?”
“年齡不能代表一切”。
“沒錯,年齡不能代表一切,年齡不應當成為父親和兒子之間的界限,如果兒子對於世界的思考遠遠超越父親的話,那麼父親和兒子的身份理當互換,可是顯然我不是一個懶惰的兒子,首先最不可懷疑的是我是勤奮的,我在思考的深度廣度上遠遠的超過你,你剛剛看過那本書足以說明這一點,同時,我的年齡比你大20歲,這就是20年的時間,在這20年的時間裡,我沒有荒廢我的生活,我用它尋找我的生命的歸宿,因而,可以這麼說,至少我是有資格成為你父親的,可介意倫理,我卻一定要稱你為父親,這雖然道德,但是是有害的,我在20歲的時候,當我面對我的兒子,我手足無措,我不敢對他說,我是你的父親,儘管那個時候我的兒子還非常的小,就像一隻老鼠一樣的大,可是我還是不敢說,我不敢對他說他的父親知道世界上一切的真理,他的父親是正確的,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的教育他,因為我的思考,所以我對我們的道德,對我們現狀產生懷疑,我當然不願意我的孩子成為當前道德中的一塊無用的石頭,可在我20歲的時候,當我發現世界的荒謬,宇宙的無限的時候,我慌張的如同一個大的男孩一樣,你說你現在憑什麼有自信,有理由,對我指手畫腳呢,難道父親的身份讓你如此的自負嗎?”
他突然站起來,沿著房間走了一圈,然後走到那盆盆栽的地方,又摘下了盆栽的一個葉子,將葉子從中撇斷,然後用放在嘴巴里吹,吹出尖利的聲音,吹了幾下之後,他又走到座位上坐下,眉頭有些緊皺,卻又什麼也不說,房間裡出奇的安靜,幾乎可以聽見鎢絲滋滋的聲音,走廊上的也沒有人走動了,可那個走路鏟地的聲音似乎依然還在,但我又不能確定,至少我的耳朵讓我目前覺得不可相信。我看著他,我想他大概是在想什麼其他問題,或者說對於我們剛剛所說的一切,他幾乎是已經忘記了,因為他就這麼忽然的出現,確實讓人不可信,甚至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當然在昨晚的時候,我確實做了一個夢,我剛剛來到這座沿海的城市,我便夢見了他,他確實死在這座城市,確切的說,他是漂流到了這座城市而不得不在這座城市接受火化的一名旅客,我的母親在生我的時候,他就在一個暴雨的夜晚落入了黑色的大海中,在電閃黎明的恐懼的夜裡,鹹澀的海水像拳頭一樣塞進他的嘴巴,灌入他的肺中,在清晨黎明的陽光猶如佛光般照耀在海面上的時候,他如死狗一般浮在海面上,朝這座城市漂來。當漁民的小船在馬達的轟鳴中朝著遠處奔去的時候,他促使他們轉回了港口,人們發現了一具男屍,隨後一輛沉船的訊息傳遍了各個城市,在隨後的幾十年裡漸漸被人淡忘,而這個20歲的青年作為一個特別報道的人物出現,因為這個青年有一個貌美的剛剛結婚一年的妻子,如今這個妻子的肚子的孩子失去了一個可愛的父親,人們為此感到惋惜,同時害怕死亡。一些後來的採訪者更是將死亡描繪的恐怖不已,他們說他們坐在輪船上駛出去,在一個小時後,船身開始進水,他們穿著救生衣開始跳水,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救生衣,他們沒有救生衣的會游泳的遊了一會兒便死去了,不會游泳的,掉下去就死去了,而有救生衣的它們浮在水面上,等夜晚來的時候,他們恐怖不堪,夜晚的天空,群星閃耀,他們從沒有見過那麼美的銀河,可是海卻是黑色的,四周寂靜的可怕,不斷有魚游來游去,啃食他們的身體,它們不得不喝尿度過隨後的幾天,而在這些日子裡,不斷的有人死去,朝著遠處漂浮,這個20歲的青年便是其中的一個,沒有人注意他是如何死去的。如今我抵達這座城市,在冥冥之中似乎也正是為了尋找他,感受他,如今他卻真實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所有的感受都崩塌,現在只有一個父親和兒子的搏鬥。
“這麼說,你是要挑戰我作為父親的身份嘍?”他的聲音有些嚴厲。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做朋友,因為當我切切實實看見您站在我面前了,我無法認為你就是我的父親,即便你同我家裡牆上掛著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但是我無法認同你的身份,同時,對於你所說的,你是我父親,我想我們的標準必須要修改一下,你應當看到嗎,作為兒子的我現在40歲,而作為父親的你僅僅只有20歲,我已經說過了,我們究竟要用哪個標準來作為父親和兒子身份的判斷標準呢?”
“自然只有一個標準,道德的標準,我是你的父親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至少是因為我才有了你,僅憑這一點我一定是你的父親,並且,即便你比我年長,那是因為你還活著,但現在我們面對同樣的一個世界,我們生活在同樣的一段時間裡,我是你父親,這毋庸質疑。”
“夠了,我就知道結果是這樣的,哪怕你只有20歲,但你和一些四十歲的父親是一樣的,這證明了你到40歲依舊如此,你永遠是20歲,你的年齡不能代表你活過,你只會用父親的身份來證明你有足夠多的經驗,你有足夠多的真理,你的屁股代替你的腦袋為你思考,如果你認為你的父親的身份足夠你使用的話,那麼對不起,我現在對你一點感情都沒有,哪怕我對於你的出現剛剛有了一絲感情,可現在我是鄙視你的,你不配成為一個父親,你的死亡對我來說,或許正是一種幸運”。
“你對父親的要求太高了”他搖搖頭,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我只不過是你的父親而已,你卻對我有這麼多的要求。我想聽你叫我一聲父親”。
“不,不可能,我不可能叫你,如果我們用沉默代替語言,我則會叫你父親,可現在不行了,我們打破了這種沉默,我的父親已經消失成為虛無,倘若他還活著,我想我也不會再叫父親了,你走吧”。
“你聽見外面鏟沙一樣的聲音了嗎?”他問。
“聽見了,是一個老頭在走過來,他可能需要一匹馬在前面拉著他,這樣他會省力一點”。
“他也是一個父親”。
“不,他是一個老人,我想他應該很快就要死了。”
“那麼,再見。”
“再見”。
他喝完桌上的剩餘半杯水,憂鬱的看了看我,朝著門口走去。然後消失。門外響起了腳拖在地上的聲音,我決定去看一看,我開啟門,什麼也沒有。但我卻聽到,那聲音正從我的面前經過。走進我的房間,那時,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月光如水般傾瀉在桌子上,那盤盆栽正在茁壯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