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給X公司打電話,拒offer。傳說中的怒吼和潑咖哩潑咖啡並沒有出現,只有略略惱怒的女聲,表達了他們的殘念。“你還記得某桑吧?”她說,“她也許會再打電話給你。”
要我覺得漫長的就職的半年要有什麼遺憾,我覺得還是拒offer時的不捨,還有人情上的虧欠。要是所有拒掉我的公司在扔我的簡歷時都那麼遺憾,我就心安理得了。
X公司是家好公司。我拿到offer時幻想過人五人六的投研生涯,大清早翻著日經業界新聞,給銷售部訓話,穿梭於各公司ir之間,談笑在與買方的午餐桌上,寫一些左右明天股價的報告,最後在整個大手町都寂靜下來的深夜,懷揣滿肚的明日股價藍圖打車回家。何等牛逼閃閃。像高盛的辦公室望出去,同時看得到天空樹和東京塔,暮色渲染整個東京的壯觀絕景,像世界在我掌中的幻覺。哼,幻覺而已。
2在這邊找工作,與其說是一場測試,不如說是一場驚險刺激的講故事比賽。我在各式各樣的面試室裡,聆聽過各式各樣的人生故事。
開始是平凡的便利店打工之類的不足為奇的小故事,講故事的人一臉平凡的好人的模樣,手心微微出汗,緊張地繃著背,忙不迭地點著頭,誠懇地簡直像剛出籠的包子一樣,冒著一股熱切老實的勁。然後我遇到了所謂的體育會。個個像大列巴一樣的敦實健壯,什麼問題都有一個共同的答案:我在美式足球隊裡擔當副隊長而積累了領導力和團隊精神(或是我在美國短期留學積累起來的溝通能力和克服困難的勇氣),務必請讓我在具有全球視野和業界領先水平的貴公司工作!
後來許多故事變得越來越傳奇,越來越離譜。於是我驚訝地發現,窮遊了印度的人,其實還在雲遊了包括中國的許多個國家,甚至在印度做了志願者,更有甚者還在印度開過公司;一個其貌不揚的東大生,據說是運營了一個社團,其實平時還跑馬拉松,還在新宿街頭擺攤看過手相;一個社團的組織者,開始說社團人數有20人,漸漸變到了橫跨關東多所大學的2000人的大社團。
花樣扯謊大賽據說還是有年度潮流的,前幾年一直流行社團主題,今年則是國際化主題大行其道。每個人,出過國的還是沒出過國的,去玩的還是去玩的,留學生和本國學生,都大費心思,國際範從頭武裝到腳。我遇到的一位天天經受國際化浪潮洗禮的面試官甚至太疲憊了,在我還沒開口講話之前就問:目前為止你去過幾個國家?才兩個?沒去過美國?好,你可以走了。
伴隨著冬奧會的舉行,各種冬季運動元素也被新增進了講故事比賽中,一個戴著厚厚的眼鏡的男生說他是半職業的滑雪運動員,是慶應大學滑雪隊的主將,人生中有那麼多次,滑雪撞到樹上失去了意識。周圍一陣驚歎和豔羨。多麼傳奇的,史詩般的人生。就職活動結束後,我看到東京街頭上奔跑著的就職生們,不禁黯然馳想,也許他們相貌平凡,也許他們真的很平凡,可是他們個個都是身懷絕技,有故事的人,你讓他們講,他們講出來的保準會嚇死你。面試室裡來來往往那麼多的面孔,沒有傳奇,不能在面試官平凡的日常中激起漣漪,就只有黯然退場的份。於是,我成為了一位出色的人生製片人,迎合觀眾的胃口,不斷地剪輯我的底片,艱難曲折但是朝著國際化不斷努力的人生道路,險象環生的異國體驗,淚點滿滿的失敗經歷和從挫折中站起的勇敢,多才多藝不斷突破自我的追求,最後是高奏凱歌,在公司大展宏圖的期望。叫座的電影才是好電影。3以我一貫的懶惰,以及在大學四年培養起來的,“我是聰明人,所以我又懶又拖,但是關鍵時刻我還是能拯救地球”的人生觀,我的整個就職活動還是很拖拖拉拉的。
日本的就職活動,完整的包括,預註冊,參加說明會,提交履歷書(entrysheet),筆試,面試,面試,再面試,的環節。我不僅每次都踩著截止日期的23點50多分鐘提交履歷書,還每次都掐著點從宿舍奔出來,狂想著唉呀媽呀又遲到了又遲到了,然後邊查列車時間表邊計算突破車站迷宮的時間。我都能背出個個換乘站的兩條地鐵線相距多少米,用超級無敵緊急,非常緊急和一般緊急的速度,穿著褲子還是裙子,5cm高的跟還是2cm高的跟的鞋奔跑所需的時間。即便如此,開始我還是經常遲到,第一次去東京站參加說明會,被google地圖甩暈了,足足遲到了30分鐘,原因在於東京站的迷宮是多層構造的,而我的地圖是平面的。東京站和大手町站兩站錯綜複雜的地形,不知扼殺了多少純情的就職生的夢想,簡直可以拍一部《魂斷東京站》,以饗各位對東京交通的好奇心。
後來我學乖了,提前兩小時出發,足以應對一切突發狀況,先偵查地形,然後潛入附近的星巴克,發呆。附近要是有書店就進去買本書帶到咖啡館裡看,有一天我買了本書,叫《哲學入門》,看來看去沒看懂,徒增了憂鬱。用無知憂鬱抵抗對未來的憂鬱,最憂鬱的解憂法。
4我喜歡看就職生的穿著打扮,雖然好像是最沒看頭了。因為大家都穿清一色的正裝。不過其中也有花樣可翻,譬如說男生們參加紅銀行,綠銀行,藍銀行這三大行的說明會,會相應繫上紅,綠,藍的領帶,以表忠心。髮膠要掛,西裝要黑,襯衫要白,鞋子要有繫帶,這樣才能襯得出應屆生的新鮮水靈。女生要別起劉海,綁馬尾,以露出眉毛和耳廓,當然這種大眾髮型最考驗容貌了,就只好在腮紅和粉底上下功夫,假睫毛是掛不了了,以致研究室裡每日掛著假睫毛的妹子突然有一天變得我不敢相認。齊刷刷的白粉臉,塗上兩坨顯氣色的腮紅,一色的髮型,頗有“後宮佳麗三千,各有妍媸,但妝容實在太嚇人”的陣勢。由於要彰顯自己的女子力,下大雪的冬天女生們也很少有人褲裝。像我這樣穿棉毛褲長大的,實在抗凍不住,該褲裝的還是褲裝著。有一天穿著褲裝去面試,對面座著的面試官老頭瞧見了,哼哼了一下,道:外面有那麼冷麼。p嘞,你倒是穿著絲襪去雪地裡跑跑看啊!
最傳統最古板的日本企業,女生還是被視作是端茶倒水的小妹。開始的幾年基本上沒什麼正事幹,就是給部長泡個茶,給課長列印個檔案,頂著周圍姐妹紛紛辭職嫁人的壓力,好不容易熬到了頭,開始有活幹時,卻又得不到提升。所以一般的女生其實並不是在家庭和職業中做選擇,只是在早退職和晚退職之中做沒有選擇的選擇。為了賣出好價格,女生們精心打扮,爭取在公司覓得如意佳婿。而公司也看重了女生的結婚能力,偏好採用充滿女子力的女生,反正我們不能判明你到底是什麼時候退職,至少要在公司時養眼嘛,而且還能解決公司男職員的求偶問題。
這種男女差別待遇最極端的是一個好大學德語系畢業的才女,進到一家老古板的商社,同樣是應聘的是綜合職,男生全是綜合職,只有她被採用時是一般職,嘔心瀝血奮鬥了7年,放棄了結婚,才順利轉正。同樣槽點滿滿的還有小組討論時,要是女生不斷髮言,會被當另類看,神馬的。
與傳統日資的女生做小伏低不同,外資的簡直個個飛揚跋扈。我見過的投行的女生裡,有戴著一對巨大的珍珠耳環的,有燙著誇張的髮型的,有穿著平底鞋的,有抹著正紅色的唇膏的,有首如飛蓬的沒有化妝的,生怕面試官不為之傾倒。實習時,背後一張桌子時常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你們都聽老孃的話”的怒吼,一打聽居然也是個實習生,還是個韓國人,整日繃著張女王臉,把組裡的日本男生收拾得有一頓沒一頓的。這裡人口流動大,入職辭職都像一陣風一樣,都當牲口用,也就顧不得男女了,要的就是一顆愛錢的心和一副每天熬夜也不會倒的身體。
疲憊的女銀行家,口吻輕鬆地說她這周每天都兩點睡。意得志滿的ibd小哥,玩笑般地談起他第一年每天只睡三小時的生活,“太困看,打著瞌睡,結果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公司的地板上,”他說,“你猜怎麼著?”我猜不出。“我的boss發現我在打瞌睡,蹦過來一拳把我打在地上了,”他笑著說,“可是我就是被揍了一拳也困得沒醒來。”我曾經費勁心思打聽各大投行女生的結婚生子率。得到的資料都是零。這也是為什麼,我從ibd到research一退再退,最後連research都不要了原因。簡直就是黑白分明的世界。要麼嫁人,要麼嫁給工作。也許世界到處都這樣。哼哼。5除了是女生會被歧視。研究生這個身份也是。而且我還是文科的研究生。“你覺得文科研究生有什麼過人的能力可以讓我們每個月多給你一兩萬嗎?”我見過的一家制造業的人事這麼不屑地說。“我會寫論文,我堅持不懈的探求問題本質的能力……”“那個在我們公司有屁用啊。”他們想要一張白紙的本科應屆生,這樣他們可以去塑造他們,給他們灌注公司的思維方式,公司的理念,最終他們想要的不是社會人,而是公司人,這家公司的人。我們研究生就是太有思想性了,煥發著智慧的光芒,他們改造不能,所以不敢要。我的專業是經營學,一般都會被和藹的面官大叔問道:那你怎麼看敝公司的經營管理呢?要是我表現的太有才了,肯定會被踢掉。所以在這個場合,只好大打太極,說我們的研究手法是實事求是的,沒有見過工廠,沒有和擔當者談過,不敢妄加定論……遇到人事最為頭痛。基本上人事是普通日本人中的普通人,還是稍微不怎麼樣的普通人,所以才被髮配做人事。問的問題一般不會超越“為什麼?”“你當時怎麼想的捏?”這兩個範疇。而且還沒話找話說。遇到的最極品的人事,是個女人事,她問:“你的缺點是啥呢?”blablabla……“那你做什麼事情來改正你的缺點了嗎?”當然了,blablabla……“那你既然改正了你的缺點,為什麼還說這是你的缺點呢?你的真正失敗之處究竟在哪裡呢?”我怒了,道:“那看您怎麼定義失敗了,失敗後吸取教訓也是失敗的一種是吧?”結果人事敗了,我的面試也掛了。6在說明會,各種面談,茶餘飯後,我還聽到了許多公司社員或是面試官的人生故事。“我大學時代什麼都沒幹,天天打高爾夫球。就這樣這家公司還能要我。”銀行家大叔回憶起泡沫經濟時代的美好往事。據說當年有東大學生早上去公司做ob訪問,下午就直接拿到了內定。“我以前是在大賣場賣電腦的,然後我進了投行,擔當電子產品這一塊的。當然這是很傳奇。”“我一畢業進了銀行,然後出向,被派到這家公司來了。”“我開始在商社工作,後來去美國讀了MBA,進到金融業,輾轉來到了這家投行。”“當年我找工作時,就是把自己的履歷書複製貼上了一下,哦,然後忘記改公司名了,就是給東芝的簡歷裡,寫著索尼是多麼多麼好。反正簡歷也通過了,然後我就去東芝面試了。結果嘛,結果就是給掛了。”“我在東京dome打工,哦哦,就是做警衛員嘛,因為離學校近啊,然後給好多明星管門呢,簽名?連拍照都不讓拍,還簽名呢。”我聽了許多人的故事,傳奇的和平淡的。大多數沒有什麼固定的情節,沒有什麼故事性。故事是事後才編出來的,我們所做的無非是即興發揮,隨性生活而已。人容易把選擇這件事情看得太奇妙,太宿命,覺得選什麼就決定了什麼,卻不知選擇只是一個時點上的事件,而重點卻在於,選了做什麼的問題。我希望某一天人五人六了,站在講臺上告訴年輕人這個人生的真相:我過去覺得未來很迷茫,現在也這麼覺得,跟你們一樣。生活在一個事先知道情節的故事裡是沒有意義的,同樣也不要寄希望選擇可以成就你,或可以作踐你。你只要保持希望,有夢想,每天努力幹活就好了。7到三月底,我面試都面到麻木了。什麼題材,什麼問題,我都能成功地把我的人生閃光點釋放給對方看,然後表明我想進貴公司的赤膽忠心。結果,結果卻來得出奇地快。我最後選擇了Y公司。因為Y公司很酷,他們說,我們將來的問題就是如何保有我們這個公司的獨立性,思想的獨立性。從滿是錢的投行世界裡穿越過來的我覺得這家公司簡直帥呆了。據說以後的工作地,要比同時俯瞰東京塔和天空樹更牛逼,俯瞰的是首相官邸。太帥了。
———原文為寫於去年四月的日誌。授權“七聯”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