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家長裡短

由 問成風 釋出於 休閒

  早上起晚了,心急火燎趕著去學校開會,車剛打著就聽有人敲玻璃。一轉頭嚇了一跳,玻璃上貼著一張扭曲的臉,鼻子歪著,插了幾根管子,隨著一呼一吸,還冒著血泡。再仔細一看,是樓裡的蘇珊大媽。趕緊把玻璃降下來,她說:我上週在家裡摔了個跟頭,醫生說三天內不許開車,你帶我去Tim Hortons吧。

  說完也不等我不同意,自顧自拉開門,一屁股坐在副駕上,看我還在愣神兒,催:開車啊,我跟朋友約好了。—— 得,那就彎一彎吧。

  蘇珊大媽今年60出頭,白人,很瘦,比我還矮,戴著個大框架玳瑁眼鏡,頭髮灰白色,總在腦袋後面綁個小辮兒。獨自在我們樓四層租了個兩室一廳,住了快十年。吃穿用都特摳門兒:平日裡總開著她那輛破破爛爛的小Toyota,早上九點出門,晚上五點回家——我一直以為她在哪個超市當收銀員,結果有次翹班去麥當勞,發現她端端正坐在麥當勞裡喝咖啡,面前攤了一桌子的優惠券,正一張一張仔細看,看到中意地就撕下來放進錢包裡。

  我過去跟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不客氣地說:喲,怎麼沒去上課啊,小心老師fail你。我哭笑不得跟她解釋:我讀博呢,不上課了,沒老師,只有老闆。她頭也沒抬:小心老闆fail你。

  1.我跟蘇珊大媽認識是兩三年前剛搬進樓裡的時候。有次買菜回來,在樓下碰見她站在一箱礦泉水前左顧右盼,看見我立刻親切地招了招手,好像跟我認識了好多年。我猶豫地左顧右盼了一下,發現也沒別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了個口型:我?她立刻點點頭,特大聲:你,就是你,過來!

  我嚇了一跳,立刻走過去。她指了指地上的水,理直氣壯地說:我一個人住,這個你幫我搬家去吧,我搬不動。我掃了一眼地上的水,雀巢的,24瓶,500毫升,尼瑪這我也搬不動啊!還不等我猶豫,她翻著白眼兒開始絮叨:現在的小年輕啊,真粗魯,我在這兒站著等半小時了才碰見你一個,等下個人來不知道還得多久。得,那就搬吧!

  我一咬牙給扛進了電梯,下了電梯又給她扛到門口。她把門開啟,迅速把水拖進去,生硬地說了句Thank you 把門摔上了——也不知道是怕我搶了她家,還是怕我問她要勞務費。後來相互熟了點兒才發現,雖然她平時尖酸刻薄又沒禮貌,但並不是個壞人。大概是一個人住了太久,脾氣有些古怪。再說,她凡事不替自己打算,又有誰能幫她呢?搬不動的水和食物找鄰居,壞了的燈和傢俱找管理員,買東西一定是打折貨,連房租也是能省就省。

  有天我早下班回家看她正在管理員辦公室吵,抱怨漲房租的事兒。管理員向她指出,最近大樓統一新換了馬桶和浴缸,重刷了陽臺,漲房租很正常。她生氣:馬桶浴缸你給我換回去,陽臺你給我刷回去。漲房租是不可能的,小心我去投訴你。管理員說:可你的房租五年沒漲了,比別人都低,這不合適吧。

  她說:對呀,我在這住了十年都沒漲房租,憑什麼你一來說漲就漲,小心我去投訴你。管理員無奈:這也不是我規定的,公司統一決定漲,要不你打個電話問問?她兩手一攤:要打你打,反正我每個月就交這麼多錢,多收我錢我去投訴你。

  管理員走出來轟我們:去去去,都在這圍著幹嘛。我對門的Sam大叔嬉皮笑臉的:我們這房租也不能漲啊,拖家帶口的,我有兩隻狗,一隻鳥,一隻烏龜,一隻鴨子……哦對了,還有我老婆!蘇珊大媽坐在辦公室,背對著我們,高聲說:小心我告訴你老婆去。

  2.我對門的Sam大叔也是個神人。噢不對,是個神奇的胖子。他在一個小小的兩室一廳(大概80平)內養了兩隻狗——其中一隻是站起來超過一米八的猛犬,一隻鳥,一隻烏龜,一隻鴨子……噢對了,還有他老婆。

  他老婆是個金髮美女,雖然遲暮,但眼睛很美,身材超好。比Sam高半個頭。他們家剛搬進來時我想,哎這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胖子上。等到了夏天,Sam常常穿個背心到處晃盪,那膀子,那肌肉,那身材,嘖嘖。還有紋身,從肩膀一直畫到胸前。

  當他用力拖住他家大狗的時候,胸肌鼓鼓的。像,像有個大肚腩版的範迪塞爾。Sam平時不工作,早上我上班時老聽他家音響超大聲地放著電影,要麼科幻片要麼動作片。晚上我回家時,他家還在放著電影。

  但他並不是沒工作,他自己開了個維修公司,沒什麼規模,主要靠黃頁和小傳單,來了電話才拎著維修箱出門,一個小時70-180刀不等——去年他想建個人網站的時候問我認不認識人能幫忙,這個數目反正是把我嚇到了。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你說你一小時賺多少?他說:70刀啊,最少。

  我腿一軟,剛想說自己不知不覺中竟認識了個土豪!他又憤憤然:但有時候一天才一兩個電話,唉,錢還是不好賺,都被那幫大公司搶去了,他媽的!Sam一到週末家裡就開party。不是小年輕那種聚餐啊,跳舞啊,搖滾啊,狂歡啊,就是叫一群跟他體型相似的胖範迪塞爾,邊看電影邊喝啤酒,偶爾會叫個pizza。也不聊天,就是,純喝酒和看電影。等看完電影,雙方就互相禮貌地道別,表示這周很開心,下週再來玩,一方搖搖晃晃地走向電梯,一方搖搖晃晃地關上門。

  但他家最神奇的還是那隻猛犬。剛搬來的時候我沒多心,以為就是一條普通的狗,常常隔著門調戲它:我站在門口拿鑰匙,它狂吠,我在門口說話,它也狂吠,我晚上出來倒垃圾,它還狂吠。我有時候就拿著鑰匙在門口拼命晃,它在門裡拼命叫,我也壓低了嗓子學狗叫——不是那種汪汪的叫,而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低音,示威的那種,你懂吧?

  我們互相挑釁一會兒,它就急了,爪子打在門上拼命撓,把門撓得咣噹咣噹地響。我就得意地揚長而去/回家了。終於有一次我去倒垃圾碰上Sam他老婆遛狗。媽呀,這哪兒是條狗,簡直是條黑狼,不對,是隻黑熊!它一出門就看到了我,要不是它主人拉著,我覺得我還不夠它塞牙縫的。有次我崇拜地問Sam:你那隻狗,是去拍過巴斯克維爾的獵犬那條吧,就福爾摩斯那個,啊?

  他答:拍什麼拍,上次想帶它去參加比賽,一口下去差點把人家鬆獅脖子咬斷,賠了我三千多。我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覺得自己脖子還沒鬆獅的粗,暗自決定以後絕不能再調戲它了。

  一年一度的防火防盜防師兄檢查,提前24小時通知,我看到Sam在門上貼了張條子,上書:家有猛犬,禁止入內。我問他,這行麼?他說:咬死不負責的。我於是也貼了張條子,上書:家有小貓,禁止入內。第二天管理員來找我們倆,無奈:你倆這樣不行的,探測器得年檢。

  Sam理直氣壯的:我擔心他們怕狗啊!我也理直氣壯的:我擔心我們家貓怕人啊!我們家貓是真的怕人,一來人就躲在桌子底下不動換。但是它們並不怕狗,也許是因為從小沒見過狗。有次我開門時一個沒看住,小貓噌稜一下躥了出去,恰好碰上Sam他老婆遛狗回來。我的心喀拉提到了嗓子眼兒——我們家貓脖子比鬆獅可以細多了!但一反常態的,猛犬大哥並沒快、準、狠地一口咬住貓脖子,而是謹慎地聞了聞撲到它腳下的那個小東西,又舔了舔毛。小貓也不怕生,撲上去一口咬住猛犬大哥的尾巴玩兒了起來,咬得猛犬大哥嗷嗚一聲慘叫。

  3.去年夏天樓裡面新搬來了一個單身漢。金髮,大長腿,對人態度特別好,隨身總帶著糖,遇上小朋友就給,幫人開門搬東西就不用提了,就連蘇珊大媽都和他有說有笑的。平時開輛舊本田,收拾得倍兒乾淨,就是穿衣服總是鬆鬆垮垮的,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總是掉在屁股上。

  有天在洗衣間遇上六樓的Rose和她女朋友Claudia,她倆問我:咱們樓怎麼住進來這麼個怪人呀?我八卦神經立刻復活:怎麼怪了?Rose說:就是,太有禮貌了,太溫柔了,不像是咱們樓的人。我不服氣:你這人,怎麼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她倆立刻雙眼放光:這這這,又是句成語吧。

  我說:不是,這是中國一句老話。她們持續雙眼放光狀:快教快教!

  過兩天我又遇上她們,眼睜睜看著她們把這句話說成了“讓他人自己滅了自己”。不過我也懶得糾正她們,反正她們到現在還以為“臥槽”是what a surprise的意思呢。但要說什麼樣的人才像是我們樓裡的人,我倒是挺同意她倆的說法。

  我們樓離本市的兩個學校都遠,周圍沒有大型公司,也沒有大型超市。一個六層的公寓樓運營了二三十年,房租卻一直不能趕英超美,地理位置和屋內裝置多少都佔了些原因——學生不願意來住,嫌遠,嫌交通不方便;有正經工作的不願意來住,自己買house了呀;有退休金的老人也不願意來住,可以住包早餐帶服務生的老年公寓呀。

  所以住在我們樓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邊緣人”的意思——比如窮,比如想避人眼光。

  比如一樓住著一對七十多的夫婦,去年老太太在家中風,後來行動一直不便,倆人今年新養了貓,又新買了輛可以放輪椅的二手SUV。比如二樓一家7口人租了個兩室一廳。比如三樓那個被前妻告到破產的單身漢帶著一個二十不到的新女友。比如四樓七十多歲的超級胖媽帶著五十多的超級胖閨女。比如五樓帶著導盲犬生活的、板寸頭、略像上世紀初美國南方黑人女管家的老太太。比如六樓的Rose和她女友Claudia。雖然大家都是奇奇怪怪的人,但相處起來,竟是出乎意料地輕鬆又有趣。

  所以呀,新搬來的金髮小哥,確實不太像我們樓的人呢。之後大概一個半月,某天半夜三點,我突然被樓下咣噹咣噹地擂門聲驚醒了。拉開窗戶站在陽臺上往下看,正是那個金髮小哥,喝醉了,一邊踹大樓的玻璃門,一邊罵罵咧咧大聲嚷著,婊子xx開門xx草泥馬xx開門xx混蛋xx婊子xx開門xx……

  過了十分鐘老好管理員下樓給他開了門,警告他,以後要自己帶鑰匙,不能每次都踹門。第二天呵欠連天的上學時遇上黑著眼圈的Rose,我問:這回像我們樓的人了麼?

  她苦笑著點了點頭。可能加拿大夏天太短,冬天太長,能穿著短袖吹著暖風在外面晃到半夜也不用加衣服的日子就只有短短的兩三個月,所以一到夏天,人們就可勁兒地造,可勁兒地折騰。從那以後,金髮小哥每隔兩三天就喝醉然後踹一次門,老好管理員每次都下去給他開,雖然每次地警告詞都不一樣,但也沒當真把他轟出去,或者採取什麼措施。

  但酒醒了,金髮小哥就又是一條響噹噹有禮貌的好漢了。只是樓上樓下的人很少給他好臉看,每週被折騰起來一兩次,擱誰誰也受不了。如此往復到了八月底,某天半夜,樓下又開始捶門。我也懶得起床了,躺在床上一邊數星星一邊期盼著管理員快點兒下樓。

  突然聽見對門咣噹一聲門響加狗吠,Sam抖著狗鏈兒把猛犬帶了出來。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了起來,躥出去把門拉開一條縫兒,招呼Sam:嘛去?Sam沉著地說:下樓溜溜,狗要拉屎。

  我迅速地躥向陽臺,果然Sam帶著猛犬去了一層。陽臺視角不太好,但倆人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特別清晰。Sam:小夥子你嘛呢?每天半夜折騰一圈兒不嫌累。

  金髮小哥:少你麻痺廢話快給老子開門。Sam:我警告你,以後要麼自己帶鑰匙,要麼就別回來。金髮小哥:喲嘿你還敢……

  汪汪汪!——我猜Sam把猛犬亮了出來。Sam:你說什麼,我沒聽清。金髮小哥:沒,沒說什麼。Sam:這樓你還住不住了?

  金髮小哥:住,住。Sam:以後我再聽你這麼踹一次,你就收拾東西滾蛋,懂了麼?金髮小哥:懂,懂。

  Sam:好了,現在滾吧。金髮小哥:啊?您給我開個門吧。Sam: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金髮小哥:沒,沒說什麼。然後我眼睜睜看著金髮小哥走到車裡,拉開後門躺下了。然後Sam帶著猛犬安安靜靜地從樓梯走了回來。然後從樓梯邊第一家開始亮燈開門招呼他倆,”Well done Sam”"Hey you good boy”,一家一家直到他走到自己家門口。我也拉開門,猛犬竟然沒衝我叫,回頭看了我一眼,趾高氣昂地走回屋了。

  我招呼Sam:拉完了?Sam答:嗯,臭屎。4.夏天過去後,金髮小哥搬走了,Rose和她女友鬧了一次分手但現在和好了,蘇珊大媽一如既往的摳門,也一如既往的愛坐在麥當勞喝咖啡,不瞞您說,我還在麥當勞碰見她相親呢!我仍舊隔三差五地調戲Sam的猛犬。老好管理員辭職去周遊世界了,但我覺得他不能算是Gap year,因為他今年五張多了,說不定gap著gap著就退休了。

  但你要說這就是結局,那我們可不答應,我們樓裡住著100多口子,他們的故事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