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中學的時候,沒有交到過什麼異性朋友,我對少女的全部認識,來自我的兩個妹妹,還有我以前喜歡的一個人。因為機緣湊巧,我看出她那些文章裡所透露出的少女心思。我把這一塊塊心思像拼圖一樣拼出來,朦朦朧朧地給你們展示一個不太平凡的姑娘的少女時代。
在某個意義上,江吟是我寫作的啟蒙者。她教給我的第一課,我終身受用,她說,你想寫好文章,改掉一個壞習慣,不要用太多“了”。那時她才十四歲,看到《別了,________》這樣的半命題作文,就懂得寫《別了,二十世紀的中國》,而我只會可憐巴巴地寫《別了,爺爺》,被“北姑”(語文老師的綽號)作為反例在班上笑話。我現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搜一下她的名字。我總覺得,以她的天分,和她從事的職業,不至於一直默默無聞。然而我又感到洩氣,以往她的文章在每一個場合的出現都有一種“隆重登場”的效果,如果要出名,她早就出了。說不定她一點也不再享受這樣的虛榮。
所以與其說她像《我的少女時代》裡的陶敏敏,不如說像《港囧》裡的楊伊。要說誰像陶敏敏,那應該是以前出現在我的小說裡很多次的小曼,只是小曼不會做出給人寄幸運信這樣沒文化的事。我們的歐陽非凡有兩個,一個是校足球隊的,叫李秋陽,濃眉大眼,一口純正的北京腔,走起路來姿勢挺拔;一個是逗比學霸,叫周哲濤,一臉純真,學習成績一路在男生裡面領跑,平時卻嬉笑怒罵,沒有一點架子。初中畢業晚會,投票選舉班花班草,小曼高票當選班花,兩位男神並列班草。江吟沒有來,大概是不喜歡這樣矯情的場合。
至於徐太宇這樣的人物,也不是沒有。我們那所學校雖然是重點高中,不過也是有“揸旗人”的,剛好在我們班,叫盧智明。徐太宇不屑於作弊,而盧智明作弊可不止一次把我拖下水,初三第一學期期末考,我填完語文選擇題的答卷隨手放在一邊,盧兄從後面伸長脖子猛抄。監考老師柿子挑軟的捏,不敢得罪他,於是走到我面前,指著我的答案大喊,你幹什麼!幹什麼!我一頭霧水,事後收到盧智明的道謝,才得知緣由。關於他的事蹟我瞭解不多,只是他平時對我頗為客氣,我也沒有深究。一次去洗手間,看到他在洗手盆處對一個四眼哥哥,像山崎龍二一般狠踹,那也是我第一回見他如此動怒。後來聽說,該四眼兄之父乃支隊高層,當晚盧智明被一大班武警追殺九條街,從東門狂奔至黃貝嶺,週一打腫臉上學,還讓人感到傲氣不減,不由佩服。現在想來,我們班的人能沉浸在你追我趕和兒女情長,也是多虧他把那些破事兒全部擋在外面。
這個故事裡沒有林真心。並不是因為我記不起班上那些平凡的女同學,而是我翻遍同學錄,發現我們班上的女生都不是凡人!她們一個個不是能引發男生爭風吃醋的迷人精,就是已經嶄露頭角的學霸和藝術家。小曼最好的朋友,當時文筆和江吟平分秋色,現在已經在鳳凰衛視做到中高層。這樣的陣容,要挑出一個默默地善良著的姑娘也是不太容易。
女神們的少女時代,其時已經沒有聽到有誰喜歡劉德華,謝霆鋒、鄭伊健和木村拓哉才是大眾情人,2000年左右,陳冠希老師順勢而起,奪走大批霆鋒的粉絲,當時開始聽陳醫生的,品位要領先同齡人整整十年,周杰倫在我們初三那年終於出現,教會了我唱口齒不清的R&B。女明星裡,梁詠琪、楊千嬅和濱崎步最受歡迎,梁靜茹和蔡依林的名字才剛剛聽說。小曼告訴過我,她最喜歡的兩個明星是王力宏和孫燕姿,後面似乎還欣賞過日本組合Winds,去了澳洲以後,才迷上了“東方神起”。江吟自己長得有點像剛出道時的蔡依林,前面提到的明星,她幾乎一概不喜歡,只是誇過陳老師“好靚仔”。在有一年的校園歌唱比賽上,她唱的是《長大後我就成了你》,隱約聽到一些噓聲。
高冷如她,應該是不會主動喜歡什麼人的,一般的男生也不太敢接近她。班上有個無賴,油嘴滑舌,成績倒數,那時倒還沒完全長殘,偏偏喜歡她這樣的。兩年下來,無賴一點便宜也沒有撈著,卻依然堅持不懈,直到我被她拉上當擋箭牌,無賴被足球隊取笑為“武大郎”,方才作罷。
江吟要拿我當幌子,並沒有事先和我商量,她要是和我商量,我應該也不會不答應,只是期望就沒有那麼高了。這件事告訴我們,溝通很重要。當然你現在問我後不後悔,我也不後悔。我唯一奇怪的是,為什麼無賴不找我打上一架?在那個年代,這實在是動手的至高無上的理由。我一無後援,二無後臺,打架更是手生了幾年。這種勝利來得不費一點力氣,後來果然證明是虛假的。
我和江吟“在一起”,不知道她心裡是什麼感受,因為她的文章裡也沒有寫過這一段,從她高中兩個相熟的異性好友嘴裡,我也沒有聽到相關的說法。不過在那段日子,我們上課傳本子,我每天送她回家,感覺她和我有說不完的話(本子我現在還留著)。她大概還是我喜歡的姑娘裡唯一讓我見過家長的,我們在她家裡一起做過作業,不過從她媽媽的表情來看,估計不怎麼喜歡我。她給我寫的同學錄上,還有這樣的話:“別丟掉你那叛逆的個性,或許這正是別人所欣賞的。”於是我就真的沒有丟掉,走到哪就把人得罪到哪。
江吟向我提到過李秋陽,輕描淡寫,說他身上有一種北京男孩的爽朗,很乾淨的感覺。我想以她慣用的煽情修辭方法,這樣誇應該算不了什麼。實際上我錯了。我從來沒想過這個人會是我的情敵,因為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歡著自己兄弟的前女友趙揚。他兄弟杜凱曾經和江吟是同桌,兩人郎才女貌卻從來沒有來電,杜凱和趙揚在初一時曾經在一起一年。這是個奇怪的四人組合,還不算一個在食物鏈最底端的我。
趙揚這樣的姑娘,委屈在我的故事裡做個配角,其實她的經歷都夠拍好幾部大陸青春片了。我們初一初二在面對著東門北路的那棟教學樓上課,一個年級佔了整棟樓,到處都是空教室。有一次我在隔壁空教室午自習,她跟杜凱一邊吵一邊闖進來。她說,你要分手還不如打死我!杜凱說,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她說,你打呀!杜凱一個巴掌就過去,毫不遲疑。後來我在《頤和園》裡看到一樣的情節,心想這世界上的依賴性人格障礙患者還真是相似。杜凱拂袖而去,趙揚掃到在一旁看戲的我,冷笑著對我說,這算什麼?我還為他割過脈。失魂落魄地走了。
在我們快畢業的時候,趙揚喜歡上水哥的弟弟,不過小學弟粉絲眾多,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她在給某人的同學錄上寫著,“喜歡小水,讓我下沉,讓我哭……”,這是容祖兒的《痛愛》裡的歌詞。你問我為什麼知道這些?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都有傳閱同學錄的習慣,每一本同學錄都變成“我想對班上同學說的話”,我就這樣在同學錄中口無遮攔,又得罪了很多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讓杜凱難過,但我知道,李秋陽一定是更難過的那一個。
畢業晚會後,我們一群人轉戰到麥當勞。李秋陽和趙揚都去了,趙揚在一邊用吸管把可樂吹得歡囂作響,不跟任何人說話,李秋陽坐得離她很遠,偶爾偷偷瞄她一眼,還要被我瞅見。我看不下兩個人這種難堪的沉默,走到趙揚那邊拍拍她,指了指李秋陽,她點點頭,把身子挪到他旁邊,兩人低聲聊了起來。我以為今晚會是個大團圓結局,不由得生出一種多管閒事的欣慰。
李秋陽高中一直沒有談戀愛。我聽聞,趙揚對他說過,你是不是想要我?你想的話我們就做一次,做完你就死心好嗎?這不代表她就是那麼輕浮的人,因為以那時李秋陽的人品來看,幾乎是不可能答應的。高一第二學期,趙揚帶著一箇中分頭的男生(杜凱以前就是中分)回來看望老同學(我和李秋陽都是從本校初中直升高中),聽說是一個樂隊的吉他手。連我這麼遲鈍的人,都一眼看出她回來的目的。李秋陽和他們兩個寒暄了幾句,就回到班上自習去了。
說來我對李秋陽,真是沒有一點嫉妒,就連知道江吟喜歡了他許多年,我心裡也是想,他們兩個要是能在一起,倒也是一段佳話。有一回我聽到班上(我們高中不同班)的一段對話,可以看得出他給大家的印象是如何的。甲說,聽說我們學校的足球隊要對陣紅嶺足球隊。乙說,是的,而且紅嶺的隊長很有大將風範。甲沉思了一會兒,說,李秋陽也很有大將風範,我們未必處於劣勢。我說我從來沒嫉妒他,倒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和他差距太大,而是我認為我們“領域不同無法比較”。大學畢業,聽說李秋陽代表上交畢業生髮言,然後馬上被移動簽了,我那時剛考上研究生,一點也不羨慕他。日後聽說他出了國,在美帝過著聲色犬馬的日子,略微感到遺憾。
江吟和李秋陽最直接的“交鋒”,發生在高一。她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情書,親自交到他的手上,他接過後沒有說一句話,看完以後沒有一點回復。這對於曾經收過幾百封情書、一拿到就往垃圾桶裡扔的江吟來說,就像一個報應。她對我說,就算給我一個冷酷的拒絕,對我都沒有那麼殘忍。我不止一次在江吟的文章裡看到李秋陽的影子,那些她為他而寫,因他而寫,寫的時候想到他的片段,不計其數。她在92°咖啡喝卡布奇諾的時候想起他,在看《周漁的火車》時想起他,在雲南的酒吧聽到北京口音時想起他,現在去了歐洲,見到每一箇中國男人時,說不定還是想起他。李秋陽至少貫穿了她七八年的人生,他對於她來說,可以用林夕的那句話來形容,“寫了許多詞,但卻贏不到一個人。”
寫作者長期陷於這樣的感傷情緒中,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不敢下定論。曾經我以為感情帶來的消極情緒對於常人是不好的,對於寫作者反而是幸事,寂寞、不安、憂傷、心痛、絕望……這裡哪一種沒有奏出過絕美的音響?可我們都不是詞人,沒有資格做一個“職業失戀者”。大學以後我們還在一個學校,一起進入一個校媒,她第二個月就退出,我一直做到第三年,中間收過她的投稿,其實頗為失望,我覺得她可以寫得更好。不過二十出頭也是年輕,於是我就等著,期待她一鳴驚人的那天。大學結識的一些朋友是她的同學,在她們嘴裡聽說不少她的事。有姑娘被她一篇文章迷倒神魂顛倒,從此對她奉若神明,等到她揮手告別,她們才如夢初醒。我相信她有這樣的本事,她以前就有,我不會忘記自己曾經為了她和最好的朋友吵得面紅耳赤,幾至割席。可如果這就是她的文章的正確開啟方式,我會覺得有點可惜。
初中畢業沒多久,我收到一封她寫給我的信,信裡說,你說得沒錯,我像安娜(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寧娜),你讀懂了。說來在我們的同學中間,再也沒有人比李秋陽更像弗龍斯基了,但是這個弗龍斯基,卻愛上了一個卡門。江吟竭力想糾正這種角色錯亂,可李秋陽連看完她的一封情書的耐心都沒有。在二零一一年的一篇博文裡,她寫到,她就是一個永遠被困在少女時代的人,就好像弗洛伊德筆下被困在某個階段的孩童一樣,一輩子留下某些症狀。她不停地愛,不停地寫,把對他的感情轉移到其他人身上,男的,女的,可他們都太服帖,她再也沒有遇過像他那樣對她愛理不理的人。最後一篇博文,記錄了她在美國再見他的情景。他大讚她的美貌,前倨後恭,對她殷勤無比,在酒店門口,她甩開他伸過來摟她腰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連一滴眼淚也不想流。他就這樣死在她的少女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