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李苦禪的名氣高於李可染,齊白石對李苦禪的評價也很高。 但後來,李可染的成就更高,這其中原因我已講過很多。但李苦禪在畫 史上還不應該被遺忘。最突出的是,他畫老鷹把鷹眼變方,更突出鷹的 銳猛。八大山人、齊白石、徐悲鴻畫鷹,眼睛仍是圓的,李苦禪則化圓 為方,並且把鷹眼的比例增大,這是他的獨創,雖然創造性不太大,也 還值得一提。他筆墨又大膽,鷹眼又突出,所以,李苦禪畫鷹影響十分 巨大,北方中青年畫家畫鷹大多受他影響,很多人畫鷹的方法完全來自 李苦禪。其次,李苦禪畫大墨葉,尤其是畫芭蕉,筆墨也有創造。以前 畫家畫芭蕉,筆墨之理同於生理,即先畫好芭蕉葉當中兩根主脈,然 後,沿著主脈,筆墨向兩邊分披(筆墨方向垂直於主脈線);而李苦禪 畫芭蕉葉,筆墨之理不同於生理,他的筆墨方向同大葉脈線平行,放筆 橫掃,很有氣勢,然後垂直地畫葉筋,這樣,筆墨就多了變化。這種方 法也是他首創的。筆者年輕時畫鷹、畫竹雞、畫芭蕉等都受過李苦禪的 影響,但後來就不再學他了。他雖然在筆墨上有很多“首創”,但僅限 於形式,內在和實質上並無太大變化。我們看齊白石作畫,學吳昌碩、 八大山人等,筆墨上首創的東西並不多。很多人說他首創了紅花墨葉, 其實吳昌碩大多畫的是紅花墨葉,但齊白石去除了吳昌碩的濁氣、怒氣 和狂氣,表現了清雅、清高、清靜;他吸收了八大山人的冷逸、超脫,
去除其險怪;他吸收了金冬心的生拙,去除其不確切(冬心造型能力較 差)。白石的畫在形式上首創不多,但他更淡(即自然)、更散(無所 成見)、更天真,即實質和內涵上首創了很多。形式上有點變化,並不 太難,動動腦筋,想兩個點子,就變了。而實質和內涵的變化就不易 了。第一要有修養(尤其是文化水平);第二要有筆墨功力;第三要有 過人的思維能力;第四要有長期的實踐(根據自己思維去實踐),缺一 都不行。
李苦禪不是不讀書,據李燕寫的《李苦禪傳》講,他經常讀《資治 通鑑》、唐詩等,白石弟子豈能不讀書?他可能讀書晚了些。他早年太
苦,在北京上學時也拉黃包車賺錢維持生活,又無家學。人的一生,十 幾歲時讀書最重要,白石雖失學,十幾歲時便堅持自學讀完《論語》等 書。到二十多歲再讀書就晚了,當然比不讀又好得多。(按:“蘇老 泉,二十七,始發奮,讀書籍”的說法是不可信的,實際上,蘇老泉六 歲時便讀了很多書,而且很年輕時便寫一手好文章。他二十七歲始發憤 識字讀書考進士,因而始攻舉業,並非二十七歲才識字讀書。)讀書太 晚,這是他的缺陷之一。對於大寫意的畫家,這是十分嚴重的問題。李 可染如果也畫大寫意,成就肯定不會太高。李可染後來借鑑西方素描和 油畫的方法表現出山水的厚重,因而成功了。
李苦禪的筆墨功力是有的。他玩筆墨也像一個高明的泥瓦匠玩泥蛋 一樣容易,但他的筆墨不知表現什麼。當然他表現鷹、表現花鳥,這隻 是第一自然。而繪畫的成功是基於第二自然的。我上面說到齊白石的筆 墨表現清、靜、淡,八大山人筆墨冷逸,金冬心生拙,再看當時與李苦 禪齊名而並稱“南潘北李”的潘天壽,其筆墨表現一種“霸悍氣”,他 自己叫“強其骨”。和“骨”無關的東西,他都儘量捨棄。潘天壽開始 是學吳昌碩的,早期畫酷似吳昌碩,但他後來意識到這樣下去,只能成 為“吳派”畫家之一員,自己不能再立宗派,於是改學李瑞清。李瑞清 以書法名世,畫十分鮮見,但畫重骨,又沒形成宗派,潘天壽在其基礎 上又強其“骨”,形成特色。也就是說,潘的筆墨強調錶現“骨”。所 以,後來潘天壽的畫名氣也高於李苦禪。李的筆墨好,但無所表現,這 是十分可惜的。
李苦禪的人品十分高尚,這是事實,無人否認。他自己說:“人無 人格,畫無畫格。”確是如此。李苦禪繪畫成功正因於此,但他的畫沒 有取得更高的成就,也和此有點小關係。他是山東人,一身正氣,可謂 豪傑之士,他為人正直豪爽,不用心機,作畫如之。為人不用心機是好 的,但作畫必須用心機。潘天壽“強其骨”,李可染“打進去”“打出 來”,借鑑油畫素描,都是用心機在作畫,他們也有理論。李苦禪不用 心機,也無理論。沒有理論的畫家多數是糊塗地在畫畫。只要是畫得好 的畫家肯定有理論,不過,有的人沒有寫出來而已,像八大山人、弘 仁、石谿等雖沒有理論著作,但偶爾講幾句,都十分高明。即使他們一 句不講,也屬於有理論而不寫的畫家。現代畫家中如北京的賈浩義,雖 然沒有理論著作和文章,從他的畫中就知道他很懂藝術。我後來和他交 談,方知他的藝術見解相當精闢,都在一般理論家之上。還有,西安的 晁海,黑龍江的賈平西、於志學(現居北京),以及江蘇的吳冠南的畫 中,都體現出很深的理論,他們談起傳統頭頭是道,理解力很深,也 在一般理論家之上。畫得不很好的畫家就不會有理論,硬寫一些“理 論”,必無可觀,甚至是文字垃圾。
李苦禪是屬於沒有理論的畫家,所以,他落後於潘天壽和李可染, 他未能成為一代大師。但李苦禪的畫還算有成就。他雖然不是一代大 師,卻高於一般畫家。我以前曾說過,書畫家成功的三要素,一是修 養,二是功力,三是突出的個性。李苦禪的功力很過硬,尤其是他的書 法基礎很好。他認真學過碑帖,懂得用筆,技巧很高,同時代的畫家大 多趕不上他,後來很多畫家乾脆不懂書法。李苦禪精於書法,其書法甚 至超過一些專門的書法家,但他的字也是缺少較深的文化修養,最終沒 達到書法家的境界。書法好,作畫的筆墨功力也好。他的個性強烈,不 巴結權貴,不拍馬逢迎,有骨氣。他幫助地下黨,大抵是因為這些地下
黨都是窮朋友,為窮人辦事。日偽時期,他辭去偽事,被日本憲兵隊抓 去,嚴刑拷打,但堅貞不屈、鐵骨錚錚。正因為他有強烈的個性,所以 他的畫粗壯而有雄氣和豪氣,骨骾而有正氣,都超乎尋常。他的畫的特 色乃是他個性突出的自然流露,但缺少文化的過濾。“質粗而文細”, 其文不細,不知追求什麼,這是他的缺點,這阻礙了他的藝術達到最高 境界。
(《江蘇畫刊》2000年10期)
作者簡介
陳傳席,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特殊貢獻專家、現兼任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藝術研究所所長、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曾任美國堪薩斯大學研究員、馬來亞大學客座教授。2014年榮獲“巴黎榮譽市民”徽章。
出版學術著作《六朝畫論研究》(大陸版、臺灣版,共13版)、《中國山水畫史》(15版)、《中國繪畫思想史》、《中國繪畫美學史》(選入20世紀“中國文庫”)、《陳傳席文集》(九卷)、《中國佛教美術全集雕塑卷響堂山石窟(上下)》《中國藝術如何影響世界》、《陳洪綬集》(點校本,中華書局)、《悔晚齋臆語》(中華書局)、《畫壇點將錄》(三聯出版社、港臺版)、《陳傳席畫集》等50餘部,並且部分著作被譯為外文在國外出版。並在《文物》、《美術研究》、《美術》、《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發表文章千餘篇。據美術界權威雜誌《美術》統計:陳傳席研究強度居全國第一名。他被很多國內外年輕學者稱為“現代美術史研究之父”。
陳傳席教授史論兼備,旁涉文學詩詞,在書畫創作上重傳統,格調高古,富書卷氣,自成一家。謝稚柳曾說:“陳傳席的畫是當代文人畫一個頂。”蘇聯畫報曾作專門報道,蘇聯最負盛名的漢學家、中國美術史研究家查瓦茨卡婭曾撰文稱:“中國現代的繪畫有三大派,現代派爬得太高,新文人畫派靠得太近,唯陳傳席畫派立得最遠。陳傳席的畫寧靜含蓄而有詩意,格調高古,超邁絕俗,是當代最高的文人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