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百年·连载丨《天路叙事》23

建党百年·连载丨《天路叙事》23

蒋蓝 著

没有黄色药,没有开山机

山西人桑利水回忆指出:“灌茂公路第一段工程至1951年7月上旬完工后,我们三连又移至汶川县漩口镇以西6公里处的马家村,开始了新的筑路工程。我们第二阶段的工程以土方为主,地形较平坦,坡度较第一阶段的工程小得多,约半年多施工任务完成后,三连于1952年3月初返回灌县城内,到4月底奉命复员,大批干部战士转业至灌茂工程处工作,剩下的近百名连级干部调回成都集训。58年前修筑灌茂公路的川西军区,团连队基层干部100余人大部分是山西籍人,其西南军大川西分校原为18兵团随营学校1948年10月组建于山西省太谷县铭贤中学(今山西农业大)。山西人为支援大西南地区的公路建设付出鲜血和汗水,他们将被人们永远铭记。”(《修筑灌茂公路的山西人》,《山西老年》2005年9期)

1950年开工的灌茂公路,到1952年已经开始由汶川县向理县推进,山势变得更为陡峭。悬崖打炮眼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挑选出来的青年人身手敏捷,胆大心细,体力出众。他们腰挂保险绳,在近乎垂直的悬崖绝壁上一蹬一飞,真所谓“身挂悬崖打炮眼,脚踩云梯心也慌”。钢钎、二锤,成为了打炮眼的唯一工具。当初爆破使用的是黑色火药,火药还是由工程处设立在灌县后山坡上一个凹地里的材料厂生产的。炸下的岩石用撬杠、抬杠、土箕、扁担来清除。大岩石用撬杠撬开,余下的碎渣即装入撮箕用扁担挑出去,清理干净后,现出路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进行,当时看到的是人头攒动的工地,听到的是榔头敲打钢钎叮当的响声,以及开山炸石轰隆的爆炸声,撬石抬石的吆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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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成灌公路改善工程处女工锤碎石(图片由四川路桥集团提供)


当时在成阿公路建设的工地上,广为流传着一曲粗犷高昂的歌曲,就叫《没有黄色药,没有开山机》。黄色药即是硝铵炸药(TNT),开山机当时指风钻、风镐等。

没有黄色药,

没有开山机,

我们的公路修得真美丽,

修得真美丽呀!修得真美丽,

灌茂公路修得真美丽。

这是一首撼天动地的“工地歌”,恰在于歌词简洁、旋律铿锵有力,却唱响了沿线几个工地。一当原工地完工,搬迁到新工地,工人立即为歌曲冠上新工程的名称,比如将原灌茂公路词换上新的,如成阿公路、沐石公路等。

这首歌曲出自马光强之手,他当时是灌茂公路工程处二支队一大队九中队的工作员。他平素喜欢音乐,工余时可以吹口琴、拉二胡,算是工地上少有的通才。当时工程处为工人发放的胶鞋,简直无法抵挡锋利岩石的磨损,不少工人爱惜鞋子,就赤足上工地。现在看来的确不妥,但在杂特定历史条件下,大家也默认了这样的做法。看见工人们都是“赤足大仙”,马光强也就不穿鞋子了。一天他到工地上,大家问他:“马工作员,你为啥子不穿鞋呢?”他说:“赤脚凉爽些”,接着他又笑着补充道:“我穿上鞋与大家不一样了,能合在一起吗?”

他每天到工地上耳闻目睹施工现状,很为那种奋进的精神所感动,终于创作出这首小歌,经反复试唱后,他先在四中队教大家唱,不久传到其他队,大家都很喜欢,于是传遍整个工地。

看来,枯燥的筑路,在砂石、火药、钢钎之外,文化恰恰在艰辛的劳动中应运而生!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中写道:“我们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地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徜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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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灌茂公路建桥工地(图片由四川路桥集团提供)


筑路者就是最为坚实的“杭育杭育派”。

蜀汉三国时期,姜维入平康(今黑水县境)系沿杂谷脑河而上,越朴头山由旧时理番县入黑水大道马场沟而入平康,因此山道因此而开。在朴头姜维故道傍山崖上,有隋开皇九年会州刺史姜项达重治旧道的《通蜀记》碑文一通,起首便是“自蜀相姜维尝于此行,迩来三百余年”,但年久失修“猿怯高拔、鸟嗟地险,公私往还,并由山上,人疲马乏,筋力顿尽”,因此姜项达“悯人生之苦,报委寄之天恩,差发丁夫,遂治旧道。”古道至20世纪50年代初期仍在使用。来到历史故地,筑路者来不及感叹历史的沧桑,因为他们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拦路虎。

公路沿着杂谷脑河畔逆水而上,顽强推进。两岸山势险峻,山深林密。

“杂谷脑”是古藏语“扎西郎”的口语记音,含有“吉祥之地”的意思,系岷江上游的一级支流,发源于鹧鸪山,流经米亚罗、沙坝、朴头、理县、薛城等地,于汶川县汇入岷江。流域面积4 632平方公里,干流河道长168公里,天然落差约3092米,平均比降18‰。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水力资源十分丰富。《理番厅志》记载,杂谷脑名存于7个朝代,三国时蜀将姜维曾在此屯兵筑城。杂谷脑原属苍旺土司管辖,清雍正年间曾在此置杂谷脑直隶厅,1752年乾隆皇帝灭苍旺土司,改土归流置五屯,其地乃为杂谷脑屯。1952年建立杂谷脑镇,为川西北交通要塞和商贸集散市场之一。

溪静柳风流,

云行山窈窕。

微风三更歇,

明月半楼照。

身闲觉酒清,

心定闻香妙。

破梦鼓钟声,

林际梵僧庙。

这首五律《宿杂谷脑》,一派风和月明之象,似乎也暗合了杂谷脑镇的静谧气质。出自清代官吏陈克绳之手。

陈克绳,字希范,浙江归安(今吴兴)人,清雍正七年(1729年)举人, 乾隆二年(1737年)进土。陈克绳在川为官的时间有记载可查的为十多年,其中主要在川西北地区,所著《西域遗闻》尤其珍贵。

1917年—1919年间,美国摄影师甘博深入到理县的杂谷脑一带,拍摄了大量当地百姓的生活照片。在这些照片里有一幅《过河的男子》的照片,展示了一位中年山民攀着绳索过河的场面,这种情况下有多危险不必多说,稍有不慎就可能坠入湍急的河水,胆子小的人、臂力不足的人,根本不敢问津……由此可见行路的艰辛。

而在杂谷脑河畔,四处都能看见满山遍野的野百合花河杜鹃花,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但筑路大军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了,他们遇到的拦路虎在美丽的杂谷脑河畔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当时工程处没有先进的施工爆破手段,但大家仍能群策群力地开动脑筋。黑色火药在用量不大时威力不大,以常见的爆炸性能指标来说:爆速在几百米每秒,太低达不到黑火药中的音速,以至于不能称之为“爆轰”,只能称为“爆炸”。

当时在一大队三中队工地上,就进行了一次采用黑色火药的大型爆破,这在工地上称为“放大炮”。

一个小地名叫龙凤坪的悬崖,那是一座高60多米、宽50多米由坚硬岩石组成的峭壁,工程队必须在那里打出高几米的路基。如果一点一点地常规开挖,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但工期只有半年了,1953年年底必须完成,可当时又无先例与现成的经验可借鉴。几个有经验的工人仔细观察岩石的纹理结构,研究可行性后,决定在距离地面高约5米处的岩壁侧面,花了近两月的功夫,开凿出一个高与宽不足15米、深约10多米的平洞,装上数百公斤黑色火药。

一切准备就绪,伴随“轰隆”的一声闷响,山摇地动,爆破成功了,从40多米高处,炸下岩石数千立方米。由于坡度陡峭,大部分岩石都滚入到杂谷脑河中。工人清除余下部分,呈现出路基的雏形……

这次爆破的主要策划者、参与者、操作者,是其貌不扬、个子不高的李兴志。据说他一年前,曾在修建成渝铁路时参加过百家林隧道的开凿,具有爆破经验。

尽管当时各方面设施十分有限,但安全工作仍得到重视,凡是在高岩处施工,都必须每日检查保险绳(安全绳),与系绳施桩是否牢固,并派出一名工人作安全哨,工地上戏称为“望山猴”,每人发一只口哨、一面小红旗,当发现有落石立即吹响口哨;发现松动现象,连续緊急吹哨,叫大家离开。

工地遇有受伤者,大家都奋力抢救,责无旁贷。在采访中,老人们回忆起一大队女卫生员谢道芬,她是从部队转业到工程处的医务人员。一次在悬崖上出现垮塌事故,她登上悬崖,背起一百多斤重的伤员,自己竟然吊着保险绳,从20多米高的岩上把伤员背下来!至今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正是依靠筑路的热情与极限体力的付出,一直到龙凤坪工地完工,没有出现过大的工伤事故(《史志通讯》2015年6月第64期)。

就是在“没有黄色药,没有开山机”的前提下,成阿公路一寸一寸向前推进,公路与河道相互缠绕,呵护着雄奇山水的大美。我曾经好几次站在杂谷脑河边,发现河道变窄了,河床变低,这是由于山体滑坡引发的山石堆积在河中,河水不再咆哮,就像小溪中的水轻轻流过,诉说着并不遥远的故事……

尽管天气的剧变改变着高原山谷的面貌,但永远是柔和平静的,不会使人产生幻灭感。就如同一条道路不断把希望延伸着,一往无前。雷雨云会把草地染成紫色,使得坡地变得黝黑,但是它们不能打破山脊线的沉稳和恬静。雨水给草甸披上轻纱,增加了一层柔美,山岚薄雾使刚刚铺就的道路宛如进入梦境的桃花源之径。即使在雪夜,道路入一根木工墨斗里拉出的黑线,稳定着大山的立场。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黄河》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四川省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四川省散文学会特邀会长,成都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已出版《黄虎张献忠》《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踪迹史》等文学、历史专著。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笔、主编,现供职于成都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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