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口罩,初春阳光里,从贵阳去黔南荔波,飞驰的高速公路,瞥见到了让我心灵颤动的油菜花。没想到还有一个地方的油菜,可以这样触动自己。
高速公路旁边的山地上,连绵出现油菜花。
生长在一截手指那么长,细绳那么宽的梯田上。有一块山坡,探出几个黑色突兀的石头,对,就是荒漠化地貌常见的那种石头。它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几乎密不可分。
然而,中间的缝里,就好比针眼那么细的地方,零碎伸出几簇油菜花。那决不是野生的!有心的农人,必定在其中发现有一点点可以栽种的土壤,于是就没放过种植的机会。
远远地眺望,我还头一次看见一块栽在山顶上的油菜花。这简直颠覆了观念,家乡的油菜花,都是栽在地势平坦的田野上。即使是在青藏高原,油菜也是匍匐在山腰呵。
在“地无三分平”的贵州,农民是多么爱惜土地,油菜花是多么芬芳呵。
原以为阅“花”无数,曾经沧海难为“花”了。
四川丘陵的油菜花,绽放生命之美。20年前,跑基层财政调研小分队,坐火车从武汉到成都,黑乎乎的夜晚,应该是穿过了大巴山,绕过了汉中。
第二天清早,好像眼睛被什么刺着,晃醒了。从卧铺上坐起来,拉开白色的窗帘往外一看,心生欢喜,睡意全无。斜伸的油菜花好像触手可及,香味好像穿过窗户扑面而来。紧邻铁路山坡上的田土,连绵栽种着油菜花,一株株青翠壮实,一朵朵金黄沉甸。
四川农民的勤劳、聪明,连同四川油菜生命力的旺盛,霎时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虽然我是第一次入川,还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接触一个人,潜意识地却好像已经走近了这些四川农民,懂得了他们的品质性格。
青藏高原的油菜花,盛开壮丽之美。去藏旅游,当我们经过盘旋的山路,登临险峻荒凉的山尖,往下一望,刹那间柳暗花明——勾引我目光的,不仅仅是羊卓雍错的宽广宁静,更有湖边那连绵的浅黄,像黄色的丝带缠绕在深蓝的大湖。
我没想到在海拔这么高、空气这样稀薄的地方,油菜花居然也能够存活,没有比壮美更合适的词汇形容它。
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油菜花,呈现朴实之美。夏天八月,南方酷暑,我们融入了北方的清凉。意外之处,这里居然也盛产油菜。
它们分布在略有起伏的地势上,颜色并不金黄,品相并不耀眼,但面积非常辽阔,一望无际。旁边极少有村庄,我估计大部分属于农场地地盘了。
果真,后来在一个露天摆满农业机械,简直像举行大型展览的农场企业里,看到一瓶瓶下线包装好的菜油。
湖湘田野的油菜花,极尽乡土田园之美。和连绵油菜互相衬托着的,往往是一条河流,两三村庄,四五牧童,六七头牛,八九座青山,还有十余个举着锄头耕作的农人。
这种景象的田园之美,在儿时的湖南乡村,随处可见。但是现在,家门口的田野上,油菜一年比一年少,烤烟占据了原属它们的地盘。
除了澧阳平原、湘中丘陵一带田野较多的地方,湖南栽种油菜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就是有,那牛、那牧童、那农夫,也是身影寂寥,难以看到了。
我在深深佩服贵州农民的勤劳同时,也以矛盾的心情,为贵州油菜花叹息。
贵州曾经是全国绝对贫困人口最多的省份,尽管这些年得到有力化解,但相对贫困问题,还将长期存在。
油菜花种植这么多,这么美,从另一个方面,反证了这里的经济结构,还更多停留在农业社会时代,这里农民的收入,还处于低增长阶段。
沿途,至少看见两支队伍4台大客车,车头贴着红色标语,往东南驶去。它们是从北部遵义、南部罗甸发出的车,载着农民工,正前往沿海去打工,去为生存奋斗。
今年疫情的发展,给贵州农民外出打工带来天大困难,地方政府也是竭尽一切手段与沿海的政府、企业对接,通过“包机”“包专列”“包客车”等各种方式,把他们送出去。
“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这话往往是外地人来评价某地的。然而,在贵州不少地方,本地人都这样直白地叙说着。
每当听着这句话,我的心头便有些难过。眼前高壮的山,清亮的水,新鲜的空气,多么美丽的地方,但是它们却不能像工厂、城区一样,为大部分农民带来就业机会,带来财富。
除了缺乏平地,贵州发展农业有绝佳优势,这里海拔高,气温温差大,被污染的土地少,是发展农业的净土。
这几年来,贵州举全省之力培育蔬菜、食用菌、辣椒等12项农业产业。我到贵州,只要离开贵阳,经常可以看到田野上有很多人在劳动,锄头翻飞,白色的大棚、塑料膜绵延于山谷,这种场景在外省已经不多见了。
农业毕竟不能完全离开农业劳动,贵州农业的发展,创造了不少劳动机会,这真是可喜可钦佩的。不过,细探可知,参与这些劳动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在家庭带孩子的妇女。
农村家庭的核心劳动力,要获得更多的收入,还是要走出贵州的乡土。据不完全统计,贵州人口4000多万,超过700万在外就业,其中超过450万是在外省。
我到过黔西南的望谟、黔东南的从江,它们都是外出打工者比例非常高的县。
由于受教育水平低,贵州人在外打工,多是艰苦的体力活,比如建筑工地。地方政府采取多项激励措施,比如奖励能够带一班人外出打工的能人,名曰“蜂王计划”;只要你外出打工,就送标配行李箱,里面有毛巾、牙刷等出行物品。
最近,我知道曾经去过的从江县加勉乡,对口支援的交通企业,给招录的每个农民工一个包,内含医用口罩、消毒液、毛巾,以及方便分餐的不锈钢饭盒等。说是“暖心包”,的确不过分。
前不久到过毕节威宁的村头,50岁的老农带着儿子,正在搬运政府免费供给的马铃薯种,争取把疫情耽误的播种时间补回来。
去年遭遇十多年来最严重的干旱,虽然后来价格由每斤2元飙到6元,但因为歉收,他家却几乎无薯可卖。
黔南荔波的山岭上,戴着瑶族白色圆帽的老农正在果园清理,树上满满挂着的黄色小桔子。因为没掌握剪枝技术,结果太多,导致桔子味酸,难以卖出。
然而!在这样的打击面前,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重振旗鼓,把希望寄托在新的一年。回想小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目睹,因为粮价、猪价大跌,父母全家辛劳一年,没有收入、反而亏本,导致我们兄妹未来学费可能麻烦的局面。
姆妈和母亲有过叹气,但我从来没有看见,她们为此流过一次泪水。这样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平静,我已经有所陌生了。当我重新置身于此境地,心底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他们不就是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吗?可以被打败,但绝不会被打倒。“他”并不止是远在大西洋沿岸的渔夫,而其实遍布在我们身边的乡土呵。
除了极少数偷懒的人,每一个农民难道在生存面前,不就是那一息尚存、永不松手的“老人”吗?在他们面前,受了他们的感染,我感觉自己已经汲取增添了克服困难、保持乐观的力量。
我由衷钦佩他们,也深深叹息——如果水利设施能够跟上,技术服务能够跟上,农业保险能够跟上,这两位老农的损失,该会减少多少?
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城市社会——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起源于农村,其历史进展与农民群体的减少,一张一缩,形成反比。
我不知道,眼前山岭上梯田、石缝里的油菜花,还能够开放多少年?当老农随风而去,年轻人进城,谁还想种、会种油菜花?该建设怎样的现代化,能够使未来的乡土,尽可能多地留下农民,同时他们也能就地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他们脸上的笑意,也像身旁的油菜花一样,灿烂飞扬?
我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