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不到两年,换了三个地址。 一开始在纽约上学,住新泽西的Newport,这个地方在行政区划上不仅不属于纽约市,连纽约州都不是。好在绝对距离上离曼哈顿很近,坐一条专门的地铁线,踉踉跄跄,一站直达。留学生住这儿的很多,印度人也多,公寓的走廊里常年飘荡着咖喱味。新泽西也算是个农业州,税低,人相对更朴实一些。我来美国的第一天,没有任何信用记录的情况下,新泽西的银行给我开了一张额度九百的信用卡,这在资本主义大都会纽约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刚来新泽西的时候感觉不错,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就是不知道缺了点什么。后来进了城,明白了,缺的是精气神,是文化。Newport说白了就是纽约的卫星城,专门睡觉用的,只有功能,没有性格,就像你多年舍不得甩掉的备胎。就这屈指可数的好处,还是建立在互利互惠的条件上的:一间卧室租金一千二,客厅还得住人。我在雪城的同学租一套三室一厅才花了六百。
我爸妈在纽约附近待过好几个地方,他们最喜欢新泽西,这里符合他们对美国的预期,既安静闲适,又不乏大城市的现代化与便利。我本来不置可否,但住这儿有一个小小的缺点对我个人影响很大:连接曼哈顿和Newport的PATH线太挤,太晃了。我刚来美国就发现意外怀孕,不想打掉,又不想结婚,就一边自己怀着,一边上学,地铁几乎每天早上都把我晃吐。有一次下雨天太闷了,我还晕倒在地铁站里。当时爸妈已经走了,男朋友在车程5小时的另一个城市上学,我早晚坐这趟地铁来回,每天都委屈得掉一回眼泪。想起以前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学校在朝阳区的边缘,接近通州,到了四惠站得换一小段八通线,那是一段令人闻风丧胆的线路,整个车厢挤满了进城上班的郊区居民。住在新泽西就仿佛回到了八通,一挤地铁就开始怀疑人生。这种地铁坐多了,人变疲了,要么麻木,要么绝望,连炸鸡和蛋糕都提不起对生活的兴趣,当然就算这样我也没少吃。
我在新泽西过了6个月苦日子,病态,孤独,众叛亲离。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北京的一些地方,一遍一遍,包括我以前根本不怎么去的那种。比如公主坟地铁站那边的旧商场,我只去过一回,连它叫什么都不记得,还梦见一些正在建造的大楼,叮叮咚咚,好像是在五道口附近,又好像在西北旺。想家想魔怔了,也不敢哭,不敢说自己想回北京,怕父母担心,怕丢人。第一学期结束后,男朋友在纽约找了个实习,我又休学了,孤苦伶仃的日子才算熬出了头,我也搬离了新泽西。当我把最后一箱东西装到车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我住过的那个公寓,竟是那么冰冷,陌生,仿佛从来没人住过一样。那是一个美丽的晴天,就像今天。
然后我就搬到法拉盛了,伟大祖国在纽约建造的首都,五毒不侵的文化堡垒。纽约人最喜欢的寒暄方式就是问你住在哪里,以此判断你属于什么阶层。上西区?那你是old money没跑。SOHO?你们年轻人真会玩儿。Bronx?那里黑人很多吧。法拉盛?啊,那你肯定是中国人!我们在法拉盛的核心租了一套三室的复式,月租三千五,楼下就是东湖海鲜,南翔小笼包,港式茶餐厅和正宗川菜。从武汉鸭脖到东北乱炖,从涮羊肉到叉烧酥,这里真是应有尽有,让人合不拢嘴。法拉盛有两大特点,一是便宜,二是人多。便宜不必说了,生鸡腿五毛一磅。人多也是有据可查的:纽约的三个人流量最大的区域,时代广场,中央车站,第三名就是法拉盛。
一开始住法拉盛还不好意思和人说,毕竟中国城总给人一种不上档次的感觉,但是住久了才知道,档次不档次的是面子问题,吃到嘴里的才是里子。在美国哪里能买到现做的苏式月饼,肥瘦相间的烤羊肉串,汤白味鲜的老鸭粉丝?只有法拉盛。在这儿我虽然仍旧经常悲伤,但很少怀念北京了,偶尔想起,也都是一些阳春白雪的地界,比如当代MOMA,库布里克,电影资料馆等等,除了这些东西法拉盛确实没有,其他东西我还没有发现在法拉盛找不到的。连街边卖盗版盘的都和国内同步进货。
当然住这儿的缺点也显而易见的,远挤乱,是有别于新泽西的另一种卫星城,让我想起传说中的苹果园。是传说中的,我没真正去过。我倒觉得住在这种地方只要摆正心态,反而更能享受到大城市的好处。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理论:在纽约,耗子比鸽子走得远。只要看看那些街边胖到飞不动的鸽子,和地铁站神出鬼没的耗子就知道了。
在法拉盛住了大半年,基本是在吃吃喝喝中度过的,期间生了个孩子,醒来就已经是春天了。医生叮嘱我要多带孩子去外面转转,我们这才发现法拉盛特别不适合养育儿童。空间狭窄,噪声喧天,绿化面积很小。这时已经成为先生的男朋友实习结束,要回学校上学了,于是我们拖家带口,开着一辆租来的Uhaul,奔向我在美国的第三个落脚点,纽约州的伊萨卡。
伊萨卡这个名字取自希腊的一个美丽小岛,有诗传世:“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但愿你的道路漫长。”(《伊萨卡岛》节选 康斯坦丁·卡瓦菲斯)
这里也确实像诗中的一样美丽,群山环绕,风景如画,但和我之前住的地方完全不同的是,它是个彻头彻尾的乡村。村到什么程度呢,没有高楼大厦也就罢了,连美国银行和大通银行都没有。在美国生活过的人可能会理解,这俩银行是美国最常见的银行,几乎遍地开花,但是伊萨卡没有,这里只有本地的信用合作社。
刚来伊萨卡的时候有个小小的发现,那就是路上的陌生人会跟你打招呼。我从小生活在大城市,这种情况是闻所未闻的。在纽约如果跟每个照面的陌生人打招呼,一天下来,点头点出脑震荡也不足为奇。但是在伊萨卡你不仅可以点头,甚至可以和路上的人聊几句,反正大家看起来都没什么事。这里的超市收银员以老年人为主,而且和居民们彼此认识,结账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可以聊上好半天,让排在后面的我心急火燎。这不禁让我想起在香港住的那一年,因为结账的时候掏钱速度慢而屡次被批评:“你们中国人就是……慢吞吞……”不是故意抹黑,他们真的管我叫中国人。来到异国他乡的伊萨卡,却发现这里根本没人问我从哪来,他们好像也不太关心外国的事情,超市里只有本地报纸,连选举新闻都没有,只有本地菜价和新开张的健身房。
在伊萨卡的生活给了我一种全新的体验,既可以撒开丫子在山里奔跑,又可以花一下午在湖边看书。时间在这里过得很慢,常常什么都没干一整天就过去了。它确实是个做学术的好地方,晚上从图书馆出来,草地上还有一群鹿盯着你看。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的物价很贵,是全美生活成本最高的城市排名第八,可能因为读藤校的人都比较有钱吧。生活在这里确实有种归隐山林的感觉,刚从纽约搬来时新鲜得不行,天天拍湖拍鸟拍森林,过了没几个月就开始想念大城市的丰富多彩,商场饭店,慨叹这里怎么能连个H&M都没有。
生命的活力,对我来说,城市的魅力就在于这儿。它是运动的,充满信息量的,每天在变化的。它给我一种安全感,有别于乡村给我的那种安全感。就像是你笃定地知道,哪怕过了十二点钟,也有好几个撸串的地方可以去,即使走丢了,打个车也能回家的那种踏实。比起美国其他地方,即便有再拥挤的地铁和再多的老鼠,即便房租再高得令人咂舌,我还是喜欢纽约多一点,它让我感觉自己还年轻,还有好多的可能性。
而北京对我来说是另一种归宿,也许和好多人的北京不一样,它是我的家,是爸爸妈妈,是一毛钱一包的无花果和第一次牵手的十字路口。如今那个家离我远去了,而新的家却不知道在哪里。想起那些颠沛流离的夜晚,目睹着城市的高楼中亮起的千万盏灯,如同夜幕下的万千星光。多想有一扇窗中的灯是为我点着的,免我受惊扰,擦去我的眼泪,拦我入怀中,对我说你好,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