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在桐城 时间设下魔法阵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桐城的小女孩子们,冬天依旧穿着我小时穿过的那罩衫——棉衣或羽绒服的外面,套一件长至膝下,背后系带,形似连袖围裙的东西,作用是挡脏,减少冬天洗大件衣服的次数。一般都用艳丽的花布面料:翠绿、水红、粉紫、鹅黄、天蓝……团花,碎花,缠枝,做成衣服,穿在哪个成年人身上都俗气,但这样子给小女孩们套上,真是:将要到来的春天有多少色彩,母亲们就给女儿们穿上了多少色彩。

  套上这种罩衫之后,小女孩们就一个个的找不着了腿,圆滚滚满地都是,看上去,也像春天里初生的小动物、小叶芽、小花苞一样,自带无限懵懂。

  我在北街小学门口,看到刚刚放学的她们,她们围在卖彩线珠子与棉花糖的摊子边上,徘徊不舍,挤成一团。其中一个,忽然定住了黑漆漆的眼珠,伸手向空中一捞,捞到了飘拂着的一缕棉花糖丝,飞快地塞进嘴里……“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你。”胖子说。

  “这么多年了,这个门头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连传达室也是那间老房子,你看,房顶上长的瓦松也还那样,连那边的厕所,也没有拆掉呢。怎么会?简直什么都没变啊。”

  桐城人擅长做生意,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满世界跑着推销乡镇企业产品。经济尚可,街上不少见豪车,只是再豪华的车,也得让道给“马路之王”电动车。电动车成群结队,一排排横着在街中心骑,后面则安静地尾蹑着一长串的小汽车,这场景第一次看到时,极感诡异。也常有收拾得极妥帖的女郎,时尚美感远超省城合肥。然而美女们也沉静,沉静地在小巷内与人擦肩而过。

  一个小城里,新与旧并存,有时候,就让人感觉是掉入了时间的魔法阵。围着老城关的几条老街都还在,没拆掉,居然还住满了居民。老街上,我们买到了蛤蜊油——装在蛤蜊壳里半透明洁白的油脂,从前人冬天抵抗手皲、脸皲的武器。五块钱三只。犹豫着过去问价,老板是个红脸膛的中年人,诡秘地一笑:“这个东西啊,可贵呢!”然后看着客人的脸色,得意地报出价格来,像开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玩笑。

  我们便也好笑着,捧着东西走开了。掰开一个闻了闻,极淡的毫无侵略性的香气。也是很出意外的,因为这种香气,我早已忘记了。或者根本未曾留意过。小时候,会留意到的事情每天都很多,每天都有新的。这蛤蜊油的气味,却并不在其列。

  小杂货铺,卖一些老土的东西:橡胶雨鞋、铁皮炉子、热水瓶胆、瓶塞子、绣花鞋垫、泥炭炉子、还有泥炭做的脚焐子:像一只小小的带柄提篮,冬天平平地塞了了炭火,把穿了老棉鞋的脚架在沿上,烤得全身由下至上暖烘烘的。讲究的老人家如我外婆,还拿一方手帕端正盖在鞋面上,笼手而坐,不响不动,那神情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在静听时间走路一般。脚炉般不给小孩子用,怕毛手毛脚踏翻了一地火灰,或者呆坐不知调温,烤着烤着,就闻了焦糊味。

  这个小脚炉,可以煨荸荠、花生吃。三九寒天正是吃荸荠的时候。桐城人叫“土栗果”,正月里包春卷和肉做馅,或者就这样一颗一颗塞到炭火里煨熟,或者拿竹篮子高高吊在屋梁上,风干透了,再取了来直接剥皮吃,这时候皮已经皱成老奶奶脸一样了,很好撕了,蒸发掉大半水分的果肉甜得不忍。

  四四方方的玻璃抽屉柜,里头分格装着纽扣、锁眼、松紧带、顶针、发夹、橡皮筋、穿鞋底的锥子……一切从前做人家主妇必用之物。看铺子的是老头和老太太,像我父母亲一样老了。

  买了丰糕。也是腊月才有的食品。粳米粉蒸出来,有米和糖发酵过后的朴素甜香与松软。这家丰糕店的老板,长相都颇为凶恶,但态度安详,这两个男人做的丰糕得我们全家的口味,年年都来买。有一年四叔拎了别家的丰糕来,一吃就觉得不如意。到底还是过几天自己又开车来,重买了几块才安心。

  我们走到南门那边去吃午饭。饭店里做的是本地家常菜。一个炒水芹芽,芹芽不太好,有点老了。一个黄栗豆腐。黄栗豆腐是用山里橡栗果子磨成粉之后做的。深咖色半透明如果冻,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热油下锅,放红辣椒丝、青葱段炒了,勾芡上桌,滑腻爽口,余味中带点苦涩。这个菜,集清苦与丰腴一体,小时不以为然,如今倒是蛮喜欢吃的。还要一个菜吧,点什么呢?在后厨里踟躇了一会儿,老板将自家午饭要吃的红烧小杂鱼,从锅里给我们匀了一碗。桐城人烧菜喜放酱,这杂鱼也不例外,酱汁淋漓,卖相油腻,其实鱼肉很嫩,且无一些儿腥气。顿时佐下去了三碗米饭。

  连月的阴天,好容易出了次太阳。老街上,满街但凡可利用之处,都晒着冬被,大红大绿,大花大朵,阳光下舒展着,简直听得见欢呼声。然后就是咸肉、风鸡、干鱼、鸭腿、香肠……在各个想得到与想不到地方都见缝插针地晾着,渗滴着晶亮的油脂。走在巷子里,东张西望,一不留神,额头就结结实实和腊味年货们接触了,如果不是午饭太饱,还真受不住。

  晒出来的还有很老的老人们。铺了棉垫的竹椅上,低了头眯瞌睡。或者似睁非睁了老眼,呆望着街面。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在老街上出生,长大,老去的吧?并将在这里过世。这样的人生,以后的人是不会了。不过,总有一些是永恒不变的,比如生老病死。

  “再过几十年,我们也就像他们一样了,坐在街边上,看着走过去的人,默默地想,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啊,怎么一转眼,就老了呢,老得只剩下记忆,没有明天,只有一大堆没人理没人听的记忆。”

  “怎么这样浪漫起来了。”“不是浪漫,是事实……”“还早呢。”“……”“快看,那棵香橼,今年又结了那么多的果子!”

  北街上,有一户人家种了一棵好大的香橼树。满树明黄灿烂的果子,到了冬天还高高地挂着。可惜没有人摘。养它的人略不在意,像不知道果子的香气有多好闻一样。过年时在堂屋和书房摆香橼作为清供的习俗,似乎早已经消失了……

  “啊啊啊!好想要!”“太高了,一个也别想摘得到。”“真是不像话啊。”“汪汪汪!汪汪!”“啊啊啊!狗又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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