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后的童年大概淹没在一些特别奇怪的关键词里,这些关键词像刻在脑海里一样。二三十年后依然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仿佛当年的新闻联播忽然在脑中重播。比如我童年的关键词中,就有“十二届六中全会”和”精神文明建设“这两个有点好笑的词,实在是童年时有太多经历围绕这两个词展开了,而它们都完全超出一个低龄儿童的理解范围,却又打桩一样钉在这个低龄儿童的心里。
小学时就曾多次开全校大会,学习精神文明建设的纲要,小学生要以此写命题作文,参加各种活动,响应这一伟大的社会主义运动。我们当时都写了些什么?大概是抄上大段的报纸,然后写一两句自己的感想,并且联系实际情况,写一件“有意义的事” 之类的。当年为了应付这种类型的作业,以及强迫参加的作文竞赛,我甚至在外公的帮助下做了一本剪报册,专门收集剪报,作为在小学政治生活里生存下来的有用” 素材“。
而那个时代也恰恰是很多城市,乡镇旅游业兴起的时代,那时的旅游业,其实是借着政治的需求忽然发展起来的。比如精神文明建设要求” 素质教育“ 和” 爱国主义教育“ ,那么全国各地都开始找能进行这些教育的地点,很多旅游资源得以被挖掘和建设起来。很多美丽的自然景观和历史遗迹也是这样被破坏和改造得面目全非的。
我父母有一位多年的好朋友,我要叫他W伯伯,他当时就负责在P市,一个邻省的四线小城市踩点,寻找能建设成素质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的景点。可惜P市是一个没落了很多朝代的地方,也恰恰在近代的侵略战争,解放战争中毫无存在感,有几个历史名人的坟墓藏在深山老林里,不是被盗光就是完全看不出什么遗迹,所以W伯伯十分伤脑筋。
W伯伯经历多番奔波劳碌,终于在P市管辖下的一个小村的深山里,找到一颗极其美丽的千年古树,那是一棵红枫。那棵树隐天蔽日,枝繁叶茂,根系盘桓在方圆五十米的地表上,像蛟龙的脊背,秋天的时候会下起漫天红雨,如山神般庄严而壮丽。
W伯伯心想,给它编个历史故事,再在周边找找农家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设计一下交通,最起码建成一个中小学生秋游必去景点吧!所以他联系上我父母,希望我们一家能抽出一个周末去P市乡下,和他一起踩踩这个景点,提供一些灵感。
当然了,我也被再一次布置了《记一件有意义的事》这篇作文。
我们到了P市,在招待所休息了一晚,第二天W伯伯开着政府的车带上我们一家三口,去了P市乡下的大山。
我们去P市时是五月份,春夏交接,正是长江流域的青山最美的时候。我这一生也登过许多俊美的大山,可似乎再没见过那样流淌如生命的绿色。那座山的生命仿佛是有思想有意识的,空气的味道,草木的颜色,鸟兽的叫声,仿佛都和我息息相关,它们环绕着我,拥抱着我,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我分明感觉到一切的一切在和我说这话,而我已经成为它们的一员。
那一天其实我们爬了很久啊,W伯伯一直在和父母说话,一会儿是年轻时有意思的傻事,一会儿是现在的工作,而我沉浸在和自然的奇幻交流里,完全不感到累。后来渐渐地,脚下的土路上开始出现蜿蜒裸露的大根。W伯伯跟我说:“ 若锦,快看,这些根就是就是那棵千年红枫的根。”
“啊?真的?” 我赶紧左右回头,东张西望,“那树呢?”
“ 呵呵,树还在三里地之外呢!来,咱们加把劲儿,继续。” W伯伯笑着鼓励我。
树还在三里地之外,根已经蜿蜒到了眼前,那树得多大一棵啊!!说来也奇妙,越是接近那棵红枫,越觉得周遭的,自然的“感应”强烈起来,围绕着那棵树,似乎有一个强烈的磁场。这磁场内的众生都休戚相关,生死与共。不知道为什么,我越靠近,越觉得有很多陌生又熟悉的感情在流淌,它们静静地穿过我的大脑,穿过我的心,和我轻轻地碰了一下拳,打了个招呼,又再静静地流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一会儿我的眼眶里就盈满了泪水。太难以解释了。这无数缕感情,既不是悲,也不是喜,它们深沉又强烈,像汹涌的波涛,但它们互相接近时,对彼此又是彬彬有礼,小心翼翼的。我觉得那一刻的我其实发现了生命的真实状态。宇宙万物之间,应该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吧?
当我们最终见到那棵红枫的时候,我仿佛找到了一切的答案。它就是答案。它气势磅礴,向天空舒展着绵长又顽强的生命,它随着风轻轻舞动,却在我耳中掀起海浪般的涛声。我觉得它是一棵跳动的心脏,它像是这座山的命脉,是它,让周遭的万物都休戚相关,生死与共。那些关于这棵红枫是山神的传说,都忽然变得真实可感。
它如果不是山神,是什么呢?
我靠近树干,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树皮。都说风暴的中心是宁静,生命的中心大概也是宁静吧?我能听见的唯一的声音就是心跳,是我的心跳,还是山神的心跳呢?
我们在古树周围流连了好久,W伯伯才过来对我说:“ 若锦,这附近有个小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我带你去玩玩好不好?”
我说好啊好啊。W伯伯就带我走向古树的东南角,一座破破烂烂的红砖房原来就藏在拐角处,只不过初夏的灌木太茂盛了,这房子和我近在咫尺,我之前都没看到。
“ 老和尚!老和尚!”W 伯伯熟门熟路地踏进小院子,“老和尚在不在呀?”
“来喽!”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老和尚出现在眼前。
他其实不是一个按照僧规打扮的人。他穿着极其朴素的粗布上衣,一条泥迹斑斑的军装裤,脚上套着黑色胶鞋。与其说他像一个和尚,倒不如说他更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农民。
他也没有剃光头,而是留着灰白的短发,瘦削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一双手上满满的刻痕一样的皱纹,几个指头都是老茧。
我好奇地看着他,直视着他的面容和眼睛。不知怎么地第一眼我就不怕他,反而觉得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而他也和蔼又平静地直视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老人,农民,苦难人都没有的东西,那种东西像深海,像无形的风,像。。。像我之前在山路上感受到的。。。像一朵花的低语,像一棵树的心跳。。。
忽然我的心好像被攥紧了一下,好像又有一股神秘的细流闯进来,和我轻轻地碰了一下拳。
W 伯伯告诉老和尚,我小孩子爬了许多山路,怕是有点累了,让我进庙里坐坐,喝点水。老和尚就很热心地把我带进庙里坐着。
原来所谓的庙其实就是那个红砖房的外间。大概只有5,6平方米。这极小的空间里,摆放着庄严肃穆的佛像,香烛台,跪席,和两把椅子。佛龛左右各有一盏油灯,我第一次见到油灯,很好奇,就过去凑着头看。老和尚用手拨了拨灯芯,告诉我这叫灯芯草,和编席子的草是一回事。
他只字未提佛,佛像,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座庙。而是走进走出,给我端来一碗清甜的水,给了我两个绿油油的橘子。
5月份就有橘子了吗?现在想想真是好奇怪呀。
我剥了橘子吃了。那两个橘子又小,又绿,可滋味却是极其甜美。我整个人震惊在那清香甘甜之中,说来好笑,若干年后我极力回忆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品种的橘子,都没有找到类似的对照物。包括后来才在市场上大量出现的沙糖桔,按理说是最甜的橘子了?依然没有记忆中那两个绿橘子那样甜。
我一边吃橘子,一边四下张望。红砖房的外间是庙,而里间就是老和尚生活的地方,可以从门缝里看见里面有一张极其简单的木板床。房子的外面有一块菜地,种了些蔬菜。老和尚应该是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吧?
期间我们进行着简短的对话,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某几刻他低下头,可以清楚地看见,灰白的头发下面,是规整的六个戒疤。
他带着我站到庙门口,教我认庙的名字。庙匾其实就是一块木板,上面用繁体字写着“红叶禅寺” 四个字。字是黑黑的墨迹,大概是老和尚自己写的吧?
后来我父母和W伯伯大概在周遭转够了,就来带我走,老和尚送我们到大树下,跟我们告别。
我一边不住地回头,一边挥手说着再见。可不知怎么地我看到了可怕的幻象。树下朝我挥手告别的老和尚,分明周身燃起了熊熊烈火。那火是半透明的,如真似幻,和现实中见到的火不太一样,可真真切切就是一个清瘦的老人,站在烈火中央,被烈焰灼烧着。
而他面色平静祥和,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并没有受到什么煎熬,仿佛他已经日日夜夜,在火中站了很久一样。
我一方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方面又极度担忧极度悲伤,可我心中知道是幻象,而且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直到山路转弯,直到密密层层的灌木彻底遮蔽了视线。我很怕大人们看见我眼中的眼泪,就故意冲到最前面走着。风和绿叶环绕着我,从我的心里穿来穿去,就像没有事发生那样,就像这一幕是生命的常态那样。
“ 没事的。”
“ 没事的。”
无数股细流穿过我,和我碰了碰拳,这一次是告别。
这件事对我来说,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幻境,若干年后我也长大了不少,还曾问起P市那座山。
“ 爸,你说老和尚和红叶禅寺还在不在?”
“ 应该不在了吧。现在老树周围都建成度假区了,那种没有历史意义,临时搭建的小庙不可能保留的。就算建庙搞噱头,也会选址建一个崭新的大庙。再编个什么故事。”
是真还是假?我再也不可能知道答案。
我只是永远也忘不了,曾经有个老人若无其事地站在烈火中,站在绿浪滔天的古树下朝我挥手告别。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