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于1.4亿年前第四纪冰川时代的华盖木,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数量最少和最古老的木兰科珍稀濒危植物。图源:西畴县国营坪寨林场
红星新闻记者 任江波
编辑 张寻
北回归线经过地球上16个国家和地区,多属沙漠和草原地带,如北非的撒哈拉沙漠,阿拉伯半岛的阿拉伯沙漠,印度巴基斯坦的塔尔沙漠等等,地理学家称之为“回归沙漠带”。
唯有经过中国云南、广西、广东、福建(海域)、台湾等几个省区,却是另一番景象,这一带林木繁茂,郁郁葱葱,雨量充沛,物产丰富,出现“神奇的回归绿带”。
处在北回归线上的云南省文山州西畴县,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是珍稀濒危物种华盖木的故里。
起源于1.4亿年前第四纪冰川时代的华盖木,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数量最少和最古老的木兰科珍稀濒危植物,被喻为“植物界的大熊猫”。
▲由于华盖木自然繁育困难,只有通过人工引种栽培,再把树苗栽回到原生地进行保护。图源:红星新闻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近年来通过加强就地保护,开展回归试验示范等,华盖木原生境得到有效恢复,种群得到扩大,当地自然保护区先后共培植华盖苗木近3000株。
“缎子绿豆”
探寻一棵华盖木需要多长时间?
普通人在原始森林里要步行两小时,而对于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时间仅为30分钟。
西畴县小桥沟自然保护区位于云南省文山州法斗乡,距西畴县城17公里,总面积3906.6公顷,属于西畴县国营坪寨林场范围。
54岁的李友彬是法斗本地人,同时也是西畴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分局小桥沟管护站站长。这是他今年第二次进山观测这棵树龄300多年的华盖木。按规定,李友彬每年进入保护区原始森林观测华盖木不低于4次。
▲华盖木最大植株可高达40多米。图源:红星新闻
通往华盖木的山路并不好走。前段时间下过一阵雨,潮湿的环境导致草本植物疯长。李友彬随地拾起一根木棍,不断挥打面前的杂草,勉强开辟出一能够供人通行的道路。
李友彬告诉红星新闻,有一年国际木兰科植物大会在广州举办,当时有11个国家参加。后来专家提出要看野生华盖木,主办方就把国内外的专家从广州送至西畴。
“当时有些专家都七八十岁了,专程上山来看野生华盖木。那时候路比现在宽,草也没有这么茂盛。”李友彬说,这些年由于对原始森林的保护加强,周边村子劳动力也都外出打工,进山的人少了,路就难走了。这对华盖木的保护反而是件好事。
起源于1.4亿年前的华盖木,是木兰科中最古老的单属种植物之一,因其树干挺直光滑,树冠巨大而得名。由于分布范围狭窄,且数量稀少而被称为“植物中的大熊猫”,为中国特有树种。
▲华盖木被当地人成为“缎子绿豆”。吕德仁 摄
一直以来,华盖木仅生长于保护区西畴法斗小桥沟片区海拔1400—1500米的沟谷中,分布范围十分狭小。由于多年人为破坏,沟谷中原有的华盖木大树现已变得极其稀少,目前仅在小桥沟有6株呈单点状分布,种群非常微弱,结构失调。
1978年,被誉为“华盖木之父”的中科院华南植物研究所刘玉壶教授在保护区沟谷中发现了5株后来被称为“植物活化石”的华盖木。
▲植物学家刘玉壶。图源:网络
经过深入研究,刘玉壶最终确定,这是一种没有记载的木兰科新属物种。根据其外形特征,这个树种被命名为“华盖木”。1979年,刘玉壶在我国当时最权威的植物分类学期刊《植物分类学报》(第17卷第4期)上发表报告,首次披露了这一稀世珍品植物的存在。
其实早在刘玉壶教授来到西畴之前,当地人对这种高大的常绿乔木并不陌生。华盖木的木质为绿缎子或鹦鹉羽毛一般的绿色,所以在法斗乡,人们将其称之为“缎子绿豆”或者“ 鹦哥绿豆”。
▲资料图。1986年9月23日中国邮政发行西畴珍稀濒危木兰科植物邮票。
当年,刘玉壶教授在法斗乡发现华盖木的消息传开后,只有十多岁的李友彬也跑到山里去看,却发现华盖木已经存留不多了。由于华盖木的材质较好,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它被村民当作建造房屋、制作家具的木材,导致遭遇过度砍伐。
▲华盖木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图源:红星新闻
1980年,国际木兰科学术研讨会认定,华盖木为木兰科新属,西畴为华盖木原生地。1992年,华盖木被收入国家珍稀濒危保护植物名录。1999年,华盖木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2011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濒危等级为“极危”。
孑遗物种
9月27日,文山州相关负责人在“COP15春城之邀”云南生物多样性保护系列新闻发布会上介绍,文山州是古老特有植物和古老孑遗植物分布中心,全世界目前发现仅存的10株野生华盖木(孑遗物种),全部分布在文山州境内。
孑遗物种,是指在较为古老的地质历史时期中曾经非常繁盛,分布很广,但到较新时期或现代则大为衰退的一些生物物种。由于西畴未遭受到第四纪冰川侵袭,第三纪时的茂密热带森林才得以幸存,华盖木就是其中幸存的物种。
▲华盖木的花(资料图)。新华网发
经过多年研究,学界认为华盖木珍稀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它自身的繁育生存能力极低,本来它的开花率和结果率就低,再加上这种植物具有一种很特别的芳香味,昆虫等动物非常喜欢叮咬,种子很难成熟。另外,成熟的华盖木种子含有一种油质,厚厚的油质紧紧地包裹着种子,致使天然播种很难发芽。
“华盖木对土壤和环境的要求比较严苛,在野外环境下靠它自然繁育很难。这是它的生物学特性决定的。”香坪山林场负责人雷连洪告诉红星新闻,木兰科树种一般需要通过昆虫授粉,但由于野生华盖木的树高比较高,很多昆虫飞行高度达不到。
▲华盖木的果实。图源:网络
另外,华盖木的果实虽然个大,但种子发育较差,里面可以用来育种的种子没有几颗。这是华盖木的自身缺陷,也是它自然繁育的硬伤。
由于野生华盖木基本上已经失去了自我繁殖的能力,要想保留这一物种,就只能借助人类科技手段,进行人工繁育。
▲保护区珍稀木兰谷。图源:红星新闻
香坪山林场始建1951年6月,位于西畴县莲花乡辖区,是新中国成立后云南省建立最早的国营林场之一。雷连洪父母都是林场职工,到他这里属于第三代。
为拯救和保护以华盖木为代表的珍稀濒危植物物种资源,1986年—1991年,云南省林业科学院、文山州林木种苗站、西畴县香坪山林场三家联合,在香坪山林场建立珍稀濒危树木园。基地原名“香坪山林场珍稀树木园”,是“木兰科及珍稀濒危树种西畴迁地栽培基因库”的简称。
进入木兰园,迎面踏上几级阶梯,来访者都会撞见一棵不到碗口粗的小树。如果不是树上的吊牌提示,很难想到这就是一棵生长已经长达20多年的华盖木。
▲“回归自然”的华盖木。图源:红星新闻
“华盖木的特点是前期生长速度快,到达一定阶段后,成长会变得缓慢。最近几年,林场在育苗技术和种子处理上经过多年摸索,应该说比较成功,目前基础性培育都是林场在做。”
雷连洪告诉红星新闻,当初在刘玉壶教授的倡导下,木兰园建园初期就积极引种华盖木,像这样数米高、树龄20多年的人工繁育华盖木已有20多棵,而树龄较小的华盖木更是有近千余株。
但这并不意味着华盖木得以摆脱“极危”的物种现状。公开报道显示,2013年3月14日,昆明植物园一株华盖木首次开花。这株华盖木由昆明植物园于1983年从西畴县引种进行迁地保护,仅仅首次开花就经过了近30年的时间。
▲人工培育的华盖木幼苗。图源:小桥沟自然保护区
从目前情况看,人工繁育的华盖木都还没有到挂果期,这就导致人工繁育的种子依赖于对野生华盖木的采摘。而野生华盖木每隔1—2年开花一次,一个果子里面就五六颗种子,发育比较好的也就一两颗,显得稀少而珍贵。
林业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但往往又很难看得到成绩。从父母辈开始就一直与香坪山上的一草一木打交道已经四十多年的雷连洪深谙这个道理。
“从刘玉壶教授当年发现华盖木这个物种,国家投资也很大,但除开科研和培育保护的一些成果,你要说能拿出来多大的成绩,这个是(暂时)看不到的,需要时间。”
情系木兰
寂寞山谷里的“野百合”也有春天。随着2000年以来关于华盖木的信息越来越多,有人打起了它的主意。炒作最热的时候,市场上甚至传言一棵华盖木可以换一架直升飞机。
当时,曾有从香港过来的人找到李友彬,开价一万八千元一斤收购华盖木的果子。“我就说我不能发这个财。”回过头,李友彬便把自己培育的两三百株华盖木幼苗以每株不到50元的价格转让给昆明的植物研究所。
也正是在那段时期,已经成为保护区小桥沟管护站站长的李友彬结识了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园物种多样性保育研究组研究员、硕士生导师曾庆文——唯一一位从种群生物学、繁殖生物学、遗传多样性、种子传播等方面综合研究华盖木保护生物学的科学家。
▲图为曾庆文研究员对华盖木的生长情况进行监测。
为了抢救濒危木兰科植物,摸清其濒危种类和濒危机理,自2000年开始,曾庆文多次赴云南华盖木原产地开展研究,先后数次爬上搭建的大型竹木结构的观测架,进行传粉生物学野外观测和实验。
2011年5月6日至15日,在曾庆文的指导下,科研人员共同完成了对华盖木进行人工异株植株授粉的实验。
2012年9月20日,曾庆文在开展华盖木野外实验时,不幸从一株高达40余米的华盖木古树上坠落遇难,年仅49岁。
时隔近10年,李友彬依然清楚记得出事那天早上8点刚过,接到曾庆文打来的电话。“他说今天要去登记华盖木种子的长势情况,问我去不去。我那天刚好有事,就安排一个老护林员带他去。到中午12点20分左右,我接到护林员电话,说曾老师出事了。我赶紧组织人员抢救,当时卫生院去了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派出所去了两人,森林公安去了3人,加上我们管护站去了10个人,但赶到那边已经来不及了。”
▲曾庆文生前拍摄的华盖木花朵。
曾庆文的妻子曾向媒体回忆,丈夫对木兰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因为常年接触花粉,1994年曾庆文被查出肺部严重堵塞,他没有停止工作,反而又投入到对木兰的研究,一直熬了十年才去动手术,切了半个肺,去掉了两根肋骨。
李友彬事后了解到,当时曾庆文和两个学生已经完成了对华盖木的登记工作。正在下架子的时候,他发现有两个样本没有登记,就和学生再次返回。当时下着毛毛细雨,山里雾气大,曾庆文为了靠近样本,踩上一根枝桠,不慎踏空,从近40米的高度坠落。
“曾庆文老师这个人说话特别客气,他教了我们很多如何辨别华盖木和培育华盖木的知识。后来团队按照曾教授的办法育苗存活了几株华盖木,移植到山里纪念曾教授,现在还存活有几棵。”时至今日,李友彬谈起曾庆文的离去仍然饱含遗憾。
回归之旅
近地保护,是对分布区极为狭窄、生境极为特殊、分布点极少的极小种群野生植物,通过人工繁殖并构建苗木数量和种群结构,在其分布区周围选择气候相似、生境相似、群落相似的自然或半自然地段进行定植管护,并逐步形成稳定的种群。
▲雷连洪在保护区巡护。
从2007年开始,由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云南省林科院等单位共同参与的“华盖木回归自然拯救种植”正式启动。通过人工引种栽培,成活后再把树苗栽回到华盖木的原生地的手段,促进华盖木的存活、繁衍。
近年来,通过加强就地保护,开展回归试验示范等,华盖木原生境得到有效恢复,种群得到扩大,自然保护区先后共培植华盖苗木近3000株。这也标志着华盖木这个濒危珍稀物种,真正地完成了采种、选种、培育、试验、栽培的回归之旅,并在西畴栖息生长下来。
▲李友彬在进行日常巡护工作。图源:红星新闻
9月17日,在华盖木回归试验区,54岁的李友彬正在用手机记录保护区的日常巡护工作。此前,400株树苗长到一定苗龄之后,分别被编号、挂牌,移栽到原生地。昆明植物研究所等部门通过挂牌保护、日常巡护、定期检测、GPS定位等方式,密切关注着华盖木植株的变化。
“现在这个时间过来,感觉我们这里空气很新鲜。到了十二月份左右,山里雾气湿气比较大,感觉就又不一样了。”李友彬在一次谈笑间不经意露出了布满静脉曲张的小腿。
在岁月的煎熬和寒湿的环境中,护林员们由于经常需要爬山涉水,都不同程度地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严重的甚至走不了路。
谈到明年就要迎来的退休生活,与华盖木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李友彬除了想在家带带孙子,也有走出大山去外面转转的念头。
说话间,天空再次洒落细雨。李友彬讲起保护区的另一块山林里,曾庆文教授去世的第二年大伙儿曾栽种数十棵由他本人授粉的幼苗,经过近十年的生长,今已亭亭如盖。
·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特别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