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 春卷春意
她右手心的面糊像朵湿云,贴着煤球炉上的小铁板轻轻一擦,哪儿厚了,面糊惊鸿一瞥地弹落,一下、二下,毛刺被搲起,如点水的白鹭,迅疾掠过水面叼起一条小鱼。半分钟左右,左手将冒热气的面皮揭起,一张圆圆米白透明的春卷皮就做成了,跟熨过的丝麻布一样平整。挂在手心里的面糊好像要滑落了,手腕顺势往上掂两掂,面糊又回到她手心,富有韵律而优雅的动作,宛如越剧里收袖、抓袖,仿佛她张口就会唱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只是她穿的不似大青衣的婀娜、飘逸,羽绒服、大围巾,小板凳上弓背哈腰坐着烫春卷皮,像一只胖乎乎的大面包。
从隆冬到春节,这个中年女人总在最冷的时候在菜场口烫春卷皮。江南人入冬后都喜欢吃春卷,甜芯卷入豆沙,咸芯卷入荠菜冬笋,抑或大葱荸荠,炸得金黄灿灿,很富贵堂堂。民间就把春卷当作金条的。餐桌上来那么一盘金黄油亮的春卷,如好运入室示熙,赏心悦目又讨彩头,所以过年过节酒少不得它;春卷入口那一声“嘎啦啦”脆响,如春天的哨音,古来就有咬春的意思,张扬出人对新年满满的希望和憧憬。况且春卷外酥里嫩味道好,老少没有不爱。只是春卷皮不好弄,大家都习惯上街买。这家吃吃,那家比比,同样分量,这女人烫的皮子不仅韧,还薄,能比人家多出两张。大家都认她。
那天,有女顾客从她手里接过春卷皮,两双手交会,一细嫩白皙一僵冷红紫,她扑哧笑出声:“瞧我这手,又粗又丑,真给女人抹黑了。没办法,早上擦完面霜,手还要用热水冲洗一遍,就怕面油味窜上春卷皮影响吃口。”
腊月天,她的摊因为在入口处,排队买皮子的人无不缩头缩脑。她身旁那只骨牌凳上摆的一碗面,冷坨了。有人体恤道:“先扒拉几口再做吧,不急这一时。”她闻言,抬头笑一笑,眼角闪过淡淡的鱼尾纹:“大家这么帮衬我,哪还顾得上吃。去年荒了一冬,今年有生意做不能再磨洋工了。”马上就有人调侃:“对对,把去年的损失补回来。”她回答得乐乐呵呵:“老天爷赏我饭吃,我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补不补得回,顺应天命呗。”她没有大的野心。或许人的体面和尊严,就在于晓得自己的能耐,顺应天命把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事努力做好,获得养家糊口的能力,同时收获他人的信赖和尊重。
某天家里突然要待客,去菜场晚了。看她面糊已做完,尚余一点皮子在卖。我称了皮子,便向她叙起话:“为啥你烫的皮在冰箱里冷藏过第二天包也不破裂?”她很热情地向我说来:“我用的都是高筋面粉,水、盐的比例也要拿捏好,面糊要经过两次搅打,顶顶重要的,搅拌好的面糊要在冰箱里放一夜,冷冷伊才能更好出筋长韧劲,这样早上拿出来烫皮子,就不容易破裂。”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嘴里不断地应着“噢噢”,那句“冷冷伊能更好出筋长韧劲”倒听得明白。她还很开心地告诉我,去年冬,她待在家里没事做,在几个群里教人烫春卷皮,大概有好几十人都学会了。人出不了门,春卷春意依然呢。(王征宇)
【来源: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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