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智:就戀家鄉這口井

己亥年初秋,我攜妻子和女兒遊覽了故宮,行走在紅牆內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口乾舌燥之時,我喝了兩瓶礦泉水清涼,一股腦進肚的時候,情不自禁停下旅行的腳步,踮着腳尖,向西南方向深切地凝望。啊!遠方,我親愛的故鄉,令我魂牽夢繞的的地方,有一口乳汁般甘甜的老井讓我留戀,讓我難以忘懷。

故鄉的老井,究竟有多少年的歷史,聽老年人説祖輩上只有這一口井一直傳下來,沒有確切的記載,但有一個歷史事實足以説明她是陳年的。據康熙第三次親征噶爾丹途中,給太監顧問行的信箋中記載,康熙三十六年即1697年春天,從北京出發,一路經大同、寧武、河曲、保德、府谷,然後去寧夏。路居河曲一宿的就是李家溝村,因村裏有一眼深井,井水清澈甘冽而特別旺盛,當時地方官准備了三百口大缸水迎接隊伍。依此可以推斷,這口井至少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叫老井名副其實。

故鄉的老井是一口很普通的井,與一般的井沒有什麼兩樣。我小時候記得,井口上的轆轤有半人高,通過一根洋槐圓木做的橫樑,一頭架在兩根碗粗的交叉榆木上套着轆轤,另一頭平行插在離井口大約兩米多遠的一塊豎立的砂石頂端。木質的轆轤上纏繞着一圈一圈老麻打成的井繩,好像村民們生活中有多少解不開的疙瘩。轆轤整體構造實用經年,設計中充滿了古人的智慧。井口由四塊青石拼砌,因為長年累月的踩來磨去,圓潤光滑,全然沒有石塊的生硬與稜角。井口呈正方形,邊長大約有八十公分,井深有七、八丈。井壁上段選用石塊圍築,下段由厚厚的木板一層一層壘砌而成,石縫間頑強地生長着一叢叢草,還有一層墨綠色的苔蘚,在幽暗中現出了一線生機,給人一種驚喜。春夏秋冬,老井不受乾旱雨水影響,水位有一米多深,不深不淺,終年豐盈。

李永智:就戀家鄉這口井
老井的水是周邊出了名的好水。昔日晉西北黃土高原十年九旱是常有的事,但經歷了歷史上多少次大旱,故鄉的老井從來沒有斷過水。偶遇天旱的年景,鄰近幾個村的人都來這兒取水,她都沒有嫌棄,都能滿足供應。她就像一位守護在大山裏的母親,用她那甘甜的乳汁哺育了一代代山裏人,井水清冽爽口,滋養着兒女們,一天天的健康成長,一步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老井水是清瑩的,煮沸後沒有半點鏽垢,更沒有氟、氯等對人體有害的物質,用來沏茶,色香味俱佳,濃香四溢,回味無窮。盛夏之際,上工的人們回來,經過老井,按住桶沿美美地灌上一氣井拔涼水,清涼解渴。清水下肚,頓有通體舒泰蕩氣迴腸之感,但絕不會鬧肚子。如果能申報國家級物質文化遺產,老井應該是村裏唯一的傳家寶。在城市飛速發展的同時,是否一些民間傳統的東西還應該保護呢?古村落、古廟、古樹、老井、老磨盤等,它們承載了太多的歷史,是一個民族鄉村文化的有形記憶。因為,故鄉永遠是我們的根,水是流淌在我們身體裏的血脈。無論走到哪兒,我們曾同飲一井水,共有一個家,我們都是遊子,是母親的驕傲!

俗話説:一方水土養活一方人。甜不甜,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我是從小喝着故鄉水長大的,飲水思源,對故鄉的老井有一種特殊的情懷,深深地鐫刻在生命裏,流淌在血脈中,老井旁留下了我多少童年的歡聲笑語。

夏天,老井周圍又沸騰了。放學後我們幾個小夥伴三五成羣,有的去打豬草、有的去放羊、有的去田裏,更多的是自由玩耍。趁大人們下地還沒有回來,我們幾個同伴躡手躡腳偷偷地來到井台上,趴在井口往井底窺探,看到一個井口一樣大的藍天,還有扮着鬼臉的幾個歪腦袋,朝着井裏喊上兩嗓子,聽到各自的回聲後,我們迅速跑開了。就此我們還不肯罷休,在周圍撿了許多小石子,不約而同投進井裏,“不咚、不咚”的聲音好像過年往鍋裏下餃子一般,其它雜物我們是不會投的,因為是我們共同吃的水,也懂得講究衞生。 我們玩的正在興致上,突然,一位同伴説:“不好,好像聽到有大人收工回來了。”我們趕快撤離井台,藏在附近院落偵察情況。然後,選一位膽子大的,將轆轤迅速轉幾圈,“隆—隆—隆—隆”,轆轤跟着慣性飛速地旋轉起來,將井繩一圈圈解開,垂直地降落到井底。我們把這種玩法叫“放野轆轤”,有文化的村民,還總結出了歇後語,“放野轆轤——沒收攔”。其實早在南宋陸游在《樊氏莊龜泉》中就有“卧聽蠻童放轆轤”的描寫。這些在大人眼裏好像近似破壞行為,常常引得他們要罵兩句難聽的話。在我今天看來,是農村孩子的一些童真童趣吧了!

北方的冬天,水瘦山寒,滴水成冰。老井卻氤氲着絲絲縷縷的熱氣,氣霧繚繞,像雲霧罩着的白紗帳,如神話的仙境一般,給冰封雪裹、數九隆冬的人們以温暖。我們在大人陪伴下,去老井打冰溜子,每年的臘月初八家家户户都要去打,這大概是農村孩子除了玩雪以外,又一娛樂活動。

隨着我和哥哥的長大,我們也能替媽媽分擔一些家務了。大概在我十一、二歲左右,媽媽才開始讓我學怎樣用轆轤絞水、用扁擔挑水。她讓我兩腳分開站立在井口旁的青石上,微微弓下上身,用手緊握轆轤把,均勻發力,隨着轆轤把做着圓周運動。桶跟着轆轤的絞動,下放到水面,井繩突然有一種鬆弛感,這時用手提起井繩,再迅速放下,桶口朝下,“咕咚咚”,裏面便吃滿水,頓時井繩繃緊了,這時能攢足力氣可以上水了。用轆轤絞水,井繩的一張一弛,水桶的上上下下、盈溢虧空,這不正是處世的人生哲理嗎 ?

挑水可是一個苦力活。初學,身子沒有打熬下,用扁擔挑起滿載的水桶時,兩腿還有點發抖。壓在肩膀上,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壓得很疼,晚上脱了衣服,膀子紅紅的,半夜也睡不着。挑水還 得掌握好左右的平衡,桶與地面距離的控制,走路步伐的頻率大小。開始擔水,往往不協調,一步三晃,趔趔趄趄,等到達家裏,水灑了一路,有多半桶就不錯了。儘管疼,我還是執意要挑,因為我長大了,在同齡夥伴中也可炫耀一番,我也是一個能挑水的男子漢了!

早晨和傍晚,是井台上村民們挑水的高峯期,也是一天中最活躍的時期。老井位於村子南邊,沿着入村一道東西走向的溝,到戲台南拐,走到小溝最深處的一塊高起的平台上便是。這道弓形的溝,把整個村莊分為上窪和下窪兩部分。我家屬於下窪,離老井較近,站在老屋院子裏,向南就能看見老井上人頭攢動、你來我往,睡在土炕頭上,也能聽到人羣的吵鬧聲、桶井撞擊聲和轆轤吱吱扭扭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山村井台交響樂,這種樂章,在舞台上從來沒有表演過。

來老井挑水的村民,也是懂規矩的。有時一下子可聚集二十多人,村民們很自覺,按人來的先後順序把桶排好隊。特別是早晨挑水的人,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人,女人在家做飯。這些老實巴交的莊户人,一邊抽旱煙,一邊打塔嘴。你家今年種了多少畝地,他家今年收入了多少錢,議論着東家長、李家短,等等。有時看到沒有女人在,總免不了要説些男女之事,逗的大家前俯後仰。多少年來,老井成了村裏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信息發佈中心,有時説在節骨眼上,輪到自己絞水也忘記了。有時年齡大的老者挑水,壯勞力的人會主動幫助絞轆轤,有年輕女子來,更是有許多小夥子藉機大獻殷勤,有的眉目傳情。小小井台,也體現出了鄉村的文化和禮儀,散發着質樸的泥土芬芳,傳承着由來已久的鄉風文明。

幾年前,村裏搞新農村建設,打出了一眼新的深井,家家户户吃上了自來水,老井從此退出了歷史舞台。好在父親在村裏當幹部時,把老井用預製板涵出來,並蓋了水井房,永久保護起來了!但老井在村民們心目中的地位沒有褪去,給村民留下了無限的思念和眷戀。老井叢然經歷了幾百年的歲月洗禮,她那乳汁般的甘甜醇香一直沒有變,令人回味無窮,戀戀不捨;她那晝夜不捨、四季旺盛的精神,激勵着山裏人不斷向前,向前!

故鄉的老井,我的母親井!她陪伴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是她沉澱了我的性格,豐盈了我的內心;是她給我源源的生命之水,滴滴沁入心扉,無論走得多遠,永遠記得回家的方向。

當我面對艱難困苦時,她堅韌的品質,讓我意志磨得更堅強,一往無前奔向遠方!她清澈明淨的水,盪滌了我內心的污濁,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寬更直!

作者簡介:李永智,山西河曲人,愛好文學,時有文字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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