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習慣,結論擺在前面:母語不能決定外語水平。母語對外語水平會有影響。時間長了外語也會對母語產生影響。
我們先來劃一下關鍵字:
【母語水平】【決定】了【外語水平】嗎?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
首先,【決定】這個詞我們在一般情況下絕對不用。作為自然科學邊緣的社會科學,我們的研究方法哪怕無限量化,也不能改變我們研究的對象是社會的這樣一個屬性。社會中的語言和人,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變量,如果我們完全把它們實驗室化,就會脱離實際,反之亦不可行。
【母語】是什麼?有人認為母語是自己心中認可的語言,可惜母語是自己沒有辦法選擇的。人一生下來接觸到的語言就是自己的母語(我們叫 born to the language)。在英文中,母語叫 Native language,研究母語習得的學科叫做 First Language Acquisition (第一語言習得),從名稱可見一斑。
有人會問,有沒有可能一個人有多個母語,比如説出生在雙語家庭,或者多語家庭(在國外這樣的家庭很多)。我的答案是,在某種程度上應該是可以的(雙語或者多語)。這裏就涉及到一個概念叫做 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Lenneburg, 1967)關鍵時期假説。這個假説的主要意思就是,過了某個關鍵的時間點,再去學習某種語言,那麼這門語言的水平 Linguistic competency 就永遠沒辦法達到精通的地步 Mastery,也就是母語者的水平(什麼叫做母語水平我們馬上就會講到)。這個假説過了四十多年還是假説的原因在於,雖然不停湧現出各種各樣的證據給這個假説提供支持(狼孩,很典型的例子),但是我們還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機制(我們沒辦法看到大腦內部,只能通過人的語言行為,控制各種變量,最終儘可能精確地去推測可能發生了什麼)在控制這這樣一個分水嶺,更甚者我們連這個分水嶺在哪兒都不知道。描述裏面題主想知道不同年齡接觸不同的語言到底會對後續的語言學系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這裏就甩一個術語表,題主可以看看到底存在多少種不同的情況。
在之前先説一句, Multilingualism (多語) 是大勢所趨,從我做實驗招募實驗者就可以看出。我需要 monolingual English speakers (單語且母語為英語的人),這樣的人在語言系內是一個都沒有,在全校範圍內也是極其有限,跟大熊貓似的,找到一個就會被我們這些做實驗的連番騷擾求着人家做實驗。
(這張圖片有 1.44M 所以應該可以點開放大了看)
【母語水平】是什麼?
語言分為習得和學習,而任何人的母語都是習得的,而且我們每個人的母語水平都是一樣的。【習得】是自發的自然的 spontaneously,涉及到隱式學習機制(implicit learning process),【學習】是刻意的有意識的 consciously ,涉及到顯性學習機制(explicit learning mechanism)。研究語言習得的學科叫做第一語言習得 First Language Acquisition,研究語言學習的學科叫做第二語言習得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前者常常歧視後者,因為前者多涉及神經科學 Neuroscience 。
所以答案中間所有涉及【語文好英語不好】這樣例子和思路的答案都是錯的,因為你學習【語文】時是在學【文學】,而你學習英語的時候是在學【語言】。這兩種學習用到的大腦部位都不同。既然第一語言的人老鄙視我們,我就不跟大家科普有關神經科學的東西了,讓他們自己講去,哼。
簡單講一下第一語言習得和第二語言學習都有哪些本質上的不同:
第一語言習得 / 第二語言習得
初始階段 Initial state : 0 / 已經掌握一門語言
學習機制 Learning mechanisms : Implicit learning / Implicit+ explicit learning(隱性學習 / 隱性+顯性學習)
輸入 Input : Positive evidence / Feedback+ metalinguistic instructions(正面證據 / 反饋+元語言指令)
最終結果 Ultimate state : Native mastery / Near-native, never native matery
這裏我要解釋一下什麼叫做正面證據 positive evidence 和反面證據 negative evidence 。直接定義比較難給,我們就模擬一個場景好了。
你正在學説話,這個時候你聽到,隔壁老王死了(隔壁老王的故事都沒有聽過嗎?)。今天的作業是不是抄的?今天天氣真好啊!去把洗腳水泡上。
這些都是 positive evidence 。或者説,你聽到的一切都將成為你學習語言的正面證據。
那什麼是反面證據呢?你説,媽媽腳腳沒穿鞋鞋走路(這是我自己説的第一句話),這個時候媽媽説,不對!正確的語序是:媽媽走路的時候腳上沒穿鞋!(大概沒有家長會蠢到糾正自己孩子説的第一句話)
所有告訴在特定語言中特定用法為不正確的的信息,都是反面證據。
有意思的地方來了,你在學習語言的時候,你會聽到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是你不知道哪些是對的,哪些是不對的。有句話叫做 "The absence of evidence is not negation of evidence" ,意為證據的缺失不意味着證據的否定。翻譯成人話就是,沒有出現不代表不可能出現。大家花十秒鐘仔細想一想就能體會到有趣之處了。
這裏要引入第二個概念(第一個概念是關鍵時期假説),叫做 Universal Grammar(普遍文法)。這個概念是大名鼎鼎的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言學系統中提出的。主要意思就是,人類有一個專門的學習語言的功能區(language-specific faculty),當然這是持先天論的那一派的觀點,還有一派認為人類學習語言就像學騎自行車(作為先天論的支持者我當然覺得這個説法很扯)。
這個功能區的作用就相當於一個篩選機制,篩選掉作為自然語言 Natural Language 不可能出現的,保留那些可能出現的語音和語法結構。有了這樣一個篩選機制,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解決上述的困境,形成與語言輸入不匹配的語言水平(我們認為如果單單靠幼兒在語言習得期間得到的輸入,遠遠無法形成如此複雜和高端的語言系統)。
我們一生下來配置的 Universal Grammar 都是一樣的,然後不同語言在 Universal Grammar 中的參數 parameter 是不同的。就相當於幹細胞,在分化胚胎的時候可以百變,但是在這個時期結束以後各自的功能就固化了,造血幹細胞就只能造血。這個 Universal grammar 和 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 是密切相關的,相關之處就在於過了關鍵時期,我們就接觸不到,或者是接觸不到完整的 Universal Grammar 了。
【外語水平】是什麼。在上一部分講解【母語水平】的時候,我做了一個第一語言習得和第二語言學習區別比較的列表。列表的最後一行,ultimate state,就是語言習得 / 學習的終極水平。對於第一語言習得來講,所有説同一母語的人的母語水平都是一樣的,在這裏再次強調。而外語水平,只能是無限接近母語水平,near-native,無限靠近無法等同。
在這裏引入第三個和第四個概念(前兩個概念是 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 和 universal grammar :Interlanguge Grammar(中介語語法) 和 Interface Hypothesis(交界面假説)。
我在前面説到,第二語言學習的終極狀態是 near-native,就是你一輩子學啊學啊學,最登峯造極的狀態就是接近母語者的語言水平。這個時候學術界就提出,咱們不要糾結於最終態,應該把研究重心放在進行態,也就是二語學習者已經達到及可能達到的狀態,我們把這種狀態就叫做中介語語法 Interlangauge Grammar,很簡單,二語學習者已經形成的語言體系,既不同於他們的母語,也不同於第二語言(也就是目標語),在這種中間狀態下語言體系。這個概念引入的原因,就是二語學習者在學到一定階段就學不動,固化到那裏了。詞彙量可以不斷增加,但是核心的一些東西已經不會再改變了。
交界面假説 Interface Hypothesis 就是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來的,創始者就是我的導師 Antonella Sorace 耶!假説的意思簡而言之就是,語言體系中有很多板塊,語音語義語法語用。這些板塊之間需要很好地協同起來整個體系才能運轉良好。而實際情況是,二語學習者通常會在這些交界面出問題。最常見的問題,也是現在研究最廣的問題,就是 syntax-pragmatics(語法 - 語用交界面),兩個面,分開來,沒問題,但是要明確地知道什麼情況下該用什麼語法二語學習者常常會掉鏈子。
交界面假説可以説帶來了二語習得的新紀元。在這裏,我們能夠看到為什麼 near-native 到一定程度就再也走不動了,也能看到 near-native 和 native 的真正區別在哪裏。
這裏就真正進入我們的問題,母語和第二語言的關係:transfer 遷徙。在交界面假説下的一些試驗裏面,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advanced 二語學習者在交界面會有母語習慣的殘留 residue。這些殘留我們幾乎可以説永遠無法抹去,而這也就是橫亙在 near-native 和 native 之間的鴻溝。
有些答案裏面提到了語言之間的相似性,歐洲的各個語種之間的聯繫較之英語和中文之間的聯繫要緊密很多。這樣的思路是沒有問題的。關鍵是,話不要説絕對。因為我剛剛也提到了,語言裏面有很多個版塊 department,有些看似親近的語言比如説意大利語和英語在某些版塊中的某個結構(比如説 wh-movement,也就是我現在做的實驗)之間的關係,還不如英語和印尼語在這一結構上的相似性大。
所以説,在論及語言間的相似性的時候,一定要謹慎。其餘的內容,比如説白板理論,大腦中建立的映射。
但是,這些都説的是,對於不同母語不同的人在學習同一種第二語言的時候要考慮的問題。我們的現狀,已經沒辦法改變了,那下面我説一説在第二語言學習的過程中,哪些因素會影響到學習結果。
我知道大家第一個想問的問題就是,有沒有一種東西叫做先天語言能力。我的答案是,有,通過 Modern Language Aptitude Test(現代語言能力傾向測試)(美國軍方使用的實驗方法)可以測試:
The Modern Language Aptitude Test was designed to predict a student's likelihood of success and ease in learning a foreign language. The Modern Language Aptitude Test (MLAT) was developed to measure foreign language learning aptitude.
但是我認為,如果沒有病理性的閲讀障礙症 Reading disability ,這個先天因素影響並不大。就像知乎上一個老答案説的,很多人的努力程度還不到拼天賦的地步。用 Testing for Learning Disabilities 上的測試系統可以進行測試,不過國內好像用不了。我們國傢什麼時候也該建立一個這樣的系統。
説完了先天因素,我們就該説説後天的學習。
前面講到的 positive evidence 和 negative evidence 大家還記得嗎?對於過了 critical period 的二語習得者來説,他們可以使用顯性和隱形兩種學習機制,也可以接觸到正面證據和反面證據兩種信息輸入,他們還能夠處理 feedback ,也就是別人對自己的反饋、評價、糾正,也能夠處理 metalingusitic informaiton,也就是元語言知識(大家可以理解為我們課堂上一條一條學的語法知識,e.g. 第三人稱單數要加 s)。
看上去是不是很美,但是跟兒童的學習效率和他們能夠接受到的輸入 input 相比,成年人或者過了關鍵時期的未成年人有的優勢僅僅是【學習】能力,跟兒童的【習得】機制比起來還是弱爆了。
説完了沒用的説些有用的。決定二語學習的因素,也就是我們現在能夠左右能夠改變的因素有三點:
1. 動機 motive—— 大力出奇跡
2. 注意力 attention
3. 運作記憶 working memory
有關於注意力,現在比較流行的説法是,我們注意到的,大腦才能很好地處理,我們才能夠學到。所以有關教學方法改進的研究多圍繞着如何最大限度地調動學習者的注意力,使其集中到該集中的地方。這個問題能夠單獨再開一章,我們這裏先按下不表。
有關於運作記憶,打一個很簡單的比方。working memory 就相當於電腦內存,決定了電腦運行的速度和效率。working memory 跟 long-time memory(長期記憶)的關係就是內存和硬盤容量的關係。硬盤再大,內存不夠大,轉的就不夠快。
説糙一點就是,腦瓜子不好使説的就是腦容不夠用。
一般規律是,隨着人年齡的增長,腦容會變大,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在前面説成年人比兒童有的優勢在於學習能力較強。
總結一下:
1. 絕對不要説決定。決定不了;
2. 相對而言,聯繫緊密的語言在互相學習起來要比聯繫疏遠的語言容易,這也僅僅是相對而言;
3. 對於説同樣母語的人來説,大家的母語水平是一樣樣的。語文學的是文學,英語學的是語言,沒有可比性;
4. 人學習語言有一個關鍵時期,我們雖然不確定是什麼時期,也不確定那個時期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這樣一個分水嶺切實存在着並影響着人類學系語言的機制和效率;
5. 關鍵時期之前,我們叫習得;關鍵時期之後,我們叫學習。習得的效率比學習要高很多;
6. 人先天的語言能力的確有差異,但如果不涉及到病理性的閲讀障礙,這種差異並不構成改變全局意義的影響;
7. 現階段影響二語學習成果的因素有三個:動機,注意力,和腦容。腦容大小得看天,動機和注意力(也就是學習方法的調整),這個是我們可以改變的。
8. 記得區分兩個不同的學科:第一語言習得和第二語言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