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又文回憶錄》,蔡登山編
簡又文(1896-1978)一生多采多姿,跨政、軍、學三大領域,詳情可見新編《簡又文回憶錄》,在此不再贅述。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他用力甚勤,終身不懈於太平天國研究,以一人之力完成了《太平天國全史》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兩部大書,從縱橫兩個方面收羅了有關太平天國的絕大部分史料,而所發議論亦有不少獨到之處,被學界公認為當代太平天國史權威。
《太平天國全史》
《太平天國典制通考》
洪秀全於1851年1月11日(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在廣西金田起義,定國號為“太平天國”,自太平軍起義後,瞬即獲得各地人民響應,不久席捲不少省份,定都南京。其後因為諸王內訌,及清朝獲得列強支援,太平天國終在1864年滅亡,歷時十四年之久。在晚清數十年中,太平天國的史蹟和史料被視為禁忌,焚燬破壞,蕩然無存,許多重要的文獻、文物甚至被外國人帶到他們的博物館中。例如上世紀三十年代,學者蕭一山從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帶回多種太平天國印書及有關文獻,而學者王重民在英國劍橋大學發現太平天國官書十種,這些都成為日後研究太平天國極重要的史料。
研究太平天國史的鼻祖,首當推巴色會(即今日崇真會)教士韓山文牧師(Rev. Theodore Hamberg),他早在1854年就據洪仁玕述辭寫出《洪秀全之異夢及廣西亂事之始原》(
The Visions of Hung-Siu-Tshuen and Origin of the Kwang-si Insurrection
)出版,此書是研究太平天國初期歷史最重要的史料,最為可信,簡又文説他曾搜尋十餘年而未得。直至八十年後(1934)他在燕京大學任教時的同事洪業(煨蓮)教授以英文原本交其翻譯,他改題為《太平天國起義記》,於1935年出版。其後他將譯文及以前著譯有關太平史料之作九篇,彙編為《太平天國雜記》,這是他研究太平天國史的第一本著作。
其實簡又文研究太平天國的起因,始於他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讀神學時,得老師的指導和提點,以研究太平天國為職志,並且採用“聖經批評學”的方法去研究太平天國史,所以在史學方法應用上較為新穎和突出。
1920年,簡又文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獲神學碩士
簡又文自1939年起立志撰述太平天國全史,1944年出版的《太平軍廣西首義史》即為全史寫作計劃中的第一部。《首義史》出版後十八年,《太平天國全史》印行。太平一朝之始末和大事,自此得有系統陳述。他的另一鉅著《太平天國典制通考》,內容更加豐富精詳,對太平朝典章制度思想政策之考證研究,允稱賅備,對太平天國宗教的研究尤為深入,史學價值更出《全史》之上。1965年他則綜合《全史》和《典制通考》,以英文寫成《太平天國革命運動史》(
The Taiping Revolutionary Movement
)一書,1973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發行,該書在英語世界影響極大,1975年並榮獲美國曆史學會費正清獎(The John K. Fairbank Prize)。
簡又文是首先利用西文資料以研究太平天國的中國學者。他從太平天國時期出版的英文報紙雜誌,如《北華捷報》(
North China Herald
)和其他出版物中搜集了許多資料,加以翻譯利用,大大開闊了史學界對太平天國的認識。在太平天國史研究方面,簡又文除了有中英文專書多部外,還有論文數十篇,晚年諸多文章則散見於《大陸雜誌》《思想與時代》等刊物,並未結集成書。其中僅《太平天國與中國文化》小冊於1968年由香港南天書業印行過,但市面上亦是難尋。而《五十年來太平天國史之研究》七萬言,原載於1964年《香港大學五十週年論文集》中,是有關太平天國研究的研究,誠如他所説:“茲篇之作,是要將數十年來海內外學人辛勤努力研究太平天國史之成績,分期摘要舉列出來,試作一次總結算。因篇幅關係,不能一一作詳細之述評,惟其有特殊貢獻或比較重要者,則為之表彰或敍述出來。此是一種‘文獻學’(或‘歷史學’),亦可作此一專門歷史的歷史讀也。”
因為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的親筆供辭手稿本的影印出版,簡又文特別寫了《忠王親筆供辭考誤》《忠王親筆供辭之初步研究》《關於忠王親筆供辭》《也談李秀成——李秀成伏誅之謎讀後》幾篇相當重要的文章,有很多精彩的新發現,甚至推翻前人的説法。
當年曾國藩之殺李秀成事先並沒有得到清廷的同意,曾氏兄弟為了某些私下的顧忌,擅自處決了李秀成。曾國藩為了平息外界各種不利於己的謠諑,將李秀成的親筆供辭刪定並找人繕寫。《曾文正公日記》七月初七日謂:“將李秀成之供,分作八九人繕寫,共寫一百三十葉,每葉二百一十六字,裝成一本,點句畫段,並用紅紙籤分段落,封送軍機處備查。”此稱為《李秀成自述》“折進本”。同時在七月十一日,也就是李秀成被殺後的第五日,曾國藩以“折進本”寄往安慶,着其子曾紀澤立即刊刻發行,此稱為《李秀成自述》“安慶本”。李鴻章在同年八月十七日在蘇州已得見“安慶本”。它與“折進本”是否全同,抑又有所刪改,學者楊家駱認為以“折進本”至今尚未在故宮檔案中發現,因此無從懸揣。但“安慶本”有曾國藩的批記曰:“以上皆李秀成在囚籠中親筆所寫,自六月二十七日至七月初六日,每日約寫七千字。其別字改之,其諛頌楚軍者刪之,閒言重複者刪之,其宛轉求生乞貸一命,請招降江西、湖北各賊以贖罪,言招降事宜有十要,言洪逆敗亡有十誤,亦均刪之,其餘雖文理不通,事實不符,概不刪改,以存其真。兩江總督曾批記。”
曾國藩雖然把李秀成的手稿本請人謄寫後又刪改並刊刻了,但仍難杜悠悠之口,各種謠言和揣測不脛而走,人們並不相信他所刪去的僅僅是這些,而是認為,一定有某些不利於曾國藩及其所統湘軍的重要供證被刪去了。於是陸陸續續出現了多達二十種不同的《李秀成自述》版本,其中亂刪妄增、任意竄改之處則更多。當年清史研究專家孟森(1868-1938)就曾經表示:希望曾國藩後人“善彰世德”,把《李秀成自述》手稿本真跡公之於世。但曾氏的後人並沒有接受此建議,而這份《李秀成自述》手稿本就轉入家府富厚堂藏書樓密藏,後被帶至台灣,在曾國藩逝世九十週年的1962年,其曾孫曾約農才把這冊珍藏將近百年的手稿本拿出來,交與世界書局影印問世。
簡又文認為,《李秀成自述》手稿本是中西史學界硏究太平天國史最重要的第一手史料,但其中並不是字字句句無訛,也不是人人事事真實的。於是他逐頁逐行指出其錯誤之處,先引原文,後加註釋訂正。簡又文是極其重視史料的歷史學者,對此次《李秀成自述》手稿本的出版,他自己也承認受到矇蔽與誤導,從而實際上成為一個不幸的受累至甚者,因為當年他所撰《太平天國全史》內有些資料採自梁峪廬鈔錄之“呂集義本”(因堅信其為完全真品),而後始得讀這“真跡影印本”,因而發現“呂氏本”的數處漏略,竟令《太平天國全史》幾個結論陷於重大的錯誤,而今又無法補救,不禁驚憤交集。他在文中嚴辭批評呂集義:“粗心疏忽不能盡職。他既不遵命將全部原文攝影(只拍照十多張),而其‘補鈔’之大部分又不字字盡鈔,竟爾脱漏了二千八百餘字,更未將曾氏所後加之字句刪去,乃即以此不完備之攝影滋漏遺之補鈔本攜歸桂林,銷差塞責。以後‘羅鈔本’及‘梁鈔本’均照此轉錄面世。二十年來,使舉世誤信為真正原供全文焉。若無此次台灣之‘真跡影印本’及時刊出,則一般世人與歷史家幾何不永被矇蔽與誤導,而歷史真相亦將永被湮滅耶?這大罪過,呂氏理當負其全責的。”簡又文作為歷史學者的求真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其他如《太平天國瑣錄》《郭士立與太平軍》《洪秀全從學朱九江事再研究》《洪秀全之死》《太平天國新史料——幹王遺墨》諸文,都是有新材料、新發現、新觀點的重要文章。承蒙簡又文哲嗣簡幼文醫師的授權,由我編成《簡又文談太平天國》一書,甚為感謝,我覺得這將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書籍,也是簡又文晚年對太平天國最後的論定與考辨。
《簡又文談太平天國》
在編輯之前,我從沒想過黃旭初和簡又文這兩人會有任何交集,但在1942年秋,當時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曾聘簡又文為省政府顧問,邀其考察太平軍史蹟及整理史料。簡又文繼而親到太平軍起義地金田等十三縣,作實地考察及調查,並抄錄各私人與省立圖書館所藏有關太平戰役的文件、函牘、詩文等資料,一一加以考證,寫成《金田之遊及其他》一書,並由黃旭初作序,用省政府編譯處名義出版。
晚年黃旭初和簡又文都寓居香江,1964年簡又文又完成《五十年來太平天國史之研究》長篇論文,他不忘感念二十多年前老友黃旭初對他研究上的協助,於是寄上此一小冊,其中亦提到當年之事。黃旭初在1964年8月6日回函稱讚:“昔司馬温公以編年體作《資治通鑑》,又有劉邠、劉恕、範祖禹諸通儒碩學助其事,歷十九年而殺青。今先生以個人精力四十年光陰,成四百萬言三編鉅著,兩者之難易,相去遠矣!彌綸一代成真史,其價值實超《通鑑》而上之。旭對此偉大工程出力尚不及挑土運石之微,而大筆乃紀功不遺毫末,與有榮焉。”其中三編鉅著當指《太平天國全史》《太平天國典制通考》及《洪秀全載記增訂本》(又名《洪秀全史傳》)。可惜的是,這封信在簡又文去世後,連同許多文件信函都流落在外,並不在後人手中。承蒙香港友人從收藏者手中拍照給我,為紀念兩位我所景仰的史料工作者,並志此一段因緣,我將此信收入我編的《簡又文談太平天國》中,也是珍貴文獻之一。在此感謝此信的收藏者,讓我獲得“拾遺”的機會!
1964年,離港赴美,任耶魯大學研究院研究專員的簡又文
1978年,簡又文在香港家中書房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自1970年起,簡又文陸續將蒐集珍藏多年之太平天國的史料、文物,全部寄交給耶魯大學圖書館珍藏。影響所及,歷史學者史景遷教授率先充分利用了簡又文的資料,然後又親自到廣西金田等地做實地調查,最後以生花妙筆寫成名著《上帝的中國兒子:洪秀全的太平天國》(
God's Chinese Son: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of Hong Xiuquan
),於1996年出版。這也是簡又文讓其研究材料繼續為世人所用,無私無我而遺愛人間的另一方式,令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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