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金融“老大哥”,竟僅剩客服和催收?浮沉18年,公司掉頭難…
消費金融行業起起伏伏,捷信消費金融跌跌宕宕。從確定在中國區開展業務至今,捷信消費金融經歷了18年。
“首批試點的四家機構之一”“首家且是唯一一家外商獨資”“首家資產規模突破千億元的消費金融機構”……眾多的標籤曾讓行業“老大哥”捷信消費金融光芒萬丈。而在捷信消費金融日漸消沉的當下,這些標籤卻變成了它的桎梏。
一度手握“十萬大軍”揮斥方遒的捷信消費金融,自2020年陷入了裁員、虧損、賣牌照的風波中。據公司前員工透露,捷信消費金融自2021年末暫停了自營貸款業務,預計公司規模縮減至200人,僅保留客服和催收團隊。牌照標價40億元,與買家心理預期相去甚遠。
而透過捷信消費金融,我們也能清楚地看到消費金融行業整體從野蠻生長走向規範治理的發展脈絡。金融變革的滾滾時代浪潮下,消費金融還在繼續前行中。
野蠻生長遇上“好機會”
“2004年確定中國區業務規劃,2007年正式在中國展業,2010年獲批消費金融牌照……”覆盤捷信消費金融發展歷程時,公司前員工周文(化名)依舊如數家珍。
18年前,中東歐投資金融集團PPF將目標瞄準中國這片沃土,彼時消費金融在國內市場上還是一片空白。從設立北京辦事處開始考察市場到正式展業,捷信消費金融用了三年。
在沒有消費金融牌照的年代裏,捷信消費金融複製了PPF集團在其他地區的展業經驗——通過與持牌信託公司合作,引入融資擔保公司,建立“捷信-融資擔保-信託”的三方模式。由捷信方面面向用户開展產品宣傳,信託公司發放貸款,融資擔保公司提供連帶保障責任。
早在2004年10月,廣東捷信融資擔保有限公司便已經成立。2007年1月,深圳捷信信馳諮詢有限公司成立,兩家公司構成了捷信消費金融初期的運營主體。依託這一模式,捷信消費金融層層滲透,駐店式消費貸款(即“POS貸”)瞄準3C數碼、日用家電等零售行業極盡下沉。
很快時間進入2010年1月,國內首批三張消費金融牌照獲批,消費金融在國內的試點工作正式啓動。同年次月,PPF集團以純外資的身份獲得了在天津試點的消費金融牌照,真正意義上的捷信消費金融來了。
在周文看來,捷信消費金融趕上了好時候,其一便表現在獲得牌照這件事情上。“消費金融試點方興未艾。捷信消費金融具備外資展業經驗,對消費金融行業在國內發展有一定的借鑑作用。”周文稱。
趕上好時候的另一表現,在於消費金融本身就是新產物,用户對於消費分期的模式尚處於較為模糊的認知階段,“利率只是一天一瓶水的錢”。在下沉市場,手機、家電、摩托車等剛需產品存在廣闊的市場空間。場景分期下積累的客户羣體,也成為了捷信消費金融消費貸款潛在用户。
消費金融牌照問世後的幾年裏,這類兼顧金融、消費與科技等多重屬性的新型業態,很快就吸引了無數的玩家參與其中。捷信消費金融早期的“三方模式”被大量引用,甚至還有出身於捷信消費金融的員工直接照搬了公司運營思路,開展同樣的業務,做得也還不賴。
那是一個野蠻生長、羣雄割據的年代。跑馬圈地式的鬥爭中,為了拉攏更多客户,各公司線下團隊花樣百出,消費貸產品參差不齊。最終使得騙貸、瞞貸、冒貸等亂象四起,夾雜着現金貸、暴力催收的各種消息,無數消費者成為“炮灰”。
直至監管出手,無資質的機構在重資產比拼中逐步敗下陣來。行業持續出清,消費金融牌照價值得以顯現。2016開始,線下稱王的捷信消費金融來勢洶洶,風光無兩。
周文離開捷信消費金融時,公司還處在上升期。“當時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它最終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周文的講述中帶着幾分感慨。
“水土不服”的經驗主義
袁奇(化名)見證過捷信消費金融最好的時候。
2017年,捷信消費金融淨利潤一舉突破10億元,內部統計口徑中公司總人數也逼近10萬人。2019年7月,捷信消費金融向港交所遞交招股書。同樣是這一年,捷信消費金融總資產達到1045億元,成為業內首家資產規模突破千億元的消費金融公司。
2020年初,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席捲全球,此前飛速發展的消費金融行業也似乎按了“暫停鍵”,業績表現兩極分化。20餘家消費金融公司中,捷信消費金融最為慘烈——2020年淨利潤1.36億元,較2019年同比下滑近九成,總資產規模縮水至652億元。
市場分析均將主要原因指向了外部環境的衝擊。但在身處其中的袁奇看來,疫情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捷信消費金融本身已經千瘡百孔——重資產的線下運營模式弊端逐漸暴露,高額的人工成本為企業增添了負擔,也增添了管理難度。
作為一家純外資機構,過去幾年間捷信消費金融的高管團隊以外籍人士為主,首席執行官(CEO)多來自於PPF集團。“中國區的業務就是一塊‘鍍金’的跳板,等兩年回到總部就能升職加薪。”袁奇打趣道。
運營理念的差異化體現在更多業務細節上。捷信消費金融原本有一個線上分期商城,在內部探討分期產品時有員工提出上線部分售價千元輕奢品牌,用户可以通過分期為自己添置一些行頭,也不至於為此揹負上過於沉重的負擔。
“但在管理層看來,需要分期購買的奢侈品應該是香奈兒、愛馬仕,怎麼還會有人分期去買一雙耐克的鞋?3萬元的包包、5萬元的電腦、10萬元的手錶,才是他們眼中合理的分期消費需求。”袁奇指出。
而捷信消費金融,最初是依靠下沉發家致富。在袁奇看來,公司招聘的大量海外高學歷金融精英,有着豐富的海外知名金融機構工作經驗,他們帶着“經驗主義”與“教條主義”,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用户,卻從未意識到國內市場與海外市場的不同。
同是捷信消費金融前員工的孫強(化名)在職期間,已經感受到了隱患。孫強坦言,一線推廣銷售的真實獲客情況很難到達管理層。大量的客户投訴問題並沒有引起管理層的重視,反而是一味追求業績擴張。
“不是沒有人提出過要進行業務自查,對銷售端業務進行整改,但這樣的聲音最後也漸漸淹沒在團隊人員的流動中。再往後,公司口碑下滑,壞賬逐漸顯現,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必然的。”孫強如是説道。
袁奇在捷信消費金融任職的六年裏,一共歷經了四任CEO。袁奇表示,2020年之後,捷信消費金融高管任職變得異常混亂,不同團隊之間相互折騰,最終導致部分重大決策失誤無法挽回。公司的資金鍊就像斷了一樣,很難再運轉。
這一情況在2021年3月PPF集團實控人彼得·凱爾納離世後愈演愈烈。“在2021年,母集團便發話由捷信消費金融自負盈虧,公司與母集團相關的高管接連返回,不再擔任實務。而即便是已經捉襟見肘了,公司還有團隊斥資百萬元租用高檔辦公區,但最終卻因為無法承擔後續的水電等運營費用而一天都沒有搬進去過。”時至今日,袁奇對於捷信消費金融內部出現的荒誕行徑依舊無法理解。
對於袁奇所述,北京商報記者也向捷信消費金融方面進行了進一步求證,捷信消費金融方面僅回覆稱,捷信消費金融今年以來公司治理和業務進展一如既往正常進行,目前公司仍然處於盈利水平。
但從實際情況來看,捷信消費金融單獨的財報披露停留在了2020年,公司官網中對於線下業務佈局範圍的介紹,則在2019年7月後不再更新。
2019年後,沉寂數年的消費金融牌照市場也迎來了一波“開閘”,小米、平安、螞蟻等相繼入場,行業洗牌持續加劇。同時,當線上流量紅利見頂,獲客難度與成本雙雙加大,部分消費金融機構調轉方向發力線下,捷信消費金融愈發難以抗衡。
另一方面,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近年來也成為監管規範消費金融發展的重要方向,從業機構紛紛開始壓降利率,更加尊重用户反饋的聲音。
船大難掉頭
2020年以來,捷信消費金融裁員的消息隔三差五就會出現在媒體報道中,由此引發的仲裁、訴訟等更是不計其數。擺脱重資產向線上轉型的過程中,原本數量龐大的地推銷售人員首當其衝。
在被捷信消費金融單方面宣佈因“嚴重違紀”解除勞動合同後,孫強與捷信消費金融開啓了長達兩年的抗衡。從勞動仲裁到法院終審,孫強最終獲得了捷信消費金融10萬餘元的補償款。以個人勢力與企業抗衡的兩年裏,心力交瘁的孫強想得最多的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坑”“亂”……這是包括孫強在內多位捷信消費金融離職員工給出的評價。最終,袁奇也出現在了裁員名單上。“我離職時聽説還剩不到2000人,還有部分同事確定在裁員進程中。但也沒有人再統計公司具體還剩多少人。”袁奇提到。
裁員背後是自負盈虧的經營壓力。袁奇告訴北京商報記者,自2021年底開始,捷信消費金融已經不再對外發放自營貸款。裁掉銷售人員後,公司線下業務也基本處於癱瘓狀態。
2022年4月,北京商報記者曾經報道稱捷信消費金融旗下自營貸款產品疑似停擺。近日,北京商報記者在捷信消費金融多個自營貸款渠道嘗試借款,同樣均以失敗告終,或是無法開啓業務,或是直接引流至第三方平台的貸款產品。隨後,北京商報記者又邀請了多位優質信用客户體驗其貸款流程,均是如此。
線下業務沒有人員維護後,同樣面臨窘境。在北京市石景山區,一家張貼着“捷信分期低至0元”的中國移動網點,自2021年底便已無法使用捷信消費金融辦理手機分期業務;在武漢江岸區,當用户尋着“XX捷信分期旗艦店”的導航來到數碼城,店鋪老闆甚至直接給出了“捷信公司好像都不在了,已經垮了”的回覆……
針對前述情況,捷信消費金融回應北京商報記者稱,目前公司消費貸款業務仍在進行中,沒有暫停。出於優化客户體驗的考慮,消費貸款產品的申請入口僅面向符合公司風控策略的客户開放。
在裁員問題上,捷信消費金融未明確回應當前公司具體員工數量與業務佈局,僅表示公司自2020年開始實施“2023戰略”轉型計劃。作為轉型的一部分,捷信消費金融通過為客户提供全自動自助服務平台來加強數字化流程,為此優化了其基礎成本結構,並根據當前市場和宏觀經濟形勢對其風控偏好做出相應調整。
“2023戰略”是捷信消費金融近年對外發聲時頻頻提及的內容。而在“2023戰略”之後,還有鮮為人知的“2024計劃”。“僅保留客服和催收等團體,規模縮減至200人左右。不再發放貸款,公司最後一筆貸款還款日期是在2024年,至此清退全部業務。”袁奇介紹道。
博通分析金融行業資深分析師王蓬博認為,捷信消費金融的變化,也意味着整個行業粗放式經營、迅速跑馬圈地佔領市場的經營方式不再有效。船大難掉頭,轉型的難點在於線上渠道和場景都需要重新搭建,包括原有的風控模型也不再適合現有的經營生態,還涉及到原本公司內部的利益劃分等情況。
這一變化從消費金融公司整體的轉型路徑中也可以窺見端倪。此前,在覆盤消費金融行業2022年上半年業績時,多家消費金融公司向北京商報記者指出,公司當前推行的是線上線下協同發展的戰略,並注重科技實力的打磨。另從實際展業情況來看,有消費金融機構在佈局線下後折戟退場,線上原本擁擠的醫美、教育、租房等消費分期場景,也在近年來頻繁捲入風波後漸漸冷清。
行業格局就在這樣的調整中,悄然生變。
牌照歸途何方
當下市場對於捷信消費金融的關注,更多的目光聚焦在這張想要轉手的牌照上。2022年4月,捷信消費金融確認轉讓牌照,但買家、售價等信息始終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之下。
同為捷信消費金融前員工的李新(化名)為這場交易牌照的拉鋸戰增添了更多細節。早在2020年,捷信消費金融內部便已經有了出售牌照的打算,接洽方包括國內頭部互聯網公司、美股上市金融科技公司、銀行等多類主體。
“算上牌照包括客户、員工等全部資產,捷信消費金融的報價是40億元,這與買家的心理預期和實際牌照估值幾乎相差了一倍。買家也沒有分拆股權的打算,都是準備單獨拿下,”李新指出,“説得更直白一點,買家只想要牌照,別的什麼都不要。”
李新指出,部分意向買家與捷信消費金融的溝通已經持續了近兩年,原計劃6月底會有消息,但現在又過去了一個季度。在溝通中,甚至還有銀行和互聯網公司傳出了合作發起設立消費金融公司的意向——“不帶捷信,我們自己幹一票。”
消費金融牌照的價值不言而喻,但轉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易觀分析金融行業高級分析師蘇筱芮指出,一方面要尋找合適的下家,買方首先要具備資金或是場景方面的實力,在合規性上符合監管對於消費金融牌照運營方的要求;另一方面捷信消費金融也要處理好內部資產,買賣雙方需要在價格方面達成合意,保證牌照順利流轉。
“捷信消費金融的業務規模和影響力較大,轉讓的股權比例、淨資產規模、資產質量等都會對收購估值產生影響。‘吃’下這張牌照,對新收購方的實力要求比較高,轉讓達成難度會更高。”零壹研究院院長於百程指出。
在問及牌照轉讓的進度與具體價格等問題時,捷信消費金融方面僅回應稱,希望通過尋找實力雄厚的股權合作伙伴,進一步加強其在市場上的行業地位,並支持公司在中國實現普惠金融的使命。
消金告別粗放
捷信消費金融的18年,也是中國消費金融進化發展的重要歷程。
不可置疑的是,捷信消費金融早期的發展模式為行業打造了“模版”,為國內消費金融市場提供了豐富的成熟經驗。早些年從捷信消費金融走出的部分高管,至今也仍在同業機構中身居要位。
蘇筱芮表示,捷信消費金融近年來的發展,是重資產消費金融公司在金融行業數字化轉型的當下面臨挑戰的一個縮影。主要原因一是重資產類型的業務發展比較粗放,合規紅線下盈利空間縮小;二是此前倚重線下業務成本較高,在當前的大環境下展業效果不如線上。
更為重要的是,經過十餘年的發展,用户對於消費金融行業有了不一樣的認識——它是正規的金融貸款產品,存在貸款利率,逾期會有罰息和催收。在採訪過程中,周文、袁奇等均有提及,過去所謂“一天一瓶水的錢”的話術,在當下已經無法解答用户對於貸款產品疑問。
服務於銀行無法覆蓋的長尾客羣,是消費金融從業機構對自身的展業定位。回望消費金融行業從初期試點走向壯大的發展路徑,合規始終是重中之重。“過去幾年間對用户的隱瞞與投機取巧,終將會‘反噬’消費金融。”袁奇如是説道。
談及捷信消費金融的下一步,王蓬博的建議是要保留原有的優勢,轉變經營方向和理念,從粗放式經營到精耕細作。
蘇筱芮建議,考慮將線下與線上業態進行融合,選擇並深耕重點場景,運用數字科技手段賦能獲客、風控以及日常業務經營。
捷信消費金融則表示,未來業務重心將專注於消費貸款領域,並將對其業務線進行整合升級,以滿足市場和客户不斷變化的需求,並優化整體運營效率。圍繞消費者不斷提供多元化的產品和服務,努力打造一個受到市場和消費者認可的消費金融品牌。
記者丨廖蒙
編輯丨汪乃馨
圖片丨捷信消費金融官網、捷信消費金融有限公司微信公眾號、天眼查截圖、受訪者供圖、壹圖網、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