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巴赫,唯吾摯愛——鋼琴家圖蕾克的點點滴滴

   在二十世紀的許多鋼琴家中,有不少以在現代鋼琴上演奏巴赫聞名,從塞繆爾(Harold Samuel)到呂瑟(Arthur Loesser)皆然。但很少有人能比美國女鋼琴家羅塞恩.圖蕾克(Rosaslyn Tureck)更精準、完善地駕馭巴赫所提出的種種智力與技巧挑戰,且為最廣大的愛樂者所熟知。

  2013年,將臨圖蕾克百歲冥辰之際,VAI公司發行了她的系列紀念CD,既有錄音室,也有現場錄音,只是為了紀念這位鍵盤上的"強力“思考者——也同時是不懼怕任何改變的大鋼琴家。

  在一封寫給《Music and Letters》編輯的信件(1961年出版)中,圖蕾克這麼説:“對巴赫的研究必須一步步來,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因為那包含了太多領域的知識,而許多極專業的方方面面很容易在你這裏形成一種混亂與困惑。而一般的學生恐怕還沒準備好迎接它。”

  對於2003年辭世的圖蕾克,“創意”(invention )這字眼不僅指代着巴赫為演奏聯繫而寫的創意曲,也意味着科學角度與技巧意義上的某種突破。正是這突破,激發了她身為藝術家的潛在靈感。

  圖蕾克出生於芝加哥,十歲時就被介紹到俄國樂器發明家特雷門(Leon Theremin)那裏,第一次接觸了在當時純屬新鮮事物的特雷門琴(theremin,世界上第一件電子樂器,利用天線和演奏者的手構成電容器,天線接於一個帶有放大電路和揚聲器的LC迴路,從而依據手的位置變化發聲),當然音效聽起來有點怪。少有人知,1932年圖蕾克在卡內基音樂廳的首次登台,所演奏的竟然就是這件奇特的傢伙,而不是鋼琴。

  後來,圖蕾克還致力於推廣早期的電子合成器演奏(由美國工程師羅伯特.莫克發明),並花費數十年時間資助美國地震學家貝尼奧夫(1899-1968)——這位從事主業之餘也研製一些電子樂器。根據圖蕾克一本未出版的回憶錄,1942年前後她與貝尼奧夫會面,“幾乎自電子鋼琴降生的一開始,我就認識了它,那時的它僅有一個鍵——中央C。在超過二十年的時間裏,我都秘密參與了改良工作,既有音質,也有鍵盤運作功能方面的。形形色色的實驗與解決方案接踵而至,在貝尼奧夫的創新中,我幾乎成為了如小豚鼠般的實驗對象,每一種可以想象到的樂曲類型都被我一一彈過。

  圖蕾克之所以甘願成為音樂實驗的“小白鼠”,與她內心的一個信念有關:巴赫的音樂,和肖邦或勃拉姆斯的作品不太一樣,與樂器的緊密關聯更弱,所以可以突破樂器的侷限,在鋼琴之外的某些地方呈現。

  戰後的早期樂器崛起的風潮中,有些人認定在鋼琴上彈巴赫是異端,而羽管鍵琴才是正統。在長期堅持“巴赫對早期形態鋼琴已經有所熟悉“的觀點後,圖蕾克高興地在1967年迎來了一項證據的出爐:波蘭音樂雜誌《Muzyka》刊出了一份1749年齊爾伯曼(Gottfried Silbermann)鋼琴的購買收據,簽字人正是巴赫。她自此認為,這份佐證再好不過地回應了”音樂純粹主義者們“的觀點,昭示巴赫與現代鋼琴並非毫無關係。

  豈知,圖蕾克對一些鋼琴上的巴赫演繹仍持有很嚴格的批判態度。

  當古爾德讚譽圖蕾克的巴赫 “是那麼誠實的演奏,幾乎將它放入了道德與教養的範圍內。其中充溢着的寧靜與倦怠毫無關係,而更多地涉及到正直的品性(moral rectitude),那像是在禮拜儀式的意義中發生的”,可惜這樣的恭維只是單向的。1999年,圖蕾克告訴批評家奇爾希(Michael Church),古爾德”聰慧,有天分,然而他個性裏有一些急切渴望被注意的東西——這形成了他的特質。我沒法產生認同.....那種特質性(idiosyncratic)的演奏和藝術關係甚微。”

  其實,圖蕾克如此堅定秉承着的鋼琴藝術標準,最早來自她的老師:索菲亞.裏汶(Sophia Brilliant-Liven),安東.魯賓斯坦在聖彼得堡音樂學院的前助手;以及荷蘭人亞基普索(Jan Chiapusso),他是李斯特關門弟子拉蒙德(Frederic Lamond)與法國鋼琴家普尼奧(Raoul Pugno)的學生。亞基普索的民族音樂學傾向,使得圖蕾克較早接觸了一些如印尼嘉美蘭音樂。1929年前後,當亞基普索聽到了圖蕾克憑藉記憶彈出了巴赫的一首《前奏與賦格》,觸鍵無比清晰堅定的時候,不禁驚呼:“乖乖!我的小姑娘,這麼搞下去的話你多半能成為巴赫專家!”

  但是,圖蕾克並沒有很快接納這一建議。她轉投了另外一位老師奧爾加·薩瑪羅夫(Olga Samaroff)。

  圖蕾克最早的老師裏汶是俄國人,社會交際面很廣,所以圖蕾克也就有了機會在圈子內著名的斯拉夫藝術家前一露鋒華,其中就包括大師加布裏洛維奇(Ossip Gabrilowitsch)、西洛蒂(Alexander Siloti)和拉赫瑪尼諾夫。在讀了拉氏1965年的傳記後,圖蕾克留下過一段未公開的評價。她這麼描繪大師:“拉赫瑪尼諾夫的臉看上去寬闊、慷慨,而舉手投足很是親切。他的雙手從遠處瞧,堅硬而骨骼嶙峋。當我與他握手時,發覺自己的手剛夠包住他的掌丘。”

  儘管如此,對於拉氏的作曲,圖蕾克批評得不留情面:“那些希望獲得更紮實內涵的音樂家與聽眾們,會將拉赫瑪尼諾夫排除在最偉大作曲家的行列之外。24歲時,我就放棄演出他的協奏曲了,因為一而再、再而三地彈奏它們令我厭倦。”

  在圖蕾克的藝術職業軌跡中,“避開乏味”可謂是引領她前行的關鍵動機。在一篇未公開發表的短文《為什麼是巴赫?》裏,她坦露了自己的心聲:“我從自己的協奏曲目庫裏剔除拉赫瑪尼諾夫,隨後是柴可夫斯基與肖邦。回想當初在茱莉亞音樂學院讀書時,我用兩天時間接觸了李斯特的A大調協奏曲與他的《梅菲斯特圓舞曲》,可到了第三天我便厭煩了,乾脆將它們擱置一邊。與貝多芬晚期鋼琴奏鳴曲的稠密度(density)與力度相比,其樂思與織體未免顯得單薄。比它們更高明的,還有巴赫、勳伯格,貝多芬、莫扎特與勃拉姆斯的協奏曲。”

  許多人未料到,曾短暫地隨阿諾德.勳伯格學習過一陣子的圖蕾克,同時也是新音樂踴躍的詮釋者——不管是威廉.舒曼(William Schuman)、沃林福德·裏格(Wallingford Riegger),還是托里奧·吉阿尼尼(Vittorio Giannini)和科普蘭的作品,她都嘗試過。末者寫於1954年的鋼琴奏鳴曲正是由她在英國首演完成的。美國作曲家戴蒙德(David Diamond)為圖蕾克譜寫了第一鋼琴奏鳴曲,其中巧妙融有不少賦格技法,而圖蕾克的詮釋無疑令人深感信服(VAI廠牌中可以找到錄音)。

  圖蕾克女士多樣化的興趣仍在繼續,不過她音樂會曲目的核心一如既往地還是巴赫。同時,她也希望自己的學生能擁有同樣寬廣的“興趣菜譜”。在1940年代早期,她的身邊聚攏了一小批追隨者與幫手(譯者注:原文為“factotums”,若譯作“勤雜工”似乎有些奇怪),其中的一位名叫卡爾奇(Miriam Kartch),她長期在紐約曼尼斯音樂學院任教。據記錄,圖蕾克曾要求卡爾奇去閲讀三本書,因為它們能最好地解釋圖蕾克藝術追求中重要的“潛意識”與“神話”二者: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蘇格蘭人類學家弗雷澤的《金枝: 巫術與宗教研究》(The Golden Bough: a Studyin Magicand Religion)、威廉·博萊索的《反對偶像十二條》 。

  圖蕾克對於“潛意識”的熱忱興趣,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特別是自從她——在《為什麼是巴赫?》 裏提到,在隨薩瑪羅夫學習兩個月之後,有過一次“出竅”般(trance-like)的靈感獲取經歷,那天距她的17歲生日不到一點。“週四下午,我學習着一首新的前奏曲與賦格,那是巴赫平均律第一卷中的a小調。這首賦格相當複雜,一些音樂理論家的説法是它’難得嚇人‘。我相信正由於它特別的複雜度,那天的演奏經歷觸發了能改變我一生的’扳機‘。“

  “正當我分析着那音樂,揣摩着它不同尋常的主題及它與對位、和聲元素之間的關係時,我突然失去了意識。那究竟過了幾秒鐘還是半個小時,我説不清。等回過神來,我發覺自己整個身心都充溢着洞察力——不管是巴赫形式上的理念,還是結構上的技法,都瞬間明瞭清晰。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我該培養出一套全新的思維模式,那樣才能適應巴赫的理念與結構,而它也能幫助我在鋼琴上創造出一套全新技巧,這件樂器上最大限度的清晰與完整(integrity)才能得以實現。”

  前面已提到,圖蕾克深深着迷於威廉·博萊索的《反對偶像十二條》,這是博萊索在1929年的一次自傳式散文集結。其中談到了那些冒險者,如亞歷山大大帝、卡薩諾瓦和拿破崙。

  倘若炫技鋼琴家也能歸入冒險者一欄,那麼他們的失敗,一定會遠遠導致更糟糕的事情(比之單純的‘差勁音樂會’),那恐怕是圖蕾克細品博萊索詞句的好理由:”我們都是天生的冒險家......三分之一的犯罪不外乎是失敗了的冒險。

  如果有某種方法去避免潛在的“詮釋犯罪”,其中之一是(演奏者)應以最基礎、紮實的方式,像研究者一樣耐心勞作。圖蕾克的許多音樂學著作,如《巴赫演繹入門》(An Introduction to the performance of Bach,牛津大學出版社)都收穫了讀者的尊敬。她用明智的洞察解除了一些潛在的批評聲音:”歷史類的信息,不論勘察得多麼細緻,信息多麼周全,依舊無法證明你會如何演奏巴赫......音樂表演是藝術,而非音樂學。“

  她接着説:“當你表達巴赫的音樂時,最偉大的技巧之一涉及到你如何區分整體輪廓和內聲部....那些小的句子(或各個聲部)應被’帶着清晰察覺‘(with awareness)地奏出來,它們繼而組建出更大的樂句,最終形成完整的段落。”

  1960年的音樂期刊《Music & Letters》認為圖蕾克的這本《巴赫演繹入門》裏,所給出的大部分演奏建議“清晰而完善”。

  與之對比的是經歷馬拉松式的圖蕾克音樂會,有時讓評論家們疲憊不堪。關於1955年愛丁堡音樂節上她的演奏,雜誌《The Musical Times》刊出了庫珀和瓦拉克的意見:”圖蕾克所演奏的巴赫《哥德堡奏鳴曲》令人印象深刻。單單去追憶這一個半小時複雜的音樂,就已經是一項成就。至於在單層鍵盤上演奏出原本為兩層手鍵盤所設計的音樂,那就是另一項成就了。撇開技巧方面的才華,你會被她的專注力——來自演奏中的力量與洞察,緊緊揪牢,’鉗‘住。在她的專注下,沒有哪一細節能被稱作’小‘。然而她卻又從未偏離過那壯麗的’大‘進程。這樣的體驗無疑令人震動,同時也讓人精疲力竭。”

  相較而言,梅勒斯(Wilfrid Mellers)的體驗則稍微怡人一點。他在次年的《The Musical Times》比較了巴赫平均律的圖蕾克與古爾德兩個版本,這麼總結道:“當圖蕾克在鋼琴上演奏巴赫,她能把一切都能彈得像鋼琴音樂,而音符的清晰觸發僅僅是一個手段。那些‘本真純粹主義者’多半會反對她的做法——可是我卻不。誠然她的演奏會遭到一些人的排斥,就整體而言卻能前後照應、詩意不失,因此很難找到爭議之處。但古爾德呢,即便他發音之清晰只在圖蕾克之上,不在她之下,我卻發覺自己每隔一個小節都會和古爾德的理解‘辯論’一次。”

  歸根結底,每一位音樂預言家對未來的影響,還是取決於他或她的信徒們的水平。

  以紐約為據點的圖蕾克巴赫音樂研究會(Tureck Bach Research Institute)至今維續着她的遺產。2013年12月,即女鋼琴家誕辰百年之際舉辦了一場紀念音樂會,地點選在了林肯中心紐約公共圖書館的布魯諾.瓦爾特禮堂。那晚演出被錄製成視頻,在研究會的官網上可供觀看。網站還提供了一些朋友和學生的回憶影像,他們都傾訴了長期以來摯誠追隨大師的緣由。

  在圖蕾克的能量、決心與行動力中,雖然很少會有淚水漣漣的鏡頭出現,不過她有時也會將“淚水”這件事與音樂體驗的一部分相聯繫。1968年一份未出版的文章(本想發表在《時代》週刊)中,她談及了自己的《哥德堡變奏曲》演繹:“我總在回到後台時抹眼淚,並在每一次重新走上台時也都會那麼做。我並不因悲哀而垂泣,儘管確實有一些悲哀包括其中。説到底,我是在因每一件事的純粹體驗(sheer experiencing)而落淚——關於生與死的那些,我們都是知道的。那番所知、所見、所得,以及感激於徹底洞悉和經歷它,不免引我落淚。自然,裏面也含着欣喜。”

  今天的一些鋼琴愛好者覺得,圖蕾克演繹中所選定的某些速度像出於“過分執拗的深思熟慮”,又或者,她時而欠缺一些嬉戲或舞蹈般的韻致,但時值大師誕辰百年之際,我們都承認她的成就已經居功至偉。總之,羅塞琳.圖蕾克由來已久的努力,即使以“鍵盤上的技巧大師”標準衡量,也不會有一個失落的終點。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5990 字。

轉載請註明: 豆瓣一刻:巴赫,唯吾摯愛——鋼琴家圖蕾克的點點滴滴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