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張十娘

由 司徒元基 發佈於 休閒

  “我昨天夢見十娘隔着花哭泣,還站在水井旁邊哭,這是什麼意思?”“雖然我是你朋友,但是我如果真告訴你,你一定跟我絕交。”“不會的,不僅不會絕交,如果你説得對,我還會請你喝酒。”


 

  “我怕這酒你喝不起來。”“為什麼?”“隔花泣者,顏隨風謝;窺井笑者,喜於泉路也。”

  唐暄醒了。唐暄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他的酒已經醒了。他的手邊只有昨夜喝醉的詩稿,已經被他的淚水染花了。

  “寢室悲長簟,妝樓泣鏡台。獨悲桃李節,不共夜泉開。魂兮若有感,彷彿夢中來。”唐暄看着詩,吟了兩遍,彷彿根本不記得這詩是他曾經寫過的,他在洛陽呆得太久了,已經忘了衞南是什麼模樣了。

  “魂兮若有感,彷彿夢中來。”如果真能夢中來那該多好,還能看見那年在衞南開過的花。“我見她的第一眼是在她姑姑的葬禮上,最後一眼是在她的葬禮上。”唐暄説。“你已經説了七十七遍,還要再説多少遍?”

  “七十八遍。”“説完了七十八遍又要説七十九遍,可是你知道她已經死了。”唐暄抓住了他,“如果不是你的話,她不會死。”

  “我即使沒説那些話,她還是會死。”“昨夜特意去看你我聽見你院子裏有異樣的聲音,彷彿你在和哪個女子説話,我就沒進去。”“女子?”唐暄大笑,“除了她,我不知我還能遇見哪個女子。”

  “也許就是她。”唐暄跌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頭,“昨夜,昨夜……四十年……四十年……”唐暄拍完,大哭了起來。唐暄已經想起昨夜發生了什麼,在那句“魂兮若有感,彷彿夢中來”前面,還有另外幾句詩。

  風清,露涼。“常時華堂靜,笑語度更籌。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丘。陽原歌薤露,陰壑悼藏舟。清夜莊台月,空想畫眉愁。”

  唐暄已經將醉了,風聲漸漸將他包圍了。清風怎麼會有聲響?不是風聲,是啜泣聲,啜泣聲乘着清風,從微涼的白露上來。白露載着風,風載着啜泣聲,啜泣聲經過酒杯,從耳朵灌進唐暄的肚子裏。“唐暄……”

  啜泣聲中是“唐暄”,“唐暄”是唐暄的名字。唐暄的肚子裏灌着風聲,灌着啜泣聲,灌着清風白露,站了起來。是誰在呼喊他的名字?莫不是十娘?

  “十娘啊十娘,你如果真的來了,為什麼不來和我見一面呢?”風中的啜泣聲果然慢慢變成了女人的聲音,唐暄扶着牆勉強站立着,酒從他的胃裏衝上了頭,他一邊嘔吐,一邊聽到了女人的呼喚。“唐暄……唐暄……相見……極難。”

  唐暄聽得是十孃的聲音,從屋裏狂奔了出去,可是他看到的不是十娘,只有靜悄悄的夜,和蟬。“唐暄……你找不到我的,我只想回來和你説説話。”

  “十娘十娘,你可知我想念你多久了,我心裏有那麼多的話,説不出口,如能讓我再見你一面,死亦無憾。”“陰陽相隔,何必相見,今日能聽到你的聲音,知道你還思念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在衞南的時候,身體已經開始不好了,可是我為了洛陽的官務,居然沒有回去。”“隔花泣者,顏隨風謝;窺井笑者,喜於泉路也。這本就是我的命。”“這不是你的命,這是上天懲罰於我,你還沒有守孝期滿,我就一定要娶你。”“即使不是你娶我,我還是會死。”

  “可是我對不起你。”“你並沒有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她。”唐暄一驚,道:“你已經知道我再娶了。”“這早就不是秘密,你何必怕我生氣呢?”“那不是我情願的,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從來沒同她圓房過,可是你知道你這樣又傷害了另一個女人。”“你活着的時候我就沒有照顧好你,現在你去世了,我還娶了另一個女人,我不是人!”唐暄説完,大哭了起來。“你還是人,所以你應該更好的活着,我已經死了,我就應該在死地更好的活着。”“十娘,你怎麼説話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只是想的更通透了。你想念美娘嗎?”“美娘?”唐暄聽到美孃的名字,哭得更兇了。“你想聽聽她的聲音嗎?”“我對不起美娘。”唐暄説:“我不是一個好父親,要不是我沒有照顧好美娘,她怎麼會出事?我就不應該帶她去洛陽,假如她和你一起呆在家,你一定能照顧好她。”十娘笑了,説“她現在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可是她還從來沒好好看過你這個爹。”

  “可是她過世的時候才剛兩歲,要不是我堅持帶她去洛陽,在路上她就不會得那該死的病!”“爹。”唐暄聽到的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和十孃的聲音重重疊疊,彷彿從遙遠的地方乘風而來。

  “爹,我終於見到你了。”唐暄只有哭,他已經沒多少眼淚可以流了。“爹,我想吃漿水粥。”十娘説:“唐暄,我們陰間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漿水粥,美娘想吃,你去弄一些來吧。”

  唐暄趕緊弄了一碗漿水粥,擺在了門口,他雖然聽到喝粥的聲音,但是那碗粥一點都沒動。“美娘,慢點喝。”唐暄看着那碗一點沒動的粥,笑了。

  “美娘已經走了,她今年才六歲,不能像我一樣在這裏呆這麼久。”唐暄點點頭,道:“我每年都會去拜祭你,你還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帶去。”十娘説:“你只要燒紙錢的時候寫上我的名字和生辰就好了,吃的我又收不到,需要在陰間買,人死之後,魂魄都在別處,都有所記錄。和屍體相離很遠。就像你在夢中一樣,哪能記下自己身處何地?人死了之後,誰都不會記得死時候的事,更不知道自己葬的地方。你燒了紙錢我能收到,可是你在我墓前拜祭我,我卻連自己的墓在何方都找不到。”

  唐暄説:“但是我要和你合葬。”十娘説:“傻子,我都説了靈魂和屍體是分開的,你就是跟我合葬,也不一定能找到我,我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美娘呢。”“那我也要找,找不到也要找,找到為止,你不是找到美娘了嗎?我找到你們,一家團圓。”

  十娘説:“那你那個河南的妻子呢?我知道她也很愛你,如果你來找我了,那她去找誰呢?”“可是……十娘,陰間的人還可以嫁人嗎?”“死了跟活着有什麼不同?我死了以後,在陰間立刻有人強迫我改嫁,讓我嫁給北庭都護鄭乾觀的侄子明遠。我發誓不嫁。”

  “我……”“你不要我我我的。”十娘笑了,“我不嫁給他是因為我不喜歡他呀,如果我喜歡他,我也會嫁給他的,你這呆子,總是按着世俗的眼光活着,那該活得多累啊。”唐暄搖搖頭,吟道:“嶧陽桐半死,延津劍一沉。如何宿昔內,空負百年心。”你喜歡吟詩,我也陪你吟一首。

  十娘説完,不僅吟詩,乾脆唱了出來:“蘭階兔月斜,銀燭半含花。自憐長夜客。泉路以為家。”十娘唱完,唐暄又哭了,十娘説:“呆子,別哭了,這是我剛到下面的時候做的,現在我已經豁然開朗了,活着還是死了,開心最重要,長路漫漫,就算一個人也得活下去呀,你説是不是。”

  十娘説完,眼看着天將亮了,天空中突然飄落了一個彩絹,顏色花樣都與人間的不同,唐暄撿了起來,聽見十娘説:“我要走了,這個留給你做一個念想吧。”唐暄接住彩絹,趕緊跑回了屋裏,十娘久久沒看到唐暄出來,剛要走,就聽到唐暄在屋裏大喊:“十娘,十娘,你先不要離開。”

  等唐暄氣喘吁吁的從屋裏出來,十娘才看到唐暄手裏抱着一個金鈿盒子,十娘不禁哭了。“這是我生前最喜歡的玩意,沒想到你一直帶在身上。”唐暄笑了:“我知道你哭了,可是我看不見,這盒子我一直帶身上,現在有了這個彩絹,盒子正好再送給你,這還是我們成親的時候我送你的,沒想到我還能再送你一次。”

  唐暄説完,那個盒子就憑空消失了。唐暄感覺,十娘也彷彿消失了。唐暄只聽到最後一句話:

  “四十年後黃昏,或野田中,或於河畔,呼喚我的名字……”等唐暄完全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事,他拿出了那張彩絹,扔了酒杯,看着他的朋友,大笑了起來。他的朋友説:“這個人是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