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孩子現在做什麼呢?”“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在華為做個小主管。哎呀,可是他們領導特別器重他,老讓他加班,給阿姨看看,比以前憔悴了多少!”
“那感情好,我家孩子也是。今年經濟不好,上頭任務特別重,加班就不帶個停的,你瞅瞅,年紀輕輕,黑眼圈都有了。”
“喲!可不是嗎!不僅工作忙,最近又剛在成都買了房子,他呀,就是逞強,偏不讓我們大人插手,裏裏外外的裝修呀,傢俱呀,都是自己跑。但你別説,這些年輕人還真有那麼一套,屋子整得像模像樣的,趕明兒你們一起去玩兒呀,房子老大了,140多平呢。對了,你兒子買房了嗎?”
“不如你家,還沒買!了不得,140多平呢,怎麼也要個兩百來萬吧?兩百來萬,在北京估計夠五環一套房首付了吧?不過,我家孩子在金融街上班,金融街您知道嗎?正西二環,我可不想他上班太累,心裏想着,還是在三環內買房好。哎,一千多萬呢,我們不拼命幹兩年,可是買不起呢。”
秦阿姨臉色一沉,輸了我媽一着。只見她雙唇緊閉,手腕微顫,不知該接什麼話好。正尷尬之時,服務員善解人意地端上涼菜,她老公立即笑勸道:“歇歇,歇歇!吃菜,吃菜!”
屋子裏坐着七個人。我們一家三口和秦阿姨一家四口。秦阿姨和我媽是主角,我和她家的兒子是兵器,秦阿姨老公和我爸是雙方各自的吉祥物兼拉拉隊員;秦阿姨母親,一位年近80,滿頭銀髮,身着火紅色改良旗袍的老太太,雙眼微闔,氣定神閒,宛如東宮太后,一副見慣大世面的模樣,冷冷地看着秦阿姨和我媽的唇槍舌戰。
秦阿姨和我媽,原是同一個大院兒里長出的青梅竹馬。後來上了大學,各奔東西,十多年疏於聯絡。秦阿姨近來賺了些錢,春節時榮歸故里,從初一到十五,日日都宴請過去的老朋友、老同學、老街坊、老鄰居,我們一家三口也榮登她的宴請名單。我媽收到微信時,臉色一變,低嘆,來者不善。午餐訂在中午十二點,九點半她就把全家轟起來梳洗打扮。尤其是我媽,妝容精緻,光彩照人,遠看猶如二八佳人。我心裏納悶,又不是相親,何苦這般氣勢洶洶,好像要去赴鴻門宴。
在車上,我媽用十分鐘時間,言簡意賅地介紹了此局的來龍去脈。據她説,這位秦阿姨,當年就是大院內遠近知名的才女。寫一手錦繡文章,精通三四樣樂器,後來還考上重點大學,光這點就把只上了普通本科的自己壓過一頭。從學生時代,兩人就明裏暗裏四處較勁兒,誰都不肯服誰。如今自己雖謀了個一官半職,對方卻趕在國家經濟爆發前下海,據説現在已有數千萬身家,這次回成都過年,日日請客,風光得很,今天竟然想起來請咱家,必然是沒安什麼好心!
“請啥客呀?不就想顯擺顯擺自己多本事嗎?”我點點頭,深以為然。女人麼,果然到了四五十歲還是一般模樣。未出嫁前拼家世,出嫁之後拼老公,再過幾年拼孩子,總之不能不拼,要是挽起胳膊做真姐妹了,生活豈不乏味許多?人嘛,總得豎個假想敵,要不,哪裏還有奮鬥的目標呢?
“她孩子多大了?”我爸一邊開車一邊問道。“比咱兒子大個兩三歲,據説是個帥哥,成績也好。不過,她兒子又能好看到哪裏去?呵!她自己就那麼個模樣。”我媽冷笑着説。
“她長得不好?”我已成功地對這位秦阿姨產生了興趣。“嚇!不是我瞎説,以前在大院兒裏,她就是出了名的難看。眼睛像蝌蚪,鼻子似蒜頭,嘴唇切一切,都能擺盤菜了。我不信她能生出個多好看的兒子來!”
我背脊發涼,女人的嫉妒心果真可怕。我在心頭暗暗勸説自己,如果兩位阿姨一會兒吵了起來,一定要挺身而出,勇於作為,爭當和事佬。包廂門一開,一個頭戴紅色毛線帽子的阿姨已熱情地撲面而來,緊緊抓住我媽的手,幾乎熱淚盈眶,説:“蘭蘭,好久不見了。”
我正兀自詫異,卻聽我媽用微微顫抖的聲音道:“秦姐,你一點沒變,還是那麼漂亮有氣質。”哈?
秦阿姨一張圓臉蛋,黑皮膚,雖沒有我媽在車上形容的那麼不堪,但確實説不上漂亮。但我媽一句話説得情真意切,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是否花了眼。還是説,我媽拿錯了劇本?秦阿姨拉着我媽的手坐下來,打笑道:“沒變的是你,還是那麼會説話。皮膚也跟以前一樣好!閃閃發亮的。可真羨慕你呀。”
我長舒了口氣,對嘛,當年鬥氣,也不過是女孩子家不懂事罷了。如今都是見慣風浪的老姑娘了,哪裏還用爭來爭去的呢?不料秦阿姨話鋒一轉:“説起來,你們看今年春晚的李谷一了吧?70多的人啦,臉上皮膚還那麼好。要説沒整容,誰信呀?我覺得女人還是要有自信,到了哪個年紀,就做哪個年紀的事兒,老在臉上動刀子啥的,就不怕讓小輩笑話麼?”
我媽的臉色立馬晴轉陰——來了來了。兩位阿姨你來我往兩三句,信息含量巨大,字字珠璣,話裏有話,暗藏玄機,冷箭陰刀放個不停,我腦子還來不及梳理出脈絡來,在場的兩位民間語言大師已從臉拼到了工作,從工作拼到了老公,到這裏還是不分伯仲,直到殺入今日飯局的重點環節——拼孩子大賽。
好歹冷盤來了,兩位選手可算進入中場休息時間,我向對桌的大哥投去個眼色,他也衝我苦笑一番,彼此心有慼慼焉。兩位老公倒不在乎,你來我去,熱絡地拼酒,從國際政治聊到地方經濟,好不歡快。為人丈夫幾十年,早已經練就了一身適時裝聾作啞的金鐘罩鐵布衫功夫。
熱菜來了。按照家規,我先將盤子轉到老人面前,對頭的大哥立即起身,畢恭畢敬地給自己外婆先盛了一勺。“真是好家教,這倆孩子都這麼懂禮貌。”秦阿姨誇讚道。
“可不是嘛,兒子,你看哥哥,知書達理。以後誰嫁了他,肯定享福。”“快了快了,準備年後就去扯證,你家兒子呢?有對象沒有?”
死穴!我媽瞬間被點中了死穴,只見她哀怨地瞅了我一眼,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我縮了縮腦袋,裝作沒看到,同時期待着她如何掰回一城。
“還沒有,不成器啊。”“今年多大了?”“26了。”
秦阿姨抓住破綻,猛力反擊:“嚇,26,也老大不小了。乖乖,你要體諒你媽,不要嫌阿姨多嘴,你媽年紀大了,你早些結婚,生個孫子,才是最大的孝順。找媳婦也不必太挑,老實温順就行,那些生得漂亮,嘴又厲害的,阿姨見得多了,給你説句實話,你不一定壓得住。”
厲害!我打心底佩服秦阿姨的嘴炮,一番話,不過一百來字,指桑罵槐,借力打牛,一損損了我家三口。
只見我媽微微一笑,平靜地説:“呵,可不是嘛,其實我心裏也急。只是我想,秦姐,咱們也都是讀過書的人,不該用這些舊思想去要求年輕人。你家孩子在成都上大學吧?我家兒子一直在北京唸書,又去美國待過好幾年,想法特別新潮,不是我們這些黃土都埋到胸口的人,能理解的。年輕人呀,見識廣了,眼界自然就不一般,咱們總對人唸叨這些,只怕他們會煩呢!所以我從來不催婚,多惹人厭呀。雖然咱們上年紀了,還是要多看書,多瞭解一下年輕人的想法,這才是最好的。”
秦阿姨一張黑臉幾乎被我媽説成了白臉,張嘴結舌,不知從何反駁。這時,旁邊已喝過兩碗雞湯,全場合眼養神,如同老僧坐定的秦家外婆,稍稍張開了眼,凝神定氣地問:“蘭蘭,你媽媽,是不是已經去世了?”我媽露出哀傷的神情,説:“去了將近十年了。”
“哎,”秦家外婆長長嘆了口氣,“當年我跟老蘇感情特別好,她是埋在哪裏的?趕明兒,我抽空也去給她上柱香。”“就在城外的大朗陵園。”
“嚯!”老太太頓時來了精神,“那裏我也去看過,我閨女兒還叫上風水師一塊兒去的!那大師説,風水不怎麼樣的!松柏又多,陰氣特重。小秦已經給我選好墓地了,大師一口咬定,絕對旺子旺孫。多少錢來着,閨女兒?我記得是八萬一平吧?”“是八萬五。”秦阿姨温順地點點頭。
我媽聽得目瞪口呆——原來秦家外婆才是桌上的最終兵器。任我家能耐再大,決心再強,估計也是不能將外婆的骨灰擇地再葬了。於是此局以我家敗北,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