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格兵受訪者供圖
袁格兵在京廣北路隧道救援。視頻截圖
袁格兵的很多東西都消失在鄭州的大雨中。7月20日,在京廣北路隧道附近,他的身份證、銀行卡和很多隨身物件都被沖走了。手機也不知道漂到城市的哪個角落,以至於到25日,他對時間的感覺都是混亂的。
那個漫長而又慌亂的雨天,這位來自湖北十堰的電焊工在京廣北路隧道的大水裏泡了16個小時,只吃了幾口饅頭,但救了50多個人。
他生過一場大病,醫生告訴他不要幹太重的活兒、不要熬夜、不要感冒,但那晚他樣樣都佔了。這兩天,因為泡水太久,風濕病又犯了,救人時腳上劃的兩道口子也開始腐爛、流膿。他沒錢輸液,隨便吃了點消炎藥。
救完人那天,回到工地宿舍,袁格兵説自己去救人了,室友不相信。“其實我是出去玩了。”他用玩笑岔開話題。只有哥哥相信他。23日晚上,他藉手機給哥哥打電話報平安,告訴哥哥自己在鄭州救人。哥哥知道弟弟熱心,笑着説“那你趕緊去吧”。
7月26日下午河南省政府防汛救災新聞發佈會通報,截至26日中午12點,京廣北路隧道現場發現6名遇難者。許多被困隧道的親歷者回憶,下午三四點時隧道南口出現擁堵,5點多時水突然加速上湧,從腳踝沒過車頂不到10分鐘,沒來得及棄車的人被衝入水中。
那天,袁格兵的工地因為暴雨停工,他出來轉悠時碰上了被困在街頭的人們。他看到京廣北路隧道“都灌滿了”,已經看不見隧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見了人就要救”。
他患有風濕病,膝蓋對天氣的感知比皮膚敏鋭。此前,他在北京修過10年地鐵,今年3月才來到鄭州,跟着中鐵一局施工隊參與地鐵十號線和七號線的建設。第一次來鄭州,他就覺得“氣候好、很暖和、乾濕適宜”,生活成本也比北京低很多。他準備移居鄭州,在這兒找個媳婦,最好還能攢錢買套房。
這場雨在他的意料之外。截至7月20日,鄭州的雨已經下了4天。那天中午,他先是騎着自行車來到隴海路京廣路路口,看見隴海高架橋下“堵成一鍋粥”。“路比較寬,車東一個西一個地亂插”,他決定幫忙,站在路口幫着疏散從多個岔路口匯入的車輛,讓他們有序離開。
下午2點左右,他腳下的積水開始猛漲。“雨下得冒白煙”。積水越來越深,他探出一條較為平整的路,指導來不及離開的行人往地勢較高的高樓裏躲,“我跟他們説跟着我就安全了,我咋走你就咋走。”
水很快就漲到了大腿處,他看見2米外的路面低窪處開始有人被水流衝跑。“啥也聽不清”,袁格兵耳朵被雨聲灌滿,眼睛被雨水迷住,隱約看見有人抱着樹,有人扒着欄杆,有人爬上信號燈,“當時太亂了,我都蒙了。”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趕緊游到他們身邊去。
袁格兵在河邊長大,村子腳下的黃龍大壩每年夏天都會發水。村裏人都知道他水性好,有人落水,村民們就來敲他家門。像在家一樣,在這座有些陌生的城市,袁格兵開始馬不停蹄地救人。
和在家裏不同的是,河邊水位線升高到一定位置時,村民一般都不會往河邊走。但這裏的人對洪水是陌生的。袁格兵救人時,有人站在花壇裏不願意走,“他沒經歷過,以為很快水就會消”。
還有人怕袁格兵不專業,不敢跟他走。一個阿姨剛開始不信他,後來看他救了不少人後,態度一下變了,邊遊邊問:“小夥子幾歲啦?結婚了沒?”得知袁格兵是單身,她要把姐姐家的女兒介紹給袁格兵。“當時我就喝了一口水”,袁格兵覺得又想笑又想哭,不小心嗆了口水。
今年30歲的袁格兵是老實人。之前談女朋友的時候,對方説家裏困難需要錢,只有523.5元的他,給對方轉賬523元;工地有工友借走他一個月生活費,幾個月後他電話打過去,那頭回答“我在韓國呢,你來找我啊”,他也不生氣。
他總是無條件地相信別人,不知道怎麼面對別人的不信任。救人時碰上實在説不動的,他只能先救下一個。水淺的地方,他能把人直接拉上岸。水深的地方,他撈來泡沫板,讓人搭在板子上,再緩緩推到安全的地方。他記不得自己拖着泡沫板往返了幾次。中間有次他的腿突然抽筋,他坐在路邊歇了不到一分鐘,就又扎進水裏。想歇口氣,他就踩水,在水裏歇。
“不只是我一個在救人。”袁格兵説。有人在他體力不支時游過來搭把手,有人從岸上給他遞來了繩子。他看見有個胖胖的男子把一個人扶上架子,但自己體力不支,揮着胳膊請他幫忙。袁格兵把被救者送上岸後,想回來救這個男子。“但他説不用救他,他歇一會就好,讓我趕緊救別人。”袁格兵看着男子安全游回去,才扭頭去救別人。
水一直往南流,“下面地勢比較低”。他游到京廣北路隧道南口附近,但當時他並不知道那裏是隧道,因為根本碰不到隧道邊沿的護欄。21日再次回到現場時,他回憶前一天水高出護欄七八釐米,“全都淹平了,全是(像)河(一樣),什麼也看不見。”在隧道附近,水流卷着黃色的浪把他往下衝。他摸索出救人技巧,找到一個公交車站,雙腿夾住護欄、雙手往後撥水,慢慢往上游移動,尋找在水裏掙扎的人,等待合適時機往他們身邊遊。
有被困隧道的車主回憶,自己棄車時看到有人折回去救人,有人往水裏扔救生圈。袁格兵就是救人者之一。當時還沒有官方救援力量趕到,天快黑時,袁格兵看到了消防員的小船,“水裏有4個人,船上有兩個”。消防員看他水性好,給了他一個救生圈。他把繩子一頭拴在腰上,一頭拴在救生圈上繼續搜救。半夜一兩點,剷車也來了,但也只能在水淺的地方幫忙,“在淺的地方駕駛室都淹了好多。”
大部分被救者都被送去中國鐵路鄭州局集團公司樓上,那裏有為他們提供的食物和熱水。一次送人回公司時,上面的人看袁格兵臉色有點變了,伸手把他拉上來,説他在水裏待得時間太長,讓他歇歇,還給他披了件上衣。
袁格兵確實累了。他凍得直哆嗦,胃裏中午吃的一盤土豆絲早消化光了。當時樓裏有60多個滯留者,吃的發完了,只剩一個饅頭。他啃了幾口,歇了10分鐘,還是不放心,又扒着五樓的窗户往外看。天黑透了,雨還是止不住地下。他伸出頭向外喊,“還有沒有人?”回答他的只有雨聲,“太遠了,水裏要是有人,他們根本聽不見。”他放下衣服又出門了。
他記不清又救了幾個,只記得一遍一遍問“還有沒有人”,每次都有人回應。在流動的大片黑色裏,袁格兵只能憑着聲音方向和微弱的天光尋找被困者。老太太、小女孩、老頭兒……他把這些陌生人從黑暗裏拖到亮光下時,身上已經凍得沒什麼知覺。最後從隧道出口的綠化帶裏救出3個人時,他又喊了一句。沒人回答了。
回到岸上已經是凌晨三四點。他見很多剛被救上來的人餓得不行,想起在綠化帶附近救人時,看到一輛裝滿泡麪的白色麪包車。他跳回水裏,撈到一個泡沫箱,裝了40盒泡麪。“我在水裏就忍不住吃了一袋,實在撐不住了。”他語氣有些不好意思,“回來又吃了兩袋。”
那天晚上,他只穿着褲衩躺在地上,勉強睡了兩個小時。他不記得什麼時候脱的衣服,也不記得兜裏還有手機、身份證、銀行卡。他只知道衣服貼在身上,在救人時把他往下墜,“礙事兒”。去年攢了2000多元買的手機就這麼沒了。他很少丟東西,從北京來鄭州時除了衣服,還帶着用了三四年的飯碗,“買新的不值當”。
不過他沒再想過丟了的東西,“人比東西值錢多了,錢還可以再賺嘛。”
第二天睡醒後,他又回到救人的地方,才發現“京廣北路隧道”幾個字露了出來。幾十輛車漂在水中,露出的部分裹着一層黃泥。他擔心有人被困在車裏,“我看到的車都排查了三遍,只要有一點露出來我就去看。”他先滑到車頂,再嘗試打開車門。如果能打開,就把頭留在外面,用腳伸進去試探。鄭州市民張先生用手機錄下了他排查車輛的過程,“我走了好久回來他還在”。
那天上午,他發現了一名遇難者。因為沒有信號,下午四五點家屬才趕到,遇難者的女兒來了就往水裏衝。袁格兵對她一頓吼,“你別下去!”
“你們怎麼救的人!”家屬也衝袁格兵吼。袁格兵心裏也不好受,“我不是救援的,我就是一平民百姓,看見了我都會救的。”但他沒説什麼。隧道入口積滿了水,最淺的地方也留有大量淤泥,地很滑。他擔心家屬情緒不穩定,一不小心會滑下水,找了20多人圍了一圈保護他們。家屬冷靜後給袁格兵道了歉,為了感謝想給他點錢。袁格兵死活不收,“我要是要錢,肯定不會救的。”
袁格兵在家救人也從來不收錢,儘管他們家是村裏最窮的。父親患有先天性肌肉萎縮,一條腿還沒有正常人的胳膊粗,幹不了重活兒。母親小時候放羊被羊抓瞎了一隻眼,另一隻眼視力不佳,在家幫着喂喂雞。從小村裏就有人欺負袁格兵殘疾的父母,但他們從不還嘴,“我們家人都心善。”誰讓他救人他都不推脱,“不分認不認識,不分有沒有仇。”
21日那天,除了排查車輛,他還主動維持現場秩序,拉上警戒線,防止圍觀的羣眾掉到水裏。直到晚上10點多,他困得睜不開眼才回宿舍。“路被衝得亂七八糟”,地上滿是淤泥和從城市各個角落捲來的雜物。他不是本地人,再加上週圍停電,“根本不記得怎麼回去的。”
他只能邊走邊問,繞了不少彎路才摸回家。平時幾分鐘的路,他走了一個多小時。腳在救人時被劃了兩道口子,風濕還犯了,膝蓋疼得站不住,只能慢慢走。躺在牀上,袁格兵才覺得渾身針扎似的痛。
22日一大早,他又去現場排查車輛。警察封鎖了現場,他在外圍幫忙,來回跑着搬運食物和飲用水。凌晨四五點,他從天橋上看到一名遇難者被發現,穿着藍色的褲子和上衣,像是20歲左右。他想起昨天,一個人告訴他,他們一家人剛從北京回來,在隧道口被衝散了。一車5個人,只有孩子聯繫不上,醫院和賓館都找遍了。
“頭型和臉型都比較符合。”他覺得像那個人的兒子。袁格兵記下救護車的車牌號,出來告訴那位父親,讓他跟着去看看。那位父親沒再回來,“應該是找到了吧”。直到現在袁格兵還記得那串號碼。
他做這些本來沒想被人知道。在現場維持秩序時,有人偏要過線,袁格兵上前阻止,那人説“你算什麼玩意兒”。他皺着眉頭抗議,“我不是什麼玩意兒,我都不是本地人,昨天在那邊救了50多個人!”這段話被路人拍下發到了網上。
有人在他面前故意搗亂,他發了火,“我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連飯都沒吃,你們給我省點兒力氣好不好!”聽完之後,一個大哥給他買了一個餅,兩瓶奶。
他相信世界上還是好人多。14歲時,他剛到北京打工,就被騙進一家黑心棉工廠,一天只給一個饅頭、一碗麪湯。他總被彈棉花的竹棍打,脖子和腿上全是血痕。一天晚上,他和另一個小孩爬上棉花堆逃出院牆,碰上一個出租車司機,免費把他們拉到一個飯店門口,司機説“明早你們就跟老闆説餓了,可以先在這兒幹”。
人們的感謝也讓他説不出地開心。他記得救了一個200多斤的胖子,當時那人已經陷入絕望,擔心自己把泡沫板壓癟、拖累袁格兵。袁格兵一直在旁邊鼓勵他。男子到了安全的地方後嘴唇已經是紫黑色,握着他的手説,“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隧道那邊不需要他了,他又回到立交橋下幫助指揮交通,身份證和電話卡都沒來得及辦,“大家都在忙,我等等再辦,先能出一分力就出一分力。”唯一不方便的是吃飯,他這兩天都去工地蹭飯,加上小區裏發的方便麪。他幾乎沒有娛樂活動,平時也不怎麼看手機,“看多了累,耽誤第二天干活兒。”
本來畫畫是他的娛樂項目之一,年輕時他總隨身帶着繪畫本。但他已經五六年沒動筆了,最後一次畫是在廣州的白雲公園,畫池塘裏的魚,“別人都説一模一樣”。他有時還羨慕魚,因為自己在城市裏快遊不動了。在北京這10年,老闆總拖欠工資,他沒錢成家,賺來的錢只能勉強維持家裏生活。
雖然不心疼丟了的東西,他倒是有點惋惜兜裏那張彩票。20日上午他看到新聞,雲南一家人有五六個小孩,沒錢買衣服和褲子,他心疼,但沒什麼錢捐,就買了張彩票,“也不知道中獎沒,中了獎就能給他們買點東西了。”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焦晶嫺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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