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薩藤在緬因海岸獨自生活,以寫作為業。她從抑鬱症的泥潭中站了起來,然後説:“鳳凰,是的,那種神話中的鳥,在火中化為灰燼,又從灰燼中重生……我會像鳳凰一樣從火中再生,更新一切,尤其是我心中的痛苦。”
她1912年生於比利時, 4歲時隨家人移居美國,生活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市。她的父親喬治 · 薩藤是一位科學史教授,她的母親瑪貝爾 · 薩藤是藝術家和設計師。梅 · 薩藤自孩提時代起就對文學和詩歌有着濃郁的興趣,她19歲時遊學歐洲,在巴黎生活了一年,此後每年訪歐,認識了一連串傑出的朋友:弗吉尼亞 · 伍爾夫、伊麗莎白 ·鮑恩、朱利安和朱利婭 · 赫胥黎、柯特連斯基等等。受這些朋友影響,她於1937年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四月相遇》(Encounter in April),次年又出版了第一本小説《孤犬》(The Single Hound),由此開啓了漫長而成功的創作生涯。
知名文學雜誌《巴黎評論》有一檔經典欄目:作家訪談。半個多世紀以來,榮登這一訪談的作家包括海明威、聶魯達、桑塔格、厄普代克、馬爾克斯、昆德拉、博爾赫斯、埃科。《巴黎評論》每篇訪談都力求完美,整個週期往往歷時數月甚至更久。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梅·薩藤迎來了《巴黎評論》的採訪者。她在自己的日記《過去的痛》中寫道:“1979年3月11日 星期五,《巴黎評論》的記者全天都在這裏,這是一個剛從拉德克利夫畢業的年輕女人……沒有萬達的熱情沒人會來我這裏,但我感到一點悲哀,我等了這麼多年的採訪者並不很理想。她對作品不太熟悉,也不讀詩。那使我費了很多口舌談了許多關於詩的東西。令人失望的是缺乏尖鋭的問題,那種問題對被訪問者可能是具有啓發性的。我努力去接受她提供的一切,並儘可能去幫助她,這也許會使結果比我擔心的要好一些。”
文中的採訪者應為萬達·烏爾班斯卡(Wanda Urbanska),1978年剛剛大學畢業,在《巴黎評論》任助理編輯。可以預料的是,這篇並不成熟的訪談並沒有出現在《巴黎評論》上。我們看到的是四年之後的另一篇訪談,由卡倫·索姆(Karen Saum)完成。她是梅·薩藤長期的密友,也曾數次出現在《過去的痛》中。在1983年這期作家訪談裏,已經獲得讀者和評論界認可的梅·薩藤回憶起年輕時“為錢而寫”的經歷:“我在劍橋生活的那段時間確實寫過一些短篇小説……那些故事都不怎麼樣,我可不想看見它們重印。它們實在是…… 唉,有一篇很短的故事讓我得到了600美金,當時那可是不小的一筆,我有點飄飄然了。我想,這可真不錯啊,那就多寫點吧!後來確實寫了不少,但最終停下來了,因為當我坐在打字機前的時候,美金的符號就在眼前飄過。那是為了錢而寫的。 不知為何我沒法這麼做。
她確實沒法這麼做。她的詩句如此清澈,容不下雜質。
“To be still, to be silent, to stand by a window.
Where time not motion changes light to shadow."
訪談中還有這麼一段對話。卡倫問:“從哪裏開始,這樣的結局就變得無法避免了?”梅·薩藤答:“從真摯的愛被玷污的那一刻開始。那是喪失一切、一無所有的轉折點。接下來她就身處地獄了。”不知道有多少曾經身處地獄的人經歷過這樣的轉折點。光與暗的分界,喜悦的終結。退回一步,是無知無覺的快樂;向前一步,是萬丈深淵。梅·薩藤的處境不可謂不艱難,在她生活的年代,身為同性戀要承受比現在大得多的壓力。《紐約時報》一位書評人公開指責她的新作是“同性戀小説”,而與她共度十餘年人生的伴侶朱迪患上了奧茲海默症,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在難以想象的傷痛中,她寫道:“穿越痛苦的惟一途徑是經歷它,吸收它,探索它,確切地理解它是什麼,以及它意味着什麼……沒有相同的愛,也沒有相同的死亡,相同的損失:這些路我們是要獨自走的。”被深淵回望過的人,恐怕都明白這個道理。
身為女性,身為少數羣體,究竟要面對多少苛責?梅·薩藤在小説《報應》中借勞拉之口説:“ 我想,不論一個女人曾經擁有多少創意和力量 —— 就像你—— 我們都默許自己陷入各式各樣的成見中。説到底,女人應該是什麼樣的?我們並不會預設男人 “ 應該” 結婚、“應該 ”成為父親,對嗎? ”如今我們似乎走入了四十年前美國社會的軌道。選擇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幾乎一定會招致指責。一個獨自生活的人能夠過得幸福嗎?太多人急於評判,卻不知道內心足夠豐富的人會把孤獨看作一場盛宴,因為它能提供安靜平和的心態,以及源源不斷的創造力。在一個理想的社會里,再小眾的生活方式也會受到尊重;但即使沒能身處這樣的社會,我們也得寬恕自己,才會有力量前行。
《過去的痛》真實地還原了一顆敏感、熱忱的詩人之心,卻並沒有囿於情緒的鋪陳,而是更多地表達了對文學、歷史、教育等諸多領域的關注。比如梅·薩藤對芝加哥貧民窟一所學校的描寫:
它由一名黑人婦女所領導,接受的是五到十三歲的黑人兒童。她的名字是馬瓦·科林斯(Marva Collins),學校命名為西區預科學校(West Side Preparatory School)。她曾在公立學校教書,厭惡過多的小玩意、工具、體育館,和真正的基本教育的匱乏,尤其是閲讀和寫作,於是她決定在自己的房中開幾個房間,她的房子在當地一排高大卻多少有些荒廢了的房子中間。她站在那裏,痩削,稜角分明,有着一張極其熱情的面孔和燦爛的黑眼睛,面對着一教室的黑人孩子,她命令他們努力學習,每天從八點到三點都不準玩耍,她給孩子們留家庭作業,孩子們也熱心於此,他們上牀睡覺時都帶着書。他們讀些什麼?誰是他們喜愛的作家?當莫利·塞弗(Morley Safer)提出這些問題時,孩子們紛紛舉手,一個大約九歲的男孩令人震驚地回答 :“喬叟、莎士比亞”,一個稍大一點的男孩回答“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等等,很清楚,閲讀已經成了他們生活中最大的事情。
被梅·薩藤視為摯友的卡倫問她:“如果您現在十七歲,看到七十歲的自己,會怎麼想?”梅· 薩藤答道:“我想我會為自己驕傲。我做到了預想中的事情,儘管沒得到多少幫助……假如十七歲的我知道自己出版了十二本詩集(那時候我根本沒想到會有小説),我會覺得相當不錯。我會説,你做到了自己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