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便要啓程了。”
書童一句話,賈生這才如夢方醒。橋下是流水游魚,放眼是芳草如碧,正是時日。過了這橋,離出城也就不遠了。彷彿過了這橋,仕途也就坦蕩了一般。正欲前行,聽得身後窸窸窣窣一陣,叮叮噹噹作響,接着傳來了一聲輕喚:
“賈郎,慢些走”
書生剛一轉身,一團煙粉鵝黃就撞進懷裏,隨之而來的便是小姐的脂粉氣息。小姐哭了半晌,也不作聲了,只是揪着賈生的前襟倚着。
賈生此時也煩了,本也並未對小姐有幾絲懷戀。只不過是遠方叔父的女兒,從小也未曾見過幾面的。僅僅是趕考路過此地才有過幾面之緣,雖是那天趁着夜色行了周公之禮,可這男女之間大庭廣眾如此親近,作為讀書人,怕是有傷大雅。況且這男女之事本就是你情我願,而這小姐卻真真動了情,如今竟追了過來。如若被同鄉看見,該如何是好。他本是計劃着得了功名迎娶個相府的小姐,又或者説,做駙馬的。
心裏想着,便向書童使了眼色,不料那書童竟早已放下書箱,看橋下的游魚去了。賈生心裏罵了一聲,只得擁了擁小姐,推説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小姐這才放開衣襟。賈生剛要轉身,又被扯住了袖口。賈生只得扯下身上的荷包,遞給小姐。小姐便拔下頭上的簪子,連同剛才折下的柳枝一同遞與書生,這才作罷,隨丫鬟奶媽抽抽搭搭地走了。
賈生也和書童兩人一前一後走着,此時已是豔陽高照,較出門時燥了許多,加之小姐這番折騰,心中頗為煩悶。恰至城門,便隨手把柳枝插在了路旁的土堆上。這玉簪看似不菲,就招呼書童擲在書箱裏了,這一擲也就把小姐忘了大半。
一個月的路程,卻耽擱了不少時日,到了京城已入秋,自然是隻有幾個月便要考試了。但這京城鶯鶯燕燕,歌舞昇平之處皆是,今日想着明日讀書,明日想着後日讀書,這又過了多日。只在考前半月才含含糊糊地看了些書,懵懵懂懂地考了一場。
放榜出來,自然是落了第。賈生又不願回家務農,也不願在城裏做些活計有失讀書人的體面,便託同鄉帶信,懇請家裏人酬些銀兩託人帶過來,説是要繼續讀書求個功名再回去。信中再三強調,因三年一考,為了專心致學,務必多寄。
信寄了出去,就好像是已經收到了錢,加之距離下次考試還有很長的日子,不必太過用功,身上還有些銀錢,自然放鬆了些許,手頭也闊綽了不少。就這樣過了半年有餘,家中來信,卻並無銀兩。原是遇到了春旱,加之前些年收成不佳,已是拮据,希望賈生可以在京城找些活計,其餘無話。
賈生這才暗自叫苦,於是打點了散碎銀錢和兩身衣服遣了書童。那書童看賈生終日遊手好閒,早有此意,也並無多言寒暄兩句便去收拾行李。為了體現讀書人的情深意重,賈生還是送了那書童出城去,行至城郊,正是兩人告別之時。這賈生一路就在盤算自己還剩多少銀兩過活,本就無多少盤纏還要打點書童,想來想去竟心生歹意,解了腰帶跟在書童後面,趁着四下無人天色已晚,就將書童活活勒死在了林中。拿了剛才給書童的衣服和錢,又搜出幾個銅板一個玉佩,便把書童用石頭和樹枝胡亂埋了起來。
回了客棧之後賈生才發現自己剛才鬼迷心竅得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不知為何竟心中一點畏懼都沒有.轉念一想,還不都是因為那書童執意今日便走,世風日下,也怪不得別人。不過這京城是不可再呆了,當即便收拾細軟,告知小二。那小二看他近日並未點些像樣的酒菜,幾個時辰前連那書童也帶着包袱走了,想必已是囊中羞澀。加之讀書人素日裏也不曾多打賞幾錢,也並沒有挽留,只是寒暄了一句慢走,就自顧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出了客棧方才發覺天上已經掛上瞭如散碎銀錢一般的星星,行人漸漸稀少了起來,賈生回頭看看客棧,想來已是在此度過了數個日夜,如今卻孑然一身走得如此頹唐。那童子今早還侍立於旁伺候筆墨,現在卻早已成了孤魂野鬼。臨行前家境還算殷實,而現如今卻連區區幾十兩銀子都籌不出來。自己的滿腹詩書經史子集,卻連個功名都未得上。不禁感嘆世事無常,把一切都歸咎於夜色中的城鎮,彷彿錯的並非自己,而是京城本身出了錯。要不然為何如此蕭索,全然不似初來乍到時感到温情。這樣想着,也釋然了些,就拎着行李向城門走去。走過城門時,賈生心裏像揣着個藤球一般乓乓作響,生怕看守擄了他去招認殺人的事實。衞兵是極少對儒生起疑的,又已經入夜,更是懶得過問,賈生這便出了城。
在路上走了一陣,這心裏的藤球才拍打的緩了下來,一下一下,漸漸地也聽不到聲音了。月亮漸漸上來了,今夜無雲得以朗照,卻照得賈生惶惶然不知去往何處,只得在路旁大樹下倚着,嘴裏念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還未等參透這宇宙一絲一毫,已經就着微風睡着了。
這夜,相安無事。
好像並未睡多久,賈生就倏地一下驚醒了,畢竟現在已經是不同往昔,加上賈生最不願承認的一點:他似乎是在逃命,怎麼能睡得安穩。此時天微微亮,泥土地被整夜的露水沁得微涼,想到去年大概也是此時,他從家上路,計劃着自己的仕途官道,現如今卻連前方是何處都不曾知曉。那童子的屍身有朝一日終會被發現,京城是回不去了,自然也中不上舉,倒不如就近找個鎮子買匹馬回家,教幾個孩子念念詩文來得自在。
想到這裏,書生又來了精神,整理好了行囊朝着前方走去,這樣又行了一日。途中經過的田壠菜畦竟無一人播種,地上曲曲折折的溝壑蔓延,想必家中來信説的春旱是真的。走到半晚,賈生又飢又渴,而此時前方竟出現了點點燈火。賈生疑是出現了幻覺,晃了晃頭,發覺燈光還在,就向前走去,卻發現這村莊除了各家燈火之外,路上竟無一人,頓時心生膽怯,背脊上一陣陣發涼:莫不是進了鬼鎮。又想起前些日子為了幾兩銀子害死的書童,心裏一緊,腳步也跟着緊了起來,就好像那書童已經來索命一般。
賈生只顧腳下,不料迎面撞上了什麼,趔趄了一下站定了,對面的人卻顫顫巍巍幾近跌倒。忙不迭地扶住老人家,定睛一看,卻是個和自己相仿的青年人,形容枯槁,步態傴僂,幾近燈枯之象。賈生心裏禁不住一驚,去年自己是路過過這裏的,如今怎麼這般景象。便問了那青年,大概得知是因全國大旱顆粒無收,村中昔日的富庶已經不再,如今已是餓殍遍野,只有青壯年還能靠着身體康健勉強度日。賈生説想要買些吃食和水,青年苦笑一下説道:“哪裏還能叫買些吃食,你若不嫌棄隨我來就好。”
賈生便扶着青年去了家裏。青年拿出些乾糧和一個粗瓷杯子一併遞了過來。顧不得乾淨與否,便一口咬了下去。這乾糧極澀,並非黃米,當然更非白麪,似乎是高梁裹了什麼菜,然而又並非是菜,嚥了幾口才勉強嚥下,嗓子卻被劃得生疼。這才明白,這裏裹的並非是菜,而是野草。連忙拿起杯子,顧不得土腥味呷了一大口。久居京城只知年景不好,市坊之間僅僅只是物資稍有吃緊,卻不曾想數十餘里靠山水吃飯的村落竟成了這般田地。一座城牆之隔,因天子所在而截然不同,然而書生與莽夫在飢餓和貪慾上卻如出一轍。
青年開始的輕咳越發緊了起來,打斷了賈生的思索。賈生這才想起道謝,寒暄了一陣,又疑心這青年怕是害了癆病,剛才又用了他的杯子。心裏又是一陣發緊,趕忙問了青年何處能購置馬匹糧草,想明日早些離開這裏,這便和衣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賈生就照着青年所説去購置馬匹。這般景象之下人都吃不飽飯,自然也買不上什麼好馬,價格卻出奇的高,賈生搜遍身上所有的地方卻還是差些,忽然想到了小姐的那隻玉簪,便用這玉簪兑了錢,買了馬。不知為何,賈生此時竟念起了小姐的好,全然不記得曾經是多麼想擺脱小姐。加上叔父家底殷實,想必即使是災年也能相安無事,若能就此和小姐成婚,豈不是成就一樁美事。這麼想着,前方的路就從那一條拐到了這一條。
出了鎮子已是正午,前方依然是漫着塵土的道路,但在賈生眼裏看來,似乎比昨日平坦了許多。到了傍晚馬卻沒了力氣,賈生只好下馬,任由那馬兒四處啃些乾草,自己在路旁站着。遠遠地便看着前方有火光一跳一跳向着自己而來,賈生便當然認為是和自己一樣的路人,也就理所當然地站在路邊。卻不料並非路人,而是一夥強盜。驚了馬,搶了錢,扒了衣,並未加害賈生分毫。揚長而去。
書生只着中衣站在風裏,腳下是道道溝渠,頭頂是漫天寒星,除了單薄瘦弱的皮囊並無他物。然而此時卻忽然透徹了天地玄黃,世間萬物都失去後反而更加坦然了不少。於是折了樹枝,披着一身襤褸向前方繼續走着。書生便走便吟着《學而》,天微亮,發現路旁的旱田裏好像有個人影緩緩地動着,賈生想着去討口水喝就走上前去。
老嫗正在田間試圖找些還未採完的菜,手裏的刀顫顫巍巍地划着,身後的筐裏卻並無一物。賈生上前去叫了聲老媽媽,老人並未回頭,賈生這便急了,奪了刀砍了老婦便逃。靠着這把刀,加上賈生即使柔弱也畢竟正值當年,劫了幾個油盡燈枯的落單路人,身上也就又有了衣,有了幾個銅板,還從一個女子包裏搶了點乾糧,勉強吃了頓飽飯。從此世間再無姓賈的文弱書生,多了一個橫行世間一臉書生氣,眼裏卻帶着血絲的匪類。
賈生憑藉着書生的外表趁人不備取人性命,每做一次都想着這便是最後一次,夠了路費換了馬就收手去投奔叔父。不料時年兇險,人人皆是不濟,不説錢財,連些吃食都甚少。賈生雖是做了強盜,也是終日徘徊在城郊,艱難度日,並不似傳聞中的強盜那般酒肉不缺,衣食無憂。
碰巧這天下雨,賈生在一個廢棄的茅屋躲雨,只聽得前方傳來一陣説話聲和窸窸窣窣的衣裙聲。賈生心想,這怕是有錢人家出行,於是帶着那柄刀,抓着幾個石塊跟了過去。原是兩個女子,衣裙看上去不菲,但卻沾了不少泥土,應該是逃難至此地。二人走起來叮叮噹噹和着雨聲一路飄來,賈生聽着心裏就癢了,快步走到女子的後面,對準那個瘦小些的女子後心就是一刀,那女子只是啊了一聲,倒地就沒了聲響。旁邊的那個看似是個小姐的便慌了手腳,手裏的包袱錦盒散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向前跑去,可是姑娘哪裏是賈生的對手,更何況是已為匪類起了殺心的賈生。沒跑幾步便被追上了。那女子只是哭喊着家破人亡逃難至此,還望還一條生路。賈生用刀架在那女子的脖子上,逼着那女子交出身上的銀兩,女子驚慌地扭着脖子,賈生這才看出,這張雨水打濕滿目驚惶的,分明是小姐的臉。
雨越來越大,大到看不見小姐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小姐和丫鬟逃難至此竟這步田地,投奔叔父也是不可能了。賈生忽然笑了,笑得好像什麼都不曾經歷過,什麼也不曾見過。小姐也認出了賈生,這便鬆了一口氣,剛要叫一句“賈郎”,便被迎面而來的刀子直插心臟,就連那微微的笑還依然掛在臉上。
賈生拔出刀子,小姐應聲倒地。彷彿高官榮辱,錦衣玉食,就連飢寒温飽對於賈生都不存在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世間竟大到只有他獨自一人。一道閃電劃過前方的天空,就像是賈生用那把鏽刀劃過自己的脖子一樣,這一紅一白一樣觸目驚心。
一聲驚雷之後林中又靜得出奇,就像是全然不知之前發生了什麼。雨水和着泥土把之前的血色沖刷的一乾二淨,天、地、人一起滋潤着乾裂已久的土地。
來年一定有個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