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1日晚上6點
香港油麻地警署舉行了最後一次降旗儀式。
作為九龍服役最久的警署,油麻地警署自此正式閉所,今後只作為報案中心使用。
閉所當天,很多人前往拍照留念。無論是普通市民,還是與香港萍水相逢的遊客,相信都少有機會真正與警署或是阿Sir打交道,但是我們心中,總是對這個愛德華式的復古建築心生親切之情。
《五億探長雷洛傳》、《無間道》、 《黑社會》、《半支煙》、《奪命金》……再到後來的《潛行狙擊》,太多的電影和電視劇都在這裏取景——彷彿全香港只有這一間警署。
黑白老大在半圓形前廳裏握手言和,小混混逡巡於此不敢前行……
如果你的少年記憶裏也有香港警匪片的角落,那麼你就一定記得這間藍白建築前發生的故事。
《無間道》後,這裏無論白天黑夜,都是前來朝聖的影迷。
攝影:飛樹
回頭看一下《五億探長雷洛傳》,一臉青澀的劉德華已經在這間老警署裏意氣風發地開會。
那是1991年,離《無間道》還有十年。
《半支煙》裏舞廳大戰二十年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下山豹(曾志偉)回憶這些年,一首《我只在乎你》和裝有舞女抽過的半支煙的煙盒陪伴自己寂寞如雪的生活,他於是千里迢迢從巴西回到香港尋找舞女。
他結識了少年煙仔(謝霆鋒),看在錢的份上,少年郎答應幫他尋找心愛的女人。他像哄孩子一樣摟着下山豹走過警署前:
“你不要騙我啊,騙我我就不給你講故事了。”
“是不是又是下山豹和九紋龍的故事。”
下山豹有時候忘了自己是誰,但唯有曾經愛過的女人忘不了。
卡爾維諾説:
“人假使在荒地上走了很長的時間,
自然就會期望到達城市。”
香港這樣的城市,斷然不會在荒地上憑空出現。
也斯寫《點心迴環傳》的時候,外國朋友找他討問在香港市區散步的路線,他遵照小説開頭人物的路線,給了一條建議:
從金鐘頂上的峴港公園,先去樂茶軒喝茶,然後逛公園,跨過花園道上的天橋,穿過大廈之間的空中廊道,眺望中銀大廈前門看不到的朱銘雕塑,來到似有特權才可以那麼幽靜的長江公園,有點飄飄然了吧?不。不見得很長久,走下去,一下子就已是鬧市中匯豐銀行的背面。碰上星期天,還可以見到不同族裔的嘉年華,提醒你我生活其中的繽紛現實呢。
也斯一輩子都在書寫城市,他推薦的景點,其實大多都算不上景點。他推薦黃谷柳和張愛玲都寫過的修頓球場,還有王家衞、杜琪峯都拍過的灣仔中環的擺花街、結志街街市,都是凌亂而充滿了煙火氣的地方,不好留影,更買不來紀念品。然而知道了背後的故事,似乎有點融入歷史的心有慼慼然。
就像後來的文學創作者董啓章亦真亦假亦諧謔的《地圖集》中對文學中虛構的香港的解構,按圖索驥找到景點並不是旅行的終點。與城市地理相遇的過程,也是與歷史和想象相遇。
大概所有在香港居住的人都有一些願意跟你分享點歷史和想象的景點。
幾年前去香港,Artmap的編輯帶我走過中環蜿蜿蜒蜒的小路,去香港外國記者會吃中飯。那是在中環下亞釐畢道和雲鹹街交界,近雪廠街南,稱為舊牛奶公司倉庫北座——光聽名字已經覺得滿是故事。一件殖民地風格的建築,推開厚重的玻璃木門,內裏都是古董式樣的木質傢俱。編輯指指寬闊的樓梯,告訴我特首來的話一般都上二樓。
二戰時候香港淪落,據説外國記者們就利用身份便利在這裏交換情報。戰爭結束後,一位功勳卓越的美國女記者留在香港定居,記者會永遠為她留着一張常坐的桌子。我循着話音往窗邊看去,冬天的正午陽光正好打在靠窗的棕色小圓桌上,雖然空無一人,我也似乎能看到滿頭白髮的老太太在桌邊看書喝咖啡的樣子。
也斯經常提起的杜琪峯,當然也是這種時光和想象的愛好者。他的鏡頭變幻,跟着警匪黑幫在灣仔和中環的小街小巷狼奔豕突,跟着《柔道龍虎榜》尋找高手的目光在巴士站的路燈下、醫學博物館的紅牆前踟躕。
想當歌星的小夢在艷馬道和棗梨雅道交叉口的大榕樹上掛起象徵夢想的紅氣球。
冷峻的黑社會小弟飛機在鯉魚門的船上吃下湯匙向大D示威。
《盲探》更像是一曲鬼馬狂想曲,從銅鑼灣到中環到上環一路到元朗。只有在內地的部分差得驚人--離了念茲在茲的城市書寫,彷彿一切魔法都突然失效了。
但他最鍾情的似乎還是油麻地警署。
《黑社會》裏,大D和阿樂爭地盤爭權力爭當老大,也曾經在警署門口一笑泯恩仇。
香港迴歸前,香港的黑幫勢力大都遷移到了海外,香港已經很少出現1970年代那樣的場景了——綁架富商、控制娛樂圈、興辦賭場……連一直拍黑幫的杜琪峯都説,所謂黑幫傳統在今日香港已不復存在了。
不拍黑幫,拍貪念和慾望的《奪命金》,他仍然把景選在了這裏。
作為看油麻地警署長大的香港仔,長大後能去那裏拍電影的杜琪峯很興奮。
“警署內的長走廊、木地板、鐵窗框、石梯級以及壁爐,驚歎 當年建築設計的特色,全體現在細節上,這些都是現今的新型建築無可比擬的。”
他自言這裏和他小時候幾乎無二致。
“雖然平日鮮有機會入內,但是感覺上同警署非常親近,只要鏡頭對準它,不用再多説明,就知道這就是歷史。”
油麻地代表的當然是市民社會的歷史。
1860年前,油麻地是水上人家聚集的地區。因為遍地是漁船的麻纜和修補漁船的桐油 ,因而得名“油麻地”。
從名字就可以望見,這裏從不是什麼高檔的地段,而是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地界。
油麻地是九龍最早的華人社區,直至今日,這裏依然老鋪林立,廟街入夜後仍舊燈火通明,彷彿是這個平民世界的靈魂所在。油麻地果欄仍是本地人倚重的市場,從晨光微熹就熱鬧起來。
1873年,在油麻地正式得名兩年之前,擔心治安的英國政府已經把警署建在了這裏。
1922年,油麻地警署遷移到廣東道627號的位置,這一落就是快百年。
杜琪峯的《黑社會3》一直沒有拍,但是油麻地警署差點就被拆了。
從2007年開始,因為開發中九龍幹線,幾度三番有提議把警署或是警署建於1950年代的新一翼拆除, 幸而公眾拼命呼籲,最後才倖免於難。
如果這裏拆掉了,杜sir要哪裏再拍他的黑道故事?
他在接受香港歷史文物保育活化計劃採訪時,一本正經地説:
「希望日後能夠有機會保留警署及這些細節,為我們成長的社會環境及時代背景作見證,令年青的一代都能夠瞭解。」
但他心中應該是遺憾的吧,眼看着這些龍城歲月的榮光一點點消逝。即便這些老建築留下了,真的能成為作證的歷史景觀嗎?
中區警署則被冠名“大館”計劃,計劃建成一個集博物館和藝術場館為一體的新型文化中心——計劃正在實施中。
在此之前,中環的元創方的改造計劃是被香港歷史文物活化和保育機構一直作為自豪案例拿出來展示的。
荷里活道的元創方前身是維多利亞書院,二戰後這裏成為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全職殺手》在這裏取景)
2010年以降,經過幾年的規劃、招商,各種有創意或是根本稱不上創意的店鋪進入,讓這裏成為一個所謂的“創意中心”。
不知你記不記得幾年前在北京上海流行過的“盒子店”,元創方給人的感覺大致如此。如果説失望的原因,並不完全在於這裏從一個不能留影、不能買紀念品的地方,變成了大家都可以買一買的景點。而在於用了一個太簡單而直白的小清新主意,執行層面又差了那麼一點,於是全體看上去非常無趣。
對,就是無趣。
先前看阮義忠的圖文集《人文台灣》和《都市速寫簿》,他寫到了如今也在保留古蹟,用一些“創意店鋪”希望“活化 ”歷史街區的大稻埕街區,言辭間沒有絲毫客氣。我去過那裏,感同身受。僅僅靠一些不痛不癢的咖啡店、文創商店,沒有磨刀匠也沒有豆花擔子,古老街市的魂魄不在,又有什麼歷史可言?
是不同的人,令城市變得有趣或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