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謝謝你的巨大世界(迷妹寫給加萊亞諾)
1、
他就是這麼一個跌進血泊裏也好,掉進糞坑裏也好,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呼喚愛與光明的傻孩子啊。
我不知道怎麼有邏輯有深度地安利我的加萊亞諾偶吧,他是電,他是光,他是Justin Bieber 我就是belieber,他是TFBOYS我就是四葉草。坐飛機時讀着讀着就想上天入地潛深海衝火星,坐火車時讀着讀着就想沿着鐵軌向着朝陽狂奔,坐在椅子上讀着讀着就想用牀單裹一堆他的書蹲到帝都的三里屯擺地攤,用大喇叭對每一個過路人呼喊:親!瞧一瞧看一看!走過路過不能錯過!
有不少人認為加萊亞諾膚淺、主觀、偏激、幼稚、片面、文筆流俗、思考不深刻無體系、對於事物的判斷過於武斷和感情用事。
一般來説,作為一個腦殘的迷妹,面對這種情況應該挺身而出:你知道他經歷幾多歲月滄桑嗎你知道他為人有多善良嗎你知道他為了民族為了人民有多努力嗎!你行你寫啊!
但是作為一個腦殘到重度的迷妹,我要對那些抨擊加萊亞諾“膚淺、主觀、偏激、幼稚、片面、文筆流俗、思考不深刻下筆無體系”的人們説一句:其實,你們説得都對,然並卵,我還是愛他。
真迷妹是什麼?就是對自己idol一切黑點槽點了如指掌,然後付諸一笑。比如我有時看加萊亞諾寫中國的一些段子,也會看笑場,然後想:啊,我的偶吧還是個孩子啊。
是的,我的加萊亞諾偶吧就是一個老男孩。他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窮得叮噹響,14歲就出來賣字混社會,當過工人、收銀員、畫廣告的、送信的、打字的、銀行出納、記者、編輯、流亡者,下過鄉上過山、當局請喝過茶、見過獨裁、經過政變、辦過雜誌、蹲過監獄,結過三次婚。他有很多身份,很多人把他稱為“一位忠實的老左派”,對我而言,他的另外兩重至死未變的身份更有趣一點:一位忠實的球迷,一位忠實的中二患者。
2011年,歐洲美洲的青年們都在如火如荼地佔領xx街、佔領xx廣場,我偶吧以70歲的高齡依舊顛去了馬德里和年輕人們一起蹦躂着佔領太陽門廣場,並且激昂地告訴青年們“你們只要在那裏,堅持下去,就是無限的,無窮無盡的,正如愛一樣。” 70歲了,還要站在世界中心呼喚用愛戰勝經濟危機,按照經濟學的、專業的、理性的、有邏輯的思維來説,挺傻的。就像很多人批評他筆下的政治觀、經濟觀、歷史觀,説這不就是“拉美可以説不”嗎,這完全沒有學術上的可討論行嘛,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這太幼稚太傻了。這個世界啊,不怕人傻,就怕人又傻又壞,按照學術的、有邏輯的、深刻的觀點來説,我偶吧有些論點可能真的有點傻,但是他的確一點都不壞,不但不壞,他相當温柔。
去年有一個關於加萊亞諾的研討會,説他是拉美的魯迅。我還開玩笑説,按照偶吧那種大開大合的文風拉美的梁啓超還差不多,而且偶吧要是迅哥,大概今天就退了婚,明天就和人私奔,後天就在廣州幹革命了。現在想來,可能迅哥和偶吧有一個地方是相似的,他們都保留了一種極其可貴的温柔,對我而言,這種温柔是一種文學的鹽,決定了文字最後的成色。加萊亞諾真正將我圈粉的,不是他多會在寥寥幾句話裏講一個風情萬種的故事,也不是他觀點有多麼犀利用詞多麼有力,而是他怎麼可能保持這種温柔?
就像這本叫做《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的小書。它充斥着很多黑暗與血泊:屠殺、暗殺、水刑、電刑、強姦、被裝入麻袋扔進大海的一代人、被活埋的知識分子、被打碎頭顱與胸腔的商人、吞槍自盡的軍人、被擊碎嘴唇無法去親吻戰友的戰士……但是神奇地是,當你讀完這本書,你看過了這麼多的黑暗與血,但是你卻不會恐懼也不會害怕,恰恰相反,你會覺得胸腔裏一片光明和開闊,湧動着愛和柔情,恨不得現在就奔去意中人窗户下面喊XXX我們私奔吧。因為作者活生生地在這兒呢,他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就像他自己所説的“城市,人民,從記憶裏剝落,向我航行”,他穿越過無數同伴的鮮血與慘痛人生,經歷過獨裁的陰影與殘酷,見證過人民如何被欺騙,改革和革命的諾言如何在上位後一文不值,這一切都在他的文字裏,但是文字裏沒有絲毫的戾氣。真他媽不可思議。他寫下這一切不是為了煽動仇恨,不是為了讓人去復仇清算,他只是在告訴你,如論在怎樣的血泊與糞坑裏,你都值得去活出一個光明磊落柔情萬種的人生。想想今天微博上所謂的左派右派們,不過一場鍵盤的廝殺,就喊着叫着要清算別人全家祖宗十八代,就更加想對我的偶吧唱《你最珍貴》。
在寫了無數段黑暗、死亡、流亡、恐懼與血的故事以後,我的偶吧在書的後半段寫下了這麼一些話:
[活着,或者説,經歷那麼多告別目睹那麼多罪行還有能力快樂,才能讓流亡成為另一個可能的國家的見證。我們不能用狗屎磚頭重建祖國。如果回國的時候,我們都已破碎,還有什麼用?快樂比悲傷需要更大勇氣。畢竟,我們已經習慣悲傷。]
我為什麼愛我的偶吧啊。他就是這麼一個跌進血泊裏也好,掉進糞坑裏也好,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呼喚愛與光明的傻孩子啊。
2、
寫作不是為了給那幫唧唧歪歪的人看的,寫作是為了真正重要的人。
我喜歡的一支球隊,有一年在臨近終極目標時倒下了,抨擊質疑批評大批湧來,那個時候我的一個朋友留言説:去他媽的球王不球王,地位不地位,踢球不是為給那幫唧唧歪歪的人看的,踢球是為了真正重要的人。
同樣,我的偶吧寫作也不是為了文壇地位流芳百世萬民敬仰終獲諾獎,用他自己比較文雅的話來説:
“我不想寫一部客觀性的歷史,我不想,也不能,書中的歷史的敍述沒有絲毫的中立性。”
“我總是感到有做出抉擇的必要:過去如同發生在我眼前。有一位叫何塞·科羅內爾·烏爾特喬的尼加拉瓜詩人曾解答我的疑惑,他告訴我:所謂客觀性是一個謊言。那些自稱想做到客觀的作家和記者並沒有説實話:他們想成為客體,以此遠離人的痛苦。”
對我而言,偶吧寫作的態度翻譯一下大概也就是:去他媽的客觀中立深刻,寫作不是為了給那幫唧唧歪歪的人看的,寫作是為了真正重要的人——
為了給出全部耗盡一切去生活的自己,為了生命裏過去和未來的人,為了聲音被遮蔽的人民,為了被忽視的女人,為了被打壓的同性戀,為了某個腿美極了的妓女,為了被電棍槍擊水刑強姦流亡拋入大海的人,為了山林裏抱在一起的游擊隊員,為了卷着煙在草原上和工人們聊天的知識分子,為了血與火的土地,為了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這叫什麼,這叫有拉美特色的寫作者。
或者,比“寫作者”更能定義我偶吧的應該叫“講述者”。
我偶吧寫作的靈感來自於他每一天走在大路上聽到的許許多多的聲音。但他反對那些所謂“我們替不能發出聲音的人發出聲音”的説法,大概這就是傳説中的“我不生產聲音,我只是聲音的搬運工”。
他説:最有趣的故事來自最受歧視的人羣,那些無人傾聽的人,那些在他人眼裏彷彿不存在的人。
他説: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值得傾聽、值得稱讚,或者至少值得原諒的話要説。
所以,屬於我加萊亞諾偶吧的巔峯時刻,不是智利總統把他的書送給了奧巴馬,也不是死後蓋着國旗烏拉圭總統給他送葬。而是一個姑娘在一輛汽車上忍不住高聲朗讀他的文字;是一位婦女在智利大屠殺逃離聖地亞哥時,把他的書包裹在嬰兒尿布裏隨身攜帶;是一個大學生花了一個星期走遍所有書店,逐段閲讀他的書,因為沒有錢買下一本;是一位老師,每天帶着學生們淌過拉普拉塔河到另一個國家去看他辦的雜誌。
我的偶吧用寫詩的方式講歷史,用寫愛情小説的方式來寫政治,用寫海盜小説的方式來談經濟。在許多文藝老中青年們都致力於維持自己深奧形象與逼格地位時,他非常直白地寫下這段文字:
“深奧的語言不見得總是文章寫得深刻的必然代價。在某些情況下,這也不過是把缺乏與他人交談的本領説成是知識分子的一種美德。我懷疑無聊常常就是如此用來為現行的秩序祝福,這樣就可以證明,知識是傑出人物的一種特權。”
一切為人民所熱愛的,但不以利用人民為目的的文字,才叫人民文學。
一位傳達人民聲音,讓人民看得懂,但不求代表人民的作家,才叫人民作家。
3、
死路一條依舊值得結伴上路,血流成河依舊值得溯游從之。
拋開作家的身份和他所寫下的文字,單獨來看加萊亞諾偶吧,他身上天然的標籤包括:白人、男人、異性戀、知識分子、拉美人。但是,作為文壇的一股清流,全世界最沒有直男癌的直男作家,寫作者中的X-MAN,他除了熱烈地擁抱“拉美人”這一身份以外,對其他標籤都有着天然中二逆反感;
他是白人卻反對白人掌控的歷史,他寫被白人屠殺的民族,寫遵循原始宗教、自然法則和不可思議的民間傳説;
他是男人卻討厭男人掌握的話語權,他左右開工同時扇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男性執政者的耳光,寫那些被禁止發聲的女性;
他是筆直的異性戀,結過三次婚有過三個孩子,卻狠狠抨擊迫害同性戀的宗教與政治體制;他是有名的知識分子,去世時蓋着烏拉圭國旗,舉國哀悼總統出席葬禮,但他討厭精英主義與精英立場,他寫原住民、寫妓女、寫孩子、寫情人、寫工人、寫小偷、寫不知名的被殺掉的人,他也寫政治家,寫的是他們的恐懼、謊言、手心裏的子彈、對國家的罪行,他當然也會寫知識分子,他筆下的知識分子不是鍵盤型公知,是挨着子彈躲着暗殺提着腦袋在寫東西發聲音的人。
所以我常説人人都該讀加萊亞諾。他能給年少者注入熱血,為年長者喚回單純,撫慰直女的心靈,矯正直男的三觀,給女權主義者鼓勁,為同性戀加油,煽動球迷朋友們一起high,提醒知識分子們姿態放低一點。
是的,如果人人都該讀加萊亞諾,那麼起點最應該是這本《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我偶吧的書出了不少中譯本,《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鏡子》、《歲月的孩子》、《足球往事》、《火的記憶》……誠然,我的偶吧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並且通過一個個小故事打碎與重塑世界。在他講過的千千萬萬故事裏,《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裏的故事最hot,因為這是屬於他自己的故事,每一段記憶和聲音都貼近他的生命,在並不久遠的時間裏發生,你會覺得一切都是熱氣騰騰的,即使是再殘酷的往事,血未冷卻,眼淚還有餘温,情話依舊滾燙,就好像推開窗户就能看到的正午太陽。
我曾經無意地把加萊亞諾和契柯夫搭到一起讀,形成了一種極其奇妙的閲讀感受,拉美人民和俄國人民一起齊心協力地論證了“happy ending”是一個偽命題,到最後你已經無法比較誰離幸福這個詞更近一些,是加萊亞諾筆下幹革命踢足球打游擊反政府轟轟烈烈生死一場的人,還是契柯夫筆下結婚生子衣食不缺平庸度日半夜起來數家裏醋栗就能滿足的人。
加萊亞諾在三十歲時在委內瑞拉的叢林裏經歷了一場瘧疾,在被注射了足以放倒一匹馬的奎寧以後他活了過來,然後對死亡破口大罵——我如果在這時候死了會是個錯誤。我想在死亡到來之前給出所有,掏空自己,讓那個婊子養的死亡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帶走。我發誓我還有的一搏!是的。這就是經歷所有那些告別留給我的東西:更加精力十足、心甘情願地繼續航行,並且貪戀這個世界。
所以我一直覺得,和君特格拉斯同一天去世的他,在死神來敲門時,一定是洋洋得意地叼着煙:碧池,你來晚了。
或許這才是人生真正的happy ending。
又或許,他筆下愛與戰爭相互交織的日日夜也是“幸福人生”的一種:死路一條依舊值得結伴上路,血流成河依舊值得溯游從之。
4、
把一個人的苦難擴展到全宇宙,再讓全宇宙的爆炸只為了一個人。前者是毛子的強項,後者就是我大拉美的專業了。
大拉美人民一直在論證一個十分反動的真理:這個世界上政體有進步與倒退,經濟有發達與落後,甚至文明也能分出高低,但是一個生命個體的律動感、球感與文字感,則與國家是否繁榮人民是否富強體制是否進步教育水平是否領先沒有一分錢的關係。
毛子自尋痛苦的天賦冠蓋全球,卻哭着喊着我們要追求幸福。拉美人民一直想爬出帝國主義給自己挖的大坑,卻在墮落這件事情上有着天下第一的才華。
這事兒總結起來挺哀傷的,我們有許多許多的天賦,我們唱歌跳舞踢球寫作談情説愛,我們在快樂的事情上天賦高得揮霍不盡,但是這一切似乎對構建一個現代意義上“更好”的國家毫無幫助。貝爾薩説過“在阿根廷,快樂只能持續5分鐘,之後就是巨大的空虛”。把阿根廷替換成很多拉美國家,似乎也毫無違和感。
所以你要從加萊亞諾書裏看到什麼嚴謹的分析,洞察入微的智慧,對於發展道路醍醐灌頂的指示,那是絕對沒有的,本來這也不是文學該乾的活兒,更加不是拉美寫作者會幹的活兒。抄襲一下雨果偶吧的句式,文學是什麼,文學是把一個人的苦難擴展到全宇宙,再讓全宇宙的爆炸只為了一個人。前者是毛子的強項,後者就是我大拉美的專業了。
和加萊亞諾同一個國籍的一位球員,大概也算是現役最出名的烏拉圭球員吧。在十三四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姑娘,姑娘家條件不錯,住得離他有點遠,那個時候他就是一個窮得叮噹響的小混混,又每天都想去見姑娘,怎麼辦呢?他每天都先去掃大街,掃完大街賺了點錢就開開心心坐車去撩妹。這個故事放在我朝,一個未成年掃大街的小混混來撩我未成年如花似玉的女兒,這小子估計會被憤怒的女方父母打出去一萬次。但是這是在大拉美這片奇葩的土地,姑娘的父母覺得居然這小子每天掃大街也要見我女兒,純真的少年愛多麼感人,不僅沒有把他趕出去,還對他挺好。這位球員後來回憶時説:他們(女孩的父母)知道,即使我那天沒有賺到錢,就算是走上三四個小時,我也要走過去的。這個故事到現在還美滿着,女孩全家後來搬去了巴塞羅那,小混混發奮圖強一路踢球追到了歐洲,追着初戀結了婚生了娃。
所以我大拉美浪漫啊,霸道的浪漫,而且也給全天下的瑪麗蘇上一課,叫做“不是有錢有勢才能耍霸道耍浪漫”。世界上有“我要為你承包全世界魚塘”的霸道總裁式浪漫,也有“我身上的錢連一條鹹魚都買不起但我願意為你跳下北冰洋去捉鯨魚”的霸道屌絲式浪漫,霸道屌絲和嘴炮屌絲的區別在於,你一跺腳説“那你跳啊”,前者是真的會跳下去的。
繼承偉大的霸道浪漫主義傳統,有四個字可以精準地形容我偶吧的文字:壯闊柔情。在玫瑰花叢裏玩浪漫不算什麼稀奇,在血泊裏,在糞坑邊玩出浪漫來才是真本事。
有人講王子帶着你騎白馬的故事,我偶吧講有一對窮逼情侶跑去賽馬場,在看上去最善良或者名字最搞笑的馬上輸掉所有錢,可是他們幸福得要死、絕對得快樂,女孩叫囂着——“我特別想衝到街上,吹起小號,擁抱路人,喊出我愛他,出生即是幸運。”
有人講霸道總裁壁咚的故事,我的偶吧講自己撩妹,説第一天晚上大冬天一起壓馬路,樹成了同夥,世界在腳下温柔旋轉,第二天晚上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場大雨兩人沒能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們在不同的街區,不同的屋頂下,徹夜未眠,聽同一場雨下。我們發現我們無法分開入睡。”
有人講男主跺跺腳就天涼王破的故事,我的偶吧講一對相繼死去的患難軍人夫妻,死前長時間在不同監獄中輪換一直沒有見上面,他們的律師後來描述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那天我終於用當庭對質的藉口讓他們重聚。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的擁吻。”
有人講灰姑娘赴宴豪華舞會的故事,我的偶吧講獨裁時期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陷入包圍,滅絕戰爭,城市被佔領了,大家擠在一張牀上互相照看。有一天晚上這羣人衝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大的軍營面前,在馬路上開始唱歌、跳舞、擁抱、有人還摔斷了一隻腳。——“軍營的哨樓上,探照燈抓住了我們的位置。哨兵舉起槍,眨眨眼:這幫化了裝在大街上跳舞的瘋子是誰?他沒有開槍。”
囚犯們在囚室裏一遍遍朗讀《光明世紀》又一遍遍放下書,書裏滿是海浪的喧囂打碎在大船的龍骨上、破曉時分天空的脈搏;
山裏的小夥子們講着黃色笑話,軍隊在後面窮追不捨,他們睡在地上,所有人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以免被黎明的冰冷殺死;
被追捕者與一個女人相愛,離別時他偷走了她的一隻手套,她在分別時説“總要讓我碰上一次的,不是嗎,我懂得失去。”她是一個誘捕的陷阱,而並未出賣他;
嗜煙如命的流亡知識分子回到軍政府統治下的祖國治療癌症,快沒氣的時候用最後的力氣摸了摸護士的屁股,摘了一個肺又快樂地活下來了;
被放出監獄的作家,聽到了囚犯們在一個接一個的吹口哨,所有人的聲音匯到一起,撼動高牆,蒙得維的亞入秋,畢加索去世,流亡開始;
當鞋匠的爺爺,是個無政府主義者,用刀和玩牌都很有一套,七十多歲了還在街上追求女孩子;
沒有牙的奶奶高呼孫子送給自己的香水名“時間的香氣”摔到樓下,被送到醫院後,抓住機會就跑到街上,在電話裏告訴自己的孫子:我活得很好,活得很瘋,就像你希望得那樣;
打字機沒錢租了、電話線被剪了、收音機摔壞了、色帶沒墨了、煙捲抽完了、拍照片的膠捲沒有了、印刷作坊被燒了,辦雜誌的人們在陽台上等着街角上演愛情片、在編輯桌中間用紙團踢球賽,他們總有辦法讓報紙出生,然後一起走到大道上等日出;
流亡在外、遠離故鄉,連流亡地都開始軍事獨裁,開始把人扔進大海,在友人的房間裏,父親哄小孩睡覺的口琴聲響起,作家依舊在高段位地泡妞:活下來是值得的。我的身體走過那麼多路,那麼多摔倒和迷失,它長大是為了遇見你。
這就是我加萊亞諾偶吧筆下的世界。
不僅這個世界有種別緻的浪漫,他寫這個世界的方式也非常別緻,和很多直男作家一樣,他會把自己寫作的動機比喻為一種本能的衝動,但很多男作家講出來就略猥瑣,他寫來就性感得光明,熱情得磊落。
“那個晚上我意識到自己是追逐詞語的獵手。我為此而生。這將是我在死後與他人相處的方式,這樣所有我愛過的人和事不會隨我死去。
為了寫作必須沾濕耳朵。我知道的。挑釁自己,激怒自己,對自己説:“你做不到。打賭你做不到。”我也知道為了生出詞語必須閉上眼睛劇烈地想一個女人。”
當初我在一輛黎明的高鐵上讀到“我也知道為了生出詞語必須閉上眼睛劇烈地想一個女人”時,只想叫司機麻煩停一下我要下車跑一會兒,我也想喊出生即是幸運,我也想對人表白活下來是為了遇見你,我也想所有我愛過的人和事不會隨我死去,我也想寫出這樣的句子,即使它簡單、直接、粗淺,像一句流行歌詞,一行廣告文案。
所以,很多時候我覺得加萊亞諾不像一個傳統意義的作家,他的確就像一位流行音樂的作詞人,一位廣告公司的文案,一個特別擅長製造高潮的編劇,一個分鏡棒呆的漫畫家,一個三觀端正的睡前故事當紅段子手,講着一段段蕩氣迴腸的故事。
契柯夫偶吧説這個世界如此大,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坐在5戈比的硬幣上。那就在一個瞬間,讓我們暫時忘記自己的屁股下只坐着5戈比的硬幣,進入到加萊亞諾所勾勒的殘酷又壯闊的世界,忘記意義、忘記深刻、忘記邏輯,忘記人情世故,就像你在演唱會座位上看到萬世巨星冉冉升起或永久謝幕,在球場看台上目睹了一次上帝般的進球或一場史詩般的失敗,讓情緒隨着這些生命中的奇遇哭成狗或者持續尖叫,讓自己對於身外世界的熱情暫時高漲,彷彿眼前這個巨大世界所有巨大的精彩,自己也沐浴光輝、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