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午11點鐘醒來的,之後我半眯着眼睛滾在沙發牀上,朋友還沒有醒來。一片鵝毛從沙發布頭的縫隙裏探出頭來,然後那片鵝毛輕浮的緩緩升起,逍遙的蕩在眼前。
我突然想起昨晚的那些人,竟一籌莫展的在想遇到的每一個人,回憶他們的表情及話語,當然莫以數量計。回憶這種行為類似剝桔子皮,既可以生猛的撕扯而下,又可以慢拖拖的一圈一圈剝離。
窗外正在下雨,一連下了三天的雨,或許那刻全世界都在下雨。聚會是晚8點開始。是一間四面偷風的木屋, 偎着湖 ,藏在郊外葱鬱山林裏。那片雨像牀單一樣齊刷刷的鋪在湖面上。 好在屋頂看起來還算嚴實,否則這屋內的下場必是雨漏成災。
大家駕車捎帶來了火鍋用具以及各種所能想得到的食物,還有若干箱啤酒。聚會期間眾人各種笑談,誇張的笑聲包裹着濕氣以一種奇怪的感覺在空間裏瀰漫開來。那些話題看起來無聊又夾着點笑料,比如某某人每天吃住在看守所,他並不是犯人,而是做獄警。某某人現在在喀什從軍,每天站7個小時的崗哨之類的話題。當然少不了對工作甚至浴室噴頭開關的抱怨。還有人興起,放肆的摟着另一個人的肩膀在唱歌。房間內一共有六個人,四男兩女,準確的説應當是五個人,如果第六個可以忽略不計的話,因為她是在聚會結束前十分鐘到來。
説一下第六個人,很明顯她是個胖子,體態寬朔的讓人驚訝。穿着肥大的格子襯衣,那樣式普通人可以做睡衣來穿,或許還有節餘來做一條短褲。她是側着身子進門的,身體進到一半的時候,空氣裏凝結着喘着粗氣的聲音。偌大的身軀在緩慢的進行水平移動,足有十餘分鐘。
周圍的人屏着息,很明顯看起來房間的空氣被壓縮了,隨後她坐在一把連木椅上,那麼直直的坐着,張着嘴鼓着腮。然後開始滔滔不絕説些什麼。着實想不起她到底在説些什麼,之於她僅存於對體型的記憶罷了。
眾人散的時候雨停了,之後朋友載我回家。我斜身坐在後座,準確的説是半躺着,眯着眼睛大致在數窗外每一棵反向奔跑的樹,還有幽幽閃着橘色光的路牌。許多雨滴射在車窗上,融了閃過的光,勾引着迷濛的眼。友人在邊開車邊喋喋不休的講述女友家的那隻貓。大致是那隻貓偶然在街邊尋得,又離奇失蹤,再失而復得,如何如何奇特,據説最奇特之處,每晚都會於十一點左右,爬上陽台,面向東側,揚起頭,身體呈半飛躍狀。
“那叫聲獨特,倒不是聲音怪異,而是符合某種動物心波的頻率。聽了不覺讓人心裏一顫,總覺得好像在低語説些什麼。”
“有一次女友在貓叫完以後,幽幽的對我説,那聲音肯定是某種尚未被人類發現的密語。”
“一天夜裏照常十一點左右,我和女友喝着啤酒在看BHD無聊的娛樂節目,這種節目適合兩個人看,可以因為某一鏡頭評論一整晚。我們窩在沙發裏狂笑,女友卻突然止住笑聲,怔怔的望着窗外,緊接着是那三次叫聲,每次都是三次。聲音越來越微弱,但絕對是清晰。”
對面的車燈打在朋友銀色的鏡框上,散在手指間。他用右手扶了一下眼鏡,熟練的握着方向盤,扭了一下脖子繼續説。
“你肯定沒有見過因為聽了貓的叫聲,而哭的人吧。我看着她,準確的説是她的側面,表情那麼平靜,眼淚卻已經流到了嘴角處。不是那種抽泣,只是淚水緩緩流過。隨後我抱着她,三分鐘以後她怔怔的對我説,貓不見了。”聽到此,我全然消失了睡意。這車是老款桑塔納,發動機就像個夢裏遺精的少年,總是伴隨着一陣陣的痙攣,和車內的乘客一起陷入沉靜。
“可是果真不見了。”我問到。
“恩,我迅速跑到陽台,空無一物。那晚陽台斜上方的月光特別明亮,一直延伸到對面樓羣的縱深處。我和女友找遍了家裏,廁所,廚房,隔物間,冰箱的冷藏箱,甚至鐘錶的背面。”我總覺得車速在減慢,或許在穿過前面一個隧道就到市區了,窗外的樹在減少,光線在變強。
“那晚大約在凌晨三點左右入睡,我抱着背身朝向我的女友。她把雙手疊抱在胸前白色睡衣的小口袋上,直到入睡之前都還在問我,她到底去哪了,或許那是女友的自言自語。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雙人牀無限延伸着,兩個小生物掙扎着陷入到一張巨大柔軟的網裏。”
“那她到底去哪了?” 我用手伏着坐墊正了一下陷在座位裏的屁股。着實急切地問道。
“清晨我是被一陣叫喊聲吵醒的,睜開眼睛的時候,女友站在我面前。還是穿着那件印着小口袋的睡衣,不過在她伸張開的右臂上,落着一隻貓,就是那隻貓。她一直都是喜歡伸開右臂,於是那貓就會跳上去,很乖巧的伏在那。她説是在陽台尋到它的。清晨她澆完花,一抬頭,見貓就在那站着,呆呆的望着它的女主人。”
車勻速行駛着即將穿進隧道,隧道位於一座不高的山下,隧道口呈橢圓狀,夜裏簡直像一個張着嘴巴的長蛇,於是我們就這麼順其自然的駛進它的身體。車窗兩側不斷閃過橘黃色的燈,很幽暗。車在隧道里大致穿越了二十分鐘左右。其實隧道沒那麼長,但是他開車的節奏總感覺放的很慢,像他説這個故事一樣。
哦,對了,那是隻黑色的的貓,會在夜裏閃光。在隧道中他對我重複了三次。
老桑塔納在離市區還有兩公里的時候出了問題,伴着一陣狂躁的痙攣之後,在濕漉漉的路上嘎然熄滅。該死的路上一輛車也沒有,我們等了很久。最後決定先把車仍在那,好在離他們家不遠,我接受邀請去他家蹭住一晚。如果從這裏走回我家,意味着一整夜都別想睡,看樣子這該死的鬼天氣還會下雨。
其實,我是想去看那隻貓。
門打開的時候,房間裏傳來一個女孩嘻嘻的笑聲,聲音脆脆的。我託着半濕的身子在朋友身後探出頭來,跟她打了一個招呼。那個女孩散着半長的頭髮,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細細的腿上套着一件淺綠色的短褲。
“阿默,怎麼還沒睡,車子出意外了,這該死的天氣,手機又沒有電,喬山今天要在我們家住一晚。”朋友朝屋內喊到。
我們進來的時候,她沒有起身,扭着身子一直朝這邊咧嘴微笑着。不過沒多久她三倆下跳到牆角處櫃子前,蹲在那翻了半天,好像還自言自語説着什麼,然後輕輕的關上櫃子,那樣子就像推一片空氣一樣輕盈。她光着腳丫落在我身邊,遞給我一件襯衣和一塊大毛巾。
“一會去衝個澡,換一下吧。”她乾脆爽快的説。
“喂,阿默,快來幫我拿一下睡衣。”浴室裏傳來朋友的喊聲。
這房子是典型的一室一廳,紫色的窗簾只拉了一半。靠窗的桌子上擺着凌亂的餐具,一個白色的大瓷碗旁邊立着一個銅色的觀音。牆上貼了一些旅行的照片,有一張是夜幕下的海灘,照片中的女孩跳起來的瞬間,身後是黑色的大海。那女孩因為曝光過度看不清臉,身姿就像煙火綻放之後落下的一縷白煙,尷尬的蕩在空中。旁邊電視機上放着一顆紅色的鬧鐘,下面的櫃子上零散的堆着薯條,一瓶半滿的橘子汁。
電視裏主持人跳着説“哦,快來看,他們發現了什麼。”我坐在沙發上,挨着那個女孩。女孩把腿盤在沙發上,腳趾甲上還留着些紅色的印子。電視裏那個主持人像個猩猩一樣開始跳着,“哦,快來看,他們發現了什麼。”一連説了三遍。
她問我吃不吃薯條,我説我上個月開始很認真的貫徹自己的飲食計劃。她接着問我,為什麼要節食,你看起來一點也不胖。
我頓了一下,把食指放在嘴上,噓! 故作嚴肅的説,這是個秘密。
她扭頭看着我,嘻嘻的笑起來,一串乾脆輕盈的笑。
電視後面的牆已經有些舊了,留着一些像爪印的痕跡。應該是她留下的。
我説食譜是我媽媽制定的,她專門跑去廟裏問了師傅。她説我不是那個契此(布袋和尚),毫無靈氣和慧根。人胖了會惰性和不善思考。
她停了笑聲,問誰是契此。
浴室很小,衣架上撐着一件米黃色的內褲。鏡子旁邊躺着一支帶着毛髮的剃鬚刀,牙膏乾巴巴被遺棄在那,還有一盒被撕開的避孕套。我託着腮坐在馬桶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燈泡,燈絲裏發着吱吱的聲響。我不想刻意讓他們發現我是為了貓住在這。那隻貓怎麼還沒有出現。
那隻貓去哪了。
我從浴室出來,徑直去打開冰箱,只有一盒雞蛋和牛奶,然後打開下面的冷凍室,空空蕩蕩。顯然她沒有在這兒。
你在找什麼,如果口渴來這兒,果汁在電視機那。朋友從沙發上扭頭朝我説。
我走向櫃子那兒假裝去倒果汁,它或許藏在附近窗簾的後面。雨應該是徹底停了,窗户被打開了一半,窗簾的一角被吹起來,像照片裏的海浪,綿綿的起伏着。我拿着裝滿果汁的杯子走過去,身體輕輕的靠在窗前用右手掀開窗簾,除了一層灰騰起來,什麼也沒有。我轉身看着沙發後面,桌子下面,牆角里,環顧了一週,最後望了一眼天花板。
已經凌晨三點了我們三個人並排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中間。電視節目實在太無聊,我低頭看着地板,把腳趾交織在一起,然後又重疊起來,試着抬起,又放下。他們偶爾對着電視機一起發笑,女孩回房間套了一件白色睡衣,一邊咯咯的笑一邊摸着睡衣的口袋,沙發被屁股摩擦的吱吱響。
她到底在哪,我終於忍不住要問了。
我假裝認真的看了幾十秒電視屏幕,擠了一聲笑,哎,你們家的貓去哪了。
我繃住腳趾用力的貼在地毯上,右邊的指甲有一道很粗的裂紋,如果是缺鈣,那顯然是母親給我的食譜有問題。電視機裏主持人又在喊,哦,快看,他們發現了什麼。接着所有的人望着一個穿綠色海灘褲衩的男人,他抱着一隻大鯉魚,高興的又蹦又跳。
窗外潮濕的雨氣吹進來了,鋪在房間的每個角落,連腳趾縫也不放過。
他們好像是沒有聽到我説什麼。依舊繼續在看着電視。
哎,我怎麼沒有看到貓。
他們兩個人突然回頭,相互看了一眼,同時衝我笑着。
大家相互説了晚安之後,我側身趟在沙發牀上,望着電視機屏幕,那個屏幕像被主人斷食了很久的肚子,泄了氣一樣幽怨的嵌在黑夜裏。上面的鬧鐘發着光,錶盤像個綠色的法輪旋轉在黑暗裏。
我閉上眼睛,把耳朵豎起來,不放過任何聲響。她或許會叫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煙火和海浪相遇了,彌勒佛浮在空中,女孩光着腳丫在沙灘上輕盈的跳着,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後來月光下的彌勒佛摸着鼓起的肚子開始笑起來。咦,那笑聲怎麼這麼熟悉,明明是貓的叫聲。
鬧鐘的指針停在上午11;30,我把腳搭在沙發的扶手上,使勁伸了一下懶腰。只見那片鵝毛悠悠的繼續往上飄着,飄過我的眼前,飄過電視機,然後靜靜的浮在空氣中。櫃子的門突然被打開了,啊!是她,她發現了鵝毛。我屏住呼吸,她悠的一下跳起來在空中抓了幾下,那麼幾下撲騰,確認空手而歸後,繼續追着。那鵝毛隨着一陣風一直飄到窗台。窗台的餐盤上聚集着正午的陽光。白色的鵝毛突然闖入那片光裏,和灰塵一起在光暈裏旋轉,綠色的 藍色的 黑色的光交融變幻着。她盯着閃着光磷的羽毛,瞬間跳上桌台。那羽毛卻隨一陣風呼一下飄去了窗外。只見她伏在半開的窗台邊,像個騎士一樣慢慢揚起頭,鼓着腮,迅速躍起身子,叫了一聲,二聲,三聲。
然後在陽光裏一躍而下。
那些光沿着大瓷碗的邊緣流動起來,光斑像溪水一樣緩緩的浸到一旁的觀音銅像上,然後變成了金色,隨即往窗外灑去。觀音立在那,不語。
樓下傳來急促的喊聲,有人跳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