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主要是因為 19 世紀 Marsh 和 Cope 兩位古生物科學家之間的競爭引發的恐龍熱。
一個多世紀以來,世界各地都有人痴迷於恐龍。這種動物在幾千萬年以前就滅絕了,而直到 19 世紀中葉,巨大的遺骸被人們從地下挖出之後,它們才為人所知。愛德華·德林克爾·柯普(Edward Drinker Cope)和奧特尼爾·查爾斯·瑪什(Othniel Charles Marsh)這兩位美國科學家對恐龍化石的發現和分類、以及對整個古生物學的發展,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兩個人在美國西部挖掘出了一大批深受人們喜愛的恐龍化石,其中包括雷龍、三角龍、劍龍和異特龍等。
柯普和瑪什前無古人地讓現代的陽光照向了遙遠的過去。他們一共發現了超過 130 種包括恐龍在內的古生物,其中的一些成為了最早的一批用於支持達爾文進化論的證據。可是在這些偉大的發現後面,隱藏着一些骯髒的細節。他們之間的相互對立甚至相互憎恨經常讓他們周圍的人以及整個學術界感到困惑和無奈。從朋友到宿敵,柯普和瑪什之間的競爭成為了美國學術界歷史上最有名也是最瘋狂的學術競賽。在競爭古生物學界的領袖地位以及美國西部化石的發掘權的同時,這兩個人把美國的科學推向了世界的的舞台,同時他們也幾乎互相摧毀了對方。
在 1868 年的夏天,幾位科學家登上了太平洋聯合號火車,去剛剛開放的美國西部觀光旅行。這羣科學家的其中一位就是瑪什。他是耶魯大學的古生物學教授,也是美國曆史上的第一位大學古生物教授。在大家都被窗外的美景吸引的時候,瑪什卻看到了比別人更多的東西。在大學裏學習地質學的瑪什,知道窗外這些遠古的岩層裏也許有很多古生物的化石。他後來回憶説:“我覺得那些化石就埋藏在這些粘土地層裏。那裏肯定有很多古代的奇特生物的遺蹟,等待着被人們發現。”瑪什突然覺得機會來了,因為那些化石也許會對那個時代最重大的學術問題——達爾文的進化論——的研究有所幫助。如果真是這樣,一旦他從這些岩層裏挖出了有用的化石,他就可以揚名立萬了。
那個時候,達爾文的革命性著作《物種起源》已經在英格蘭出版一段時間了。然而,達爾文仍然缺少一些直接證據來支持他的理論,而他在歐洲並沒找到這些證據,因為歐洲那些茂盛的植被將遠古的地層嚴密地覆蓋着。相反地,在乾旱而空曠的美國西部,瑪什的直覺告訴他,用於支持達爾文的理論的古生物遺骸將在那裏重見天日。
美國西部有幾個特點。第一,地質史上,那裏有長時間的擠壓造山運動。當陸地因遭受擠壓而隆起形成落基山脈時,山腳下會相應地形成地質盆地。而流水會侵蝕隆起的山脈,把沙土碎石帶到山腳下的盆地裏,形成沉積物將盆地填滿。這種沉積物為主的地質條件正好適合留下化石。但是更重要的是,和成因相似的阿爾卑斯山、烏拉爾山和高加索山不同,美國西部的這些山地還十分地乾燥。乾燥的氣候導致植被稀疏。因此,在鐵路沿線的懷俄明州、科羅拉多州和新墨西哥州,瑪什可以隨處發現裸露在地表的遠古岩石。這些岩石裏擁有很多的化石,包括恐龍的骨骼化石。
在那場旅行裏,瑪什並沒有什麼收穫。但是就像一位剛剛摸到了主礦脈位置的探礦者一樣,瑪什決定在不久以後,率領一隊助手重返這一區域,以挖掘這片後來成為世界最大恐龍化石聚集區之一的土地。
在 1868 年,瑪什並不是唯一一個對深埋在地下的地球史籍充滿興致的人。同一年,在費城的自然科學研究所(後歸入德雷塞爾大學),歷史上第一座被安裝好的完整恐龍化石骨架面世。那是一隻在七千萬年前滅絕的鴨嘴龍,和現代世界中的任何物種都大不相同。這隻鴨嘴龍也在挑戰着《聖經》裏關於造物主的記載。在這個南北戰爭硝煙散去不久的年代,美國的一切彷彿都等待着被重新書寫,包括那些幾千萬年以前的故事。
19 世紀中葉的美國人幾乎同時經歷了兩場革命。一場當然是改變了美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狀況的南北戰爭。另一場則是科學界對地球的全新認識:世界並非一塵不變。人們現在熟知的世界,在一百萬年前是完全不同的。在當時,這和廢除奴隸制一樣,是一個讓人既興奮又震驚的想法。
費城的這隻鴨嘴龍是在新澤西州海頓菲爾德的一處採石場發現的。而組裝它的是一羣費城的科學家,其中包括了柯普這位 28 歲的貴格會教徒。在那以前,柯普就已經因為發現了傷龍(又叫暴風龍或鷹爪龍,美國發現的第二種恐龍,是一種早期暴龍)化石而譽滿學術界。他從小熱愛自然,以至於自學成才,最後成了科學家。
柯普對自然歷史有很濃厚的興趣,而他高於常人的智商也讓他從小就小有名氣。在費城的自然科學研究所尚未對公眾開放的年代,研究所的科研人員會破例讓年幼的柯普進入所裏參觀。在柯普九歲的時候,他就在研究所裏幫忙繪製魚龍和蛇頸龍的復原圖。
從那以後,柯普就在研究所裏遊蕩。在幫忙的同時,他也自己學習瞭解剖學,管理魚類和蛇類的展廳,並且培養出了對化石的熱愛。後來,有着美國第一位古生物學家之稱、發現了新澤西那隻鴨嘴龍的約瑟夫·萊迪(Joseph Leidy)成為了他的導師。在萊迪的薰陶下,柯普成為了一位像本傑明·富蘭克林和托馬斯·傑斐遜那樣的正統博物學家,把了解自然作為自己的畢生奮鬥目標。
其實,從今天的角度看,美國曆史上的這些博物學家都沒有受過完整的培訓,因為他們都沒有獲得博士學位。這後面的原因是在 19 世紀中葉以前,美國的各大學還不具備像歐洲的大學那樣授予博士學位的資格。柯普和他們一樣,甚至柯普連大學都沒有正經地上過。
那年秋天,柯普收到了一封來自瑪什的信件。瑪什和柯普兩人在幾年前就於歐洲的柏林洪堡大學遊學時見過面,並且保持着書信往來。這一次,瑪什得知了費城的自然科學研究所成功組裝完整的鴨嘴龍化石的新聞,便想去發現這隻鴨嘴龍的採石場去看一看。當他又獲知柯普是組裝鴨嘴龍的團隊成員之一,且這個團隊所研究的化石來源主要是這座採石場時,便寫信給柯普以尋求幫助。柯普也欣然答應了瑪什的請求。
柯普帶着瑪什來到了新澤西南部的海頓菲爾德的那座採石場。參觀之後,兩人友好地告別,瑪什回到了康涅狄格州的紐黑文,而柯普回到了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可是隨後,柯普感覺這次短途旅行出了問題:從那以後,再也沒人給柯普和他在費城的團隊送來任何的化石。經過一番調查,柯普找到了原因。原來,瑪什在採石場參觀的時候,揹着柯普,悄悄地和採石場的承包者簽訂了一條協約:一旦發現新的化石,就直接將它們送到他在紐黑文的耶魯大學實驗室去。柯普又驚又氣,估計臉都綠了。他感覺他是被瑪什利用,而瑪什則是利用他偷走了新澤西的那些原本屬於他的恐龍化石。
瑪什不是柯普那種正統的博物學家。他畢業於耶魯大學,後來也留校任教,他並不知道那些民間的正統博物學家所遵循的傳統或行規。他行事的原則是以學校利益和科研成果為上。他在新澤西的海頓菲爾德看到了機會,他就把機會拿走了,並未跟柯普商量。採石場事件為瑪什和柯普在早期結下的友誼埋下了地雷。而這枚地雷於幾個月之後在費城炸響了。
從採石場返回費城以後,柯普開始研究一些散碎的史前海洋爬行動物的骨骼化石。他將這些化石殘片拼裝了起來,發現是一種尾巴很長、脖子很短的新物種的化石。他把這種史前海洋生物命名為薄片龍,並且往各大學術雜誌投送了不少論文,來闡釋他所發現的這一不同尋常的、身體結構和其它蛇頸龍完全相反的物種。柯普夢想着這一發現能讓他走向事業的巔峯。但是,來訪的瑪什一語擊碎了柯普的美夢。更有經驗的瑪什很快發現,柯普把這隻海洋生物的頭部接在了尾巴上,這才形成了尾巴長而頸子短的錯誤形態。
很快,柯普的導師兼老闆萊迪也證實了柯普的錯誤。實際上,薄片龍確實是一種新物種,然而它和其它蛇頸龍一樣,都是脖子長、尾巴短。手足無措的柯普竭盡全力去召回那些已經投送的論文,希望挽回他的錯誤。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很多論文已經被登載在學術期刊上,成了業內的一個大笑話。更讓柯普覺得很不爽的是,瑪什是個滿嘴跑火車的大喇叭,把薄片龍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四處向人説起。柯普終於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從此,他誓與瑪什為敵。
1870 年的夏天,瑪什再次出發向西,帶隊展開了歷史上第一次的西部荒原的尋找化石之旅。這時,泛太平洋鐵路已經在猶他州合龍,東海岸的火車可以直通加利福尼亞州。然而在西部的絕大多數地方,放眼望去還是荒原。當時,美軍還在西部追擊清剿不願意進入保留區的印第安人。瑪什不得不將工作地點選定在美軍的堡壘附近,以防止被印第安人攻擊。他帶領的助手多是就讀於耶魯大學的家境富裕的學生。他這次西行的經費幾乎全是由這些學生的家庭支付的。這些學生平時都養尊處優,這是他們第一次頭頂牛仔帽,腳踏馬刺,進入西部的荒原。他們這次旅行的嚮導是水牛比爾(Buffalo Bill,美國西部墾荒的傳奇人物)。
瑪什是一個自我宣傳的高手,他向各種媒體誇張地宣傳自己的探險故事,例如他和他的學生如何面對野火,如何躲避龍捲風,如何逃離印第安人的包圍等等。他們的故事很快就印滿了報紙的頭版。幾個月裏,他們從一處山坡上的遠古時代的岩層裏挖出了成噸的化石,其中包括美洲第一隻翼龍類——無齒翼龍——的化石。雖然還未來得及清理這些化石,但是瑪什的主要目的達到了:他利用媒體向全世界宣佈了他對美國西部化石場的主宰。他並沒打算和其他人分享這裏的化石資源。那是商業壟斷正在孕育的年代,而瑪什也希望建立一種化石壟斷,而耶魯大學則是他的“化石托拉斯”的總部。
在費城,柯普對瑪什的探險又羨慕又嫉妒。他也希望組織一次類似的探險,但是和耶魯大學不同的是,他的研究所並不提供資金,他也無法像瑪什一樣找到如此多家境殷實的學生來支持他。柯普的研究只得依靠一個民間的業餘化石愛好者聯會為他送來的化石。
為了得到更好的化石,柯普寫信向美國地質勘探局的費迪南德·海登(Ferdinand Hayden)求助。1872 年,海登正在美國西部進行對落基山的地質測繪。接到柯普的來信後,他答應為柯普提供一次化石探險的幫助,但是由於經費有限,他需要柯普自己先到懷俄明州的布里基爾堡(Fort Bridger)與自己會和。一年以前,瑪什正是在布里基爾堡挖出了一系列早期的哺乳動物化石,並發表了相關的論文。柯普認為自己肯定能有更多的發現,能發表更多的論文。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當柯普趕到布里基爾堡的時候,海登的測繪隊已經帶着所有的裝備和馬匹離開了。為了不錯失機會,人生地不熟的柯普勇敢地在當地召集了一些墾荒者,帶着手推車和少量騾子,進入了附近尤因它山麓的一個荒涼的山谷。他所沒想到的是,他們的行蹤被瑪什留在當地的間諜發現。間諜將這個情況電報給瑪什,瑪什感到了焦慮和惱火,因為他覺得布里基爾堡是自己的領地。他立即動身,再次西行,去保護自己的勢力範圍。
巧合的是,萊迪也在相同的時間裏計劃去懷俄明尋找化石。美國西部茫茫的山地和荒原,卻是不能同時容下這三位尋找化石的學者。在瑪什和萊迪到來之前,柯普的團隊在山谷裏和吸血蟲、風寒、缺水和噩夢做着鬥爭。即便如此,柯普也是披星戴月,在幾個星期裏採集到了一些化石樣本。瑪什和萊迪在幾周後也加入了競爭。不久,這三個人都被山谷地層裏的同一個前所未有的物種所吸引。
那是一種奇異得超乎想象的史前野獸,從散碎的化石看來,它就像是一頭印度教傳説裏的神獸。它大如野象,鋒牙利齒,卻是隻吃蕨類的素食主義者。在那個山谷裏,三個人的團隊一共發掘出六具這樣的骨骼化石。為了獲得這種新的遠古野獸的命名權,三個人都希望儘快在荒野裏聯繫上自己的單位和相關的學術期刊。
三個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草擬了論文,通過電報發給了一家學術期刊。但是萊迪捷足先登,因為他的資歷最老,期刊最終根據萊迪的論文將這種生活在古近紀始新世的哺乳動物命名為尤因它獸。萊迪滿意地離去了,但是柯普和瑪什並沒停下。在相互的仇恨和學術上的貪婪的驅使下,兩個人開始尋找這些尤因它獸化石之間的區別,並且一旦勉強地發現一點不同,就宣佈自己發現了新物種,並且發表論文獲得命名權。
柯普和瑪什這兩個當時最優秀的古生物學者,在懷俄明的野外起草了一片又一篇短小的論文,向世界宣佈着自己的新發現。他們既不仔細檢查自己的發現,也互相不看對方的論文,只顧着自己向東海岸發送自己的報告。實際上,他們發現的這些所謂的新物種的特徵都站不住腳。最終的結果是尤因它獸這同一物種在短時間內擁有了二十多個名字。後人將這一學術界空前絕後的烏龍事件稱作“地毯轟炸式命名”。這次事件在學術命名界產生的混亂直到數十年後才被人理清,但是瑪什和柯普的戰爭在那一刻起全面爆發了。
在隨後的那個冬天裏,瑪什只幹了一件事,就是想方設法地區證明柯普以前發現的所有物種都是自己先發現的。後來,這場學術爭吵演變成了直接的人身攻擊:兩人竟然接連在學術週刊上發文直接指責對方學術作假,並且用詞都極為刻薄。
學術界的其他人都被震驚了。其中最震驚的莫過於萊迪。他感到在大學和研究所大規模發展的年代,正統的博物學已經沒有了生存的空間。萊迪是個非常傳統的人,他行事都遵守行規,包括他在懷俄明搶先發表論文,也沒有違反那些流傳已久的不成文的遊戲規則。這一次,他感到瑪什和柯普正在進行一種學術界從未有過的新遊戲。他感到很不適,但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瑪什和柯普在東海岸的學術期刊和西部的荒原這兩個戰場上相互攻伐。
實際上,擺在柯普和瑪什面前的是一片開闊的新領域,以前幾乎從未有人涉足過,足夠他們兩個人一起馳騁。然而,他們所想的並不是“我們怎樣瓜分這個新領域”,而是“我怎麼把對手驅逐出去”。
回到紐黑文,瑪什在他的叔父喬治·皮巴迪(George Peabody,美籍慈善家和企業家)的資助下,以耶魯博物館為核心,建立了他的科研帝國,並且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化石收藏。他以耶魯大學為招牌,用自己的經費進行古生物研究,因此學校也無法要求他去回應社會上那些對他的質疑。在耶魯博物館,瑪什很受尊重,因為他畢竟是美國第一位古生物教授,也是博物館經費的主要來源之一。但他卻並不受人喜愛。他的實驗室助手經常抱怨他的欠薪和刻薄。另外,這些助手所取得的成果,最後大多歸到了瑪什的名下。
1876 年 8 月,一位從英格蘭來的重量級的訪客到達了紐約港。他就是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赫胥黎是當時世界上最有聲望的生物學家之一,也是一位達爾文進化論的忠實支持者。他沒有在紐約過多的停留,而是直接趕往了耶魯大學,因為他聽説瑪什聲稱自己的化石收藏可以證明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正確的。在歷次西行裏,瑪什蒐集到了不同年代的馬的化石,跨度達到五千萬年,可以完整地拼湊出馬的進化史:從狐類大小的動物到現在人們的坐騎。
在赫胥黎的面前,瑪什展示了他擁有的 33 種不同地質年代的馬的化石。看完瑪什的展示,赫胥黎表示非常興奮。之後,瑪什又向赫胥黎展示了他的另一件藏品——黃昏鳥——一種帶有牙齒的鳥的化石。現代的鳥類都沒有牙齒,而這隻白堊紀的黃昏鳥口中的尖牙表明了鳥類的祖先很可能是恐龍一類的爬行動物。這更加印證了達爾文的學説。看完黃昏鳥,赫胥黎激動地説:“瑪什,你就是個魔術師!我想要什麼你就給我變出了什麼。”(You are a conjurer for whatever I ask you produce!)
後來,赫胥黎把瑪什的化石收藏告訴了達爾文本人,達爾文親自寫信給瑪什表示感謝,並稱贊瑪什的工作是“過去 20 年裏對進化論最有力的支持”。在那以前,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還是學術,美國是被歐洲所看不起的。瑪什的工作至少讓美國的科學界得到了世界的關注。
當瑪什沉浸在喜悦裏的時候,柯普的研究也開始蒸蒸日上。柯普的父親去世後,留給了他很大的一筆遺產。因此,柯普得以組織起自己的化石搜索隊,在美國西部和瑪什進行正面交鋒。1876 年夏季,卡斯特將軍率領的美軍在小大角戰役裏被蘇族人擊敗後不久,柯普率隊進入了遙遠的蒙大拿州搜索化石。他的同事們都警告他説這樣太危險,因為蒙大拿是蘇族人的地盤。可是柯普卻對警告置之不理。
在本頓堡(Fort Benton),柯普試圖僱傭一個嚮導,卻發現沒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當地人都強烈建議柯普的人帶上槍,以防蘇族人的襲擊。然而,柯普的信仰是崇尚和平的貴格會。他拒絕這麼做。他行進到朱迪斯河,又沿河谷而上。在那裏他的馬隊幾乎墜崖,可是柯普堅持繼續前行。當地和美軍對峙的拉科塔族和蘇族的威脅也一點沒有嚇到柯普。在這一路上,柯普不斷髮現新的史前生物,發表論文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最終他成為了美國學術史上最高產的科學家。
超強的腦補能力讓柯普與眾不同。他可以通過一個像原蹄獸這樣的物種來畫出整個馬或犀牛的物種樹狀圖。他也許是史上第一個可以不對散碎化石加以拼裝就能説出物種名稱以及各碎塊位置及功能的古生物學家。四年過去了,瑪什和柯普互相之間沒説過一句話。可是,冷戰即將結束,新一輪的短兵相接就要來臨了。這一次的戰場是在科羅拉多,而導火索則是一種地球上生活過的最大的生物。
1877 年開春,在科羅拉多莫里森的山丘上,一位名叫亞瑟的業餘畫家兼化石腦殘粉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亞瑟來到那座山的山脊上,往山下望去,竟然發現山腰的沉積岩裏露出了巨大的骨頭。亞瑟寫信給瑪什:“這些東西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無法相信我的眼睛。”
這個化石確實很大,它的單截脊椎骨超過了一米長。而它的腿骨之粗,一個人竟然幾乎無法合抱。亞瑟是個自由職業者,希望能從自己的發現中獲得一些經濟收入。為了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除了寫信給瑪什,他也寄了一些化石給柯普。瑪什和柯普都立刻意識到這是個新物種,也許會填補一段進化史中的真空——晚侏羅紀。
瑪什立刻付了一筆錢給亞瑟,並派人火速從康涅狄格趕往科羅拉多,又派出另一路人去賓夕法尼亞攔截柯普。可是他棋晚一步。柯普早已通知在科羅拉多居住的助手趕往並佔領了現場。瑪什得知後立即向懷俄明的另一組業餘古生物研究團隊求援,讓他們介入提供幫助。這羣懷俄明的業餘科學家另闢蹊徑,在第一現場附近的另一個山頭,找到了甚至比第一現場的個體更大的化石個體。
後來,瑪什和柯普都發現,這整個一個小山脈底下,全是相似的化石,綿延長達數英里。這些化石是一種人們未知的巨型恐龍留下的。由於是初春,當地又是科羅拉多的高原,天氣還很寒冷。為了領先於柯普,瑪什和他的助手們冒着嚴寒持續進行野外工作。他們幾乎陷入了瘋狂,甚至不惜凍傷手指。
經過了艱苦無比的工作,瑪什取得了想要的結果。天氣轉暖,瑪什已經從四個挖掘點裏清理出了上百根恐龍骨頭,它們全部來自晚侏羅紀,是名副其實的侏羅紀公園。而這些恐龍的體積也是刷新了人們的世界觀,它們至少有 20 頭大象那麼大。它們就是地球上生活過的最大的動物——腕龍。不甘落後的柯普也隨機展開了行動。一億五千萬年前的世界被這兩位競爭者一一清理出土。在那裏,兩人一共發現了超過一百種侏羅紀的恐龍,包括劍龍、異特龍、雷龍和圓頂龍等。
這些舉世矚目的發現讓兩人更加註意保護自己的“領地”。瑪什懷疑柯普偷窺他的成果,因此和助手發電報都會使用反覆加密的電文。他也派出了一位名叫瓊斯的間諜卧底在柯普的團隊裏,去實時監視柯普的科研動向。為了不讓柯普“撿便宜”,每次發掘完成後,未能帶走的化石會被瑪什用炸藥毀掉。這也造成了古生物界的重大損失。聽説瑪什炸燬化石,柯普氣得暴跳如雷,每日詛咒死神趕緊將瑪什拖走。
和很多的淘金者最後為了金礦互相開槍射擊一樣,柯普和瑪什的衝突最後上升到了雙方都想要在肉體上消滅對方的高度。在 1878 年 11 月,瑪什當上了美國科學院的院長。他立刻開始拉攏負責測繪科羅拉多河流域的地質學家約翰·鮑威爾(John Powell),以對抗和柯普交好、測繪了黃石公園和蒙大拿的海登。
1879 年,在國會的調整下,美國各大地質調查局都併入了美國地質調查局,而鮑威爾則當上了局長(其時海登已離開地質局,在萊迪的推薦下,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當上了教授)。沒過多久,鮑威爾就把瑪什任命為美國首席古生物學家。到這個時候,瑪什可算是功成名就。他擁有幾乎無限的政府資金來支持他的野外考察和科學研究,擁有超過 50 名助手和僱員,並且還擁有一份很可觀的工資。終於,柯普無法再與之抗衡。
柯普並不想就此投降。他已經幾乎散盡了父親的遺產,急需資金,因此他用剩下的錢投資了一個位於新墨西哥的採礦公司。可是他投資失敗,大敗虧輸,本來就捉襟見肘的財力又遭打擊,連他本人的生活也陷入窘境。他四處找工作,從普林斯頓大學到史密森尼學會,甚至紐約的中央公園管理員,他都試過,卻沒人錄用他。他租掉了費城的房子,和妻子離了婚,賣掉了一切,帶着一大堆他深愛的化石住進了費城的貧民窟。瑪什甚至想繼續吞併柯普的化石,幸好柯普保存了早年間得到這些化石的法律依據,瑪什才未曾得手。
柯普還不死心,下決心做最後的反擊。他細心整理了多年來收集的對瑪什不利的資料,包括瑪什的錯誤和做的不道德的事情等,並把它們寄給了一些自由記者。終於在 1890 年的一個星期日早上,兩人間的最後一場大戰在紐約的街道上爆發了。在一家紐約的報紙上,柯普指責瑪什學術舞弊、資歷造假和偷盜化石。
柯普針對瑪什所列的證據裏有真有假,還有半真半假的,他還公開指責鮑威爾濫用職權和挪用地質局的公款。這樣的散彈槍在羣眾中引發了軒然大波。報社都喜歡這種醜聞和猛料,這件事很快就登上了各大報社的封面。瑪什和鮑威爾立刻反擊,也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説柯普是騙子。一連三個星期,雙方爭執不休。
這件事驚動了華盛頓的國會,他們暫時停止了對地質局的資金支持。然而當時的地質局在鮑威爾的帶領下已經成長為美國首屈一指的科研服務機構,擁有了很多學術界的支持者。在各大學的施壓下,國會內部出現了分裂,並且就美國對科學研究的資金支持問題開展了大討論。有人覺得國家應該繼續大力支持古生物的研究,也有人認為像瑪什對於恐龍的研究完全是浪費納税人的錢。
其中一位來自阿拉巴馬州,從未學過任何理科的議員希拉里·赫伯特把一本關於黃昏鳥的書踩在腳下,質問花錢研究黃昏鳥這種“有牙齒的鳥”的目的是什麼。在赫伯特的帶領下,反對繼續大力支持古生物學研究的聲音又一次佔了上風。雖然有各大院校的支持,但是地質局最終敗下陣來,資金被減半,並且被迫解散了古生物學部。
這對瑪什來説是個晴天霹靂。他失去了資金,失去了僱員,失去了工作。他被迫抵押了在紐黑文的房產,以獲得資金繼續研究他的化石。可是連這一點他也做不到了——史密森尼學會的人在不久後告訴他,華盛頓收回了所有用地質局的錢買來或者挖來的化石。隨後,80 多噸的化石被送往了華盛頓,收藏在自然歷史博物館。
持續了 30 年的戰爭終於接近了尾聲,瑪什和柯普兩敗俱傷。1897 年,柯普病入膏肓。臨死前,他宣佈將自己的遺體捐獻給科學事業,並且點名要求瑪什也這麼做。他希望後人將他的大腦和瑪什的大腦對比,看誰的腦容量大。瑪什在最後關頭認慫,並沒有捐出自己的遺體。瑪什死於 1899 年,去世時家產僅剩下不到二百美元。瑪什死後被完整地埋葬在紐黑文,而柯普的頭骨至今保存在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
這場學術界的個人對抗戰爭留下的遺產則是華盛頓博物館裏的那些珍貴的化石和一波又一波的恐龍熱。兩人在紐約報社的最後一戰讓恐龍這種滅絕已久的動物得到了全世界的關注。而瑪什提出的黃昏鳥是由恐龍進化而來的理論很快被遺忘,直到 1970 年代約翰·奧斯特倫姆再度將它提出引發了恐龍文藝復興,才又一次被人記起。但是這場龍骨之爭引發的全球性恐龍熱,讓很多人就此愛上了恐龍這種遠古生物。這種熱潮一直不斷地延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