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指出,那時的反對派實在太差了。在1918和1919年間,這一反對派的重要領導人便是那位著名的翻譯大師林紓……對這樣一個不堪一擊的反對派,我們的聲勢便益發強大了。”在口述自傳中,胡適如是説。該書在上世紀70年代風靡一時。
胡適早年曾説:“我們晚一輩的少年人只認得守舊的林琴南(林紓字琴南),而不知道當日的維新黨林琴南;只聽得林琴南老年反對白話文學,而不知道林琴南壯年時曾做很通俗的白話詩,——這算不得公平的輿論。”
可寬容如胡適,最終也給林紓打上“反對派”的標籤,且“不堪一擊”,實屬遺憾。
林紓真是“落伍”者嗎?真的“食古不化”嗎?從他的人生悲劇中,不難讀出時代裹挾的盲目與可怕。
因個人遭遇迷上《茶花女》
林紓是福州人,生於1852年。林家世代務農,祖父輩始入城,父林國銓販鹽為生。
林紓4歲時,父親的鹽船觸礁沉沒,致傾家蕩產,父親去了台灣。林紓在祖母和母親拉扯下長大。5歲時,林紓嬸嬸去世,遺孤秉華交林母撫養,林母每餐必令秉華先吃,然後才輪到親生子女,林紓等“面有妒容”,林母説:如果我不幸先死,你嬸嬸也會這麼待你們。
林紓9歲入私塾,曾在牆上畫一棺材,寫道:“讀書則生,不則入棺。”林紓22歲時學畫,雖患咳血癥,10年不愈,卻“一日未嘗去書,亦未嘗輟筆不畫”。
30歲時,林紓中舉,以後7次參加吏部考試,均未銓選成功。
1897年,林紓妻子劉瓊姿病逝,林紓心情鬱悶,在友人勸告下,去福建馬尾友人處散心,結識了正在船政學堂任法文教習的王壽昌。王壽昌小林紓12歲,曾留法6年,好文藝,枕邊常置《茶花女》,在酒席上,王壽昌聊起了書中內容。
王壽昌曾與琵琶女蟾月有染,蟾月後嫁給商人,雙方仍有往來,事蹟略近《茶花女》,而林紓也與一謝姓歌妓有染,迫於禮教,只好分手(該歌妓後來也嫁給商人,3年後抑鬱而終)。
林紓被《茶花女》打動,但當時小説被視為邪書,不可公開談論。王壽昌説,在法國,只有最優秀的文人才去寫小説,希望林紓將其譯成文言文。
一小時能“譯”1500字
林紓不懂外語,但當時士林只接受文言文,而寫好文言,絕非易事。
嚴復留學歸來後長期不受重用,就因他文言太差,翻譯《天演論》時,文稿經著名學者、桐城派大師吳汝綸改寫,始得風靡,吳汝綸很欣賞林紓的古文,吳赴日考察時,伊藤博文曾問當下誰文言水準高,吳立刻答以林紓。
清末以來,翻譯西書多取“舌人”法,即由懂外語的人口譯成漢“語”,再由“撰述者”轉寫成“文”。
林紓下筆奇快,一天工作4小時,可成6000字。
王壽昌口譯時,常淚流滿面,林紓亦深受感動。二人此生只合譯過這一本書,1899年,《巴黎茶花女遺事》(即《茶花女》)出版,嚴復説:“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足見其轟動程度。為了這本書,林紓特別編了個“冷紅生”的筆名,但2年後翻譯《黑奴籲天錄》(即《湯姆大伯的小屋》)時,則不再藏頭露尾,直接署名。
對《茶花女》,林紓並不特別看重,不僅將稿費全部捐出,助辦福州蠶桑公學,且後來檢討自己譯書“將及十九種,言情者實居其半”,決定轉向外國探險小説,即“摭取壯俠之傳”,“以振吾國民尚武精神”,並説“白人一身膽勇,百險無憚”,希望通過譯書“俾吾種亦去其倦蔽之習,追躡於猛敵之後”。
在北京大學混得不開心
1903年,林紓被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譯書局聘用,該局總辦為嚴復,月薪300兩白銀,有説法稱林紓是副總辦,實屬訛傳,林紓不懂外語,職位比“分譯”還低,只是“筆述”,月薪僅60兩(分譯為120或100兩)。
林紓曾自嘆:“不能抱書從學生之後,請業於西師之門。凡諸譯著,均恃耳而屏目,此真吾生之大不幸矣。”
1906年9月,林紓被正式聘為北京大學教習,但到1913年,與校長何燏時衝突,在私信中,林紓稱“校長何某,目不識丁,壞至十二分,專引私人”,因北大經費困難,兼以學潮,林紓只好離去,結束了在北大的9年沉浮。
林紓收入不低,但開銷亦大:一是再娶後子女多,計有七子五女;二是好友王灼三、林述安逝後,林紓將他們遺孤帶回家中撫養成人。在北京,林紓利用知名度在各學堂兼職,並與出版商往來密切。
雖離開北大,但林紓“前已為政學大學延為講師,每禮拜六點鐘,月薪一百元,合《平報》社二百元,當支得去。唯搬入城內,屋租三十八元,稍貴耳。幸與銘盤、石孫、秀生三人譯書,亦可得百餘元”。
對於被解聘,林紓曾説:“究竟餘一生靠天,即無大學堂一席,亦不至餓死。”著名學者陳平原認為,從此言中可嗅出林紓硬爭面子的味道,認為這是他後來“與北京大學諸君直接衝撞的遠因”。
坐穩文壇領袖
從邏輯上説,民國文學史本從1912年1月寫起,可到目前為止,仍多以魯迅1918年5月發表《狂人日記》為始,留下整整7年空白,而這7年,恰是林紓領袖文壇時期。
汪闢疆在《光宣以來詩壇旁記》中,將林紓、李寶嘉、吳沃堯、劉鶚、曾樸並稱為“清末五小説家”,其中只有林紓、曾樸活到辛亥革命後。
林紓自稱:“屏居窮巷,日以賣文為生,然不喜論證,故着意為小説。”1913年,他完成了個人第一部長篇小説《庚辛劍腥錄》,寫戊戌變法,1914年又有長篇小説《金陵秋》,寫辛亥革命,此外還有《冤海靈光》、《巾幗陽秋》(即《官場新現形記》)、《劫外曇花》等幾部長篇。1911—1917年,林紓堪稱是第一國民小説家,只是未脱傳統章回小説窠臼,藝術價值不高。
1917年1月,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引起巨大轟動,一個月後,林紓發表《論古文之不宜廢》,予以回應。在文章中,林紓提出“文無所謂古也”,認為“亦特如歐人之不廢臘丁(今譯為拉丁文)耳。知臘丁之不可廢,則馬班韓柳亦自有其不宜廢者”。這本是尋常的文藝爭論,卻遭新派學人輪番嘲諷。
林紓本是清末白話運動的干將,戊戌年前出過白話詩《閩中新樂府》,1900年在杭州參與白話報工作,並寫了數篇白話道情(一種民間戲曲)。
林紓提出異議,或有爭正統之意,此外,林紓天性好辯。
林紓終於上了當
在《論古文之不宜廢》後,林紓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涉此話題,可新派學人的批評聲反趨激烈,甚至轉向人身攻擊。
一方面,新文化運動領軍人物陳獨秀與胡適觀點不盡一致,唯有在批林紓上有共識,故彼此競逐、層層加碼;另一方面,新派人物初期社會影響低,常感寂寞,期待用爭吵引來關注。
1918年,《新青年》4卷3號上,“雙簧戲”正式上演,劉半農假借回應“王敬軒”(實為錢玄同),稱林紓“著作……半點兒文學的意味也沒有”“其知識實比不辨菽麥高不了多少”。
劉半農、胡適還在《新青年》反覆嘲諷林紓誤譯,林紓的翻譯確實不夠忠實原文,隨意刪改,但劉、胡舉卻舉錯了例子,把別人的誤譯安到林紓頭上,稱“這樣譯書,不如不譯”。
傅斯年則撰文稱,林紓“怕白話文風行了,他那古文的小説賣不動了,因而發生飯碗問題,斷不至於發恨拼此殘年,反對白話”。
輪番轟炸下,林紓終於把持不住,掉入了對手圈套,先後寫了《荊生》《妖夢》,對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錢玄同進行人身攻擊。
《荊生》中寫了一個“偉丈夫”,痛毆陳獨秀等,陳馬上將其附會為軍閥徐樹錚。其實,荊生為“經生”(書生之意)諧音,林紓少年習劍,自視為俠客,他與徐樹錚雖有私交,但後半生從不入官場。
袁世凱復闢時,讓徐樹錚請林紓出山,林紓回以“請將吾頭去,此足不能履中華門也”,後段祺瑞祝壽,重金請林紓的畫,林卻予以拒絕。
林紓本光明磊落,惜一時修養功夫不夠,從此名聲掃地。
真的是千萬富翁嗎
林紓一生共翻譯出版184種作品,鄭逸梅説,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其中140種,別人稿費千字2—3元,林譯為6元,如此算來,林紓僅翻譯收入便高達20萬銀元,在今天至少是千萬富翁。
林紓後期繪畫收入已超譯書,據他自己説,1924年時“今舍譯賣畫,一月到得千元”,據説他的山水畫每幅賣30塊大洋,其好友陳衍稱“琴南房中是造幣廠”,並誇張地寫道:“紓有書畫室,廣數筵,左右設兩案:一案高將及脅,立而畫;一案如常,就以屬文。左案事畢,則就右案,右案如之。食飲外,少停晷。”
但林紓經濟情況未必像傳聞中説的這麼好,因他翻譯作品需與“舌人”分賬,有時他拿3.5/6,“舌人”拿2.5/6。1913年,在給兒子的信中,林紓寫道:“一錢來處均不易,父老而力疲,須從儉為是,亦以體貼老父,即為孝子。”
1918年,林紓致信商務印書館稱,譯稿字數一直有漏算,應予重估,並補足差額。商務印書館讓實習生謝菊曾專門負責此事,果然漏算10 萬字,補發了600元。
為了生計,林紓晚年筆耕不息,鄭振鐸曾説他“實是一個最勞苦的自食其力的人”。直到去世前,林紓“猶日作畫數事,自謂以分諸子也”。1924年6月,林紓一病不起,強撐至孔教大學授課,作詩説:“任他語體訟紛紜,我意何曾泥《典》《墳》。”
9月10日,林紓溘然而逝。他曾撰一聯,稱“遂心唯有看山好,涉世深知寡過難”,其中悲愴,何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