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咱們要講的,應該説是畢加索這輩子相當艱難的一段日子,很多藝術家都沒能邁過這個坎兒,就此折在這一步上了。當時上學的時候自己涉世不深,學到這裏只是聽了個大概,並不明白。小翁頭一次覺得很難以愉悦的心情來和大家分享藝術,寫的過程中也被畢加索的作品帶得傷感了起來。得,咱們這就開始。
藍色
故事接着上回。之前説到,畢加索的好友卡薩吉瑪斯抑鬱自殺,畢加索也跟着陷入長期的悲傷情緒,進而影響了他的藝術創作,具體在作品上的體現就是大量的藍色色塊。應該説,這時候的畢加索已經完全離開了給他藝術啓蒙的父親,正處在尋找自己的藝術道路的過程之中。這是日後呼風喚雨的“藝術大師畢加索”所必須經歷的一段青澀而壓抑的日子。有趣的是,這段日子的成果恰恰是青色的。
畢加索《自畫像》,1901,畢加索博物館,巴黎
很多時候,帶有濃厚主觀情感的自畫像可以很大程度上反應藝術家的心理(還有生理)狀況。畫面中的畢加索既不像剛開始畫畫時那樣自信滿滿,也不像和卡薩吉瑪斯那樣目光堅毅,而是面目呆滯,鬍子拉碴,除了頭部之外的整個身體都緊緊地縮在自己的大衣裏。按照他這種藍加黑的用法,儘管當時還沒有現在這麼豐富的色彩心理學研究,不是人人都能把藍色和“憂鬱”連在一起,但看的人都覺得這明顯不是藝術家心情愉悦的象徵。
1901 年底,也就是在他的好友自殺半年多的時候,畢加索頻繁地出入於巴黎蒙馬特區的聖拉扎爾監獄,並且將裏面的囚犯用作自己創作的模特。這座監獄於 17 世紀修建,並在 1824 年投入使用。監獄的管理者均為修女,而囚禁在此的則多是因違法色情服務被逮捕的女子。這些女性大多受到不同程度的性病侵蝕,牢獄生活也讓她們不再有任何曾經的靚麗。這裏視她們曾經的美貌為罪惡之源,而帶來蓬勃生機的陽光,卻從不光顧這裏。
《聖拉扎爾監獄》,圖畫週報,1902 年 4 月 26 日,巴黎
剛好説到這兒了,小翁再插兩句:如果在明年一月份之前有計劃去巴黎的朋友,可以去奧賽博物館(Musee d’Orsay)看看,那裏正在舉辦一個名為“盛衰記:1850-1910 年間的妓女形象”的展覽,展覽的核心主題便是這些妓女在公共場合的形象和人生。
按照博物館的説法,這是法國有史以來第一次以巴黎的色情行業為主題做的大型藝術展覽。這裏能看到馬奈、蒙克、梵高、勞特累克、畢加索等等大腕筆下的特殊行業工作者眾生相,非常獨特的角度,頗為值得一看。
扯遠了説回來,如果説之前畢加索在畫面中使用藍色還是潛意識裏的憂傷使然,那麼從現在的作品上可以看出,他是有意地讓悲傷從筆下流淌而出,並且將情感附着在畫布上了。當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他的創作生涯的時候。他第一批真正意義上形成自己風格的作品,就來自於他到訪聖拉扎爾女子監獄的經歷。這些囚犯身上的痛苦、壓抑和憂鬱簡直是畢加索用以展現自己情緒的絕佳媒介。他畫了一批下面這種感覺的作品:
【畢加索《月光下的聖拉扎爾監獄的女子》,1901,底特律藝術學院,底特律】
【畢加索《叉着胳膊的女子》,1901-1902,私人收藏】
滄海桑田,一言難盡
可以想見,不管是多麼眼界開闊的收藏家,看到畢加索腦筋急轉彎,徹底放棄之前的流行風格,都會大吃一驚。市場完全沒有準備好面對他這種誰都沒見過的、充滿喪氣的壓抑的藝術。況且,畢加索完全沒有想要回頭的意思。因此,畢加索那幾年基本上就直接跟市場拜拜了。再牛的經紀人也沒法難繼續説服藏家購買風格大變的畢加索作品——何況巴黎還是那個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巴黎。畢加索的經濟狀況一落千丈,再也沒人買他的畫了。他不得不重新仰仗家人的支援度日。那段時間,他借住在朋友馬克思·雅各布家,那個冬天,他一度窮到無法取暖,無奈之下,畢加索多次將他的畫稿燒掉以在屋內取暖。
但是在此情況下,他依然堅持自己的創作。在女子監獄題材之外,他還畫了例如《老吉他手》這樣帶有自醒意味的作品。對畫面中這位年邁的音樂家來説,吉他是他賴以生存的唯一關鍵,但他的手已經無力撥絃。他還張着嘴,但誰也不知道是否還有觀眾聽他歌唱。
畢加索《老吉他手》,1903-1904,芝加哥藝術學院,芝加哥
同為藝術工作者的畢加索,在創作這件作品時,不知究竟是何等心情。但在大約四十年後,他的情人吉洛(Françoise Gilot)曾在日記中有如下一段記錄:
“我們一同去了(蒙馬特)山上。走到一個小房子門口,(巴勃羅·畢加索)敲了敲門後,然後不等裏面答應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我看到一個年邁的女士,牙都沒了。病歪歪地躺在牀上……巴勃羅跟她輕聲聊了幾句,並且在桌上留了些錢。
我問他為什麼要帶我來見這個人。他平靜地説:‘我要讓你知道什麼是人生。這個女子名叫傑曼,他現在又窮又老,但當年……她曾經非常美麗,並讓我的一位畫家朋友為她心碎自殺。我剛來巴黎的時候……她可是傾國傾城呢。但現在,你看看她……’”
再見,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畢加索在這段日後被學者總結為“藍色時期”的最重要作品,恰恰便名為《人生》(La Vie)。
畢加索《人生》1903,克利夫蘭美術館,克利夫蘭
這是畢加索整個藍色時期最豐富,留給人們最多想象空間的作品。這件作品前前後後改了很多次,況且,畢加索當時還是小人物,自然沒有太多人計較他在畫什麼。日後他也沒有親自解釋過這件作品的寓意。後世的學者幾經推敲總結,還是可以看個大概。
首先,畫面中最主要的可辨識的人物,是畢加索死去的友人卡薩吉瑪斯,和他的愛人傑曼。這是畢加索最後一張以卡薩吉瑪斯為題材的作品,日後看來,可以説這張畫算是他對他的朋友,以及他自己的一個交代。至於他的答覆,都藏在畫裏。
在卡薩吉瑪斯這個形象上,最讓學者們爭論不休的,便是他左手的手勢。對於這個手勢的含義,約翰·理查德森認為,這是來源於塔羅牌中的魔法師牌。當時和畢加索同住的朋友雅各布醉心於神秘主義,並且影響了畢加索。也有人認為他的手指向了天堂,象徵着他的歸宿。但最終,2003 年,貝希特·喬登和韋邁爾發現,這個手勢來自於馬德里的普拉多美術館藏畫,畢加索很可能親眼看過這張作品:
柯勒喬《不要摸我》(Noli me tangere)1525,普拉多美術館,馬德里
畫中描繪的是《聖經》之中非常戲劇性的一節。耶穌復活後,遇到了他的妻子抹大拉的瑪利亞。可是他卻不讓瑪利亞碰他,説:
“不要摸我,因我還沒有升上去見我的父。你往我弟兄那裏去,告訴他們説,我要升上去見我的父,也是你們的父,見我的 神,也是你們的 神。”
(約翰福音 20:17)
在柯勒喬的畫中,復活的耶穌擺出的便是和卡薩吉瑪斯同樣的手勢。這個手勢意味着“由分離所帶來的精神上的創傷,以及因不可避免的衝突所產生的內疚感”。
這個研究成果在一定程度上要比之前的研究,比如塔羅牌什麼的看起來更接近畢加索創作這件作品的動機。這和另外一個發現相互印證:克利夫蘭美術館曾對畫面進行 X 光分析,竟然發現這張畫下面覆蓋着另外一張完整的畫,那張畫赫然便是畢加索當年獲選參加 1900 年巴黎世博會,他和卡薩吉瑪斯結伴去看的那張《最後的瞬間》。也正是在這次旅程中,卡薩吉瑪斯結識了日後讓他要死要活的傑曼。畢加索選擇將這件對他和他的朋友有重要意義的作品塗掉,很難説是隨意為之的。基本上,這件《人生》,是畢加索對這位已經陰陽兩隔的朋友的回應。
被 X 光照射後的《人生》,可以辨識出畫面中央有躺着的人等等
在貝希特·喬登和韋邁爾眼裏,這幅作品中還有另一層意味。這層意味比較隱晦,我姑且這麼説,您就這麼一聽。一個通俗的解釋是,畫面中的母子是畢加索對自己的母親和童年自己的象徵。他的母親非常相信兒子的藝術才華,並且極其喜歡兒子早年的寫實油畫創作。而畫中的母親抱着孩子,看着已是成人的卡薩吉瑪斯和情人,而後者則意味着畢加索本人正在進行的不為世人所理解的現代藝術探索。由此,《人生》這件作品可以理解為畢加索正式向傳統藝術告別,從此頭也不回地以一個現代藝術家的身份大踏步向前前進。
而他以後的人生步子邁得確實很大,大到很多比他年輕的人都被他落在後面。
啊對了,雖然畢加索比較超前,當時人們不認他,但好在後來還是有人認可他這個時期的創作的。他一張名為《費爾南德斯肖像》的作品在 2010 年的時候通過倫敦的佳士得拍賣行賣給了一位藏家,成交價為 5120 萬美元。可喜可賀。
吶,各位看官,畢加索和他朋友卡薩吉瑪斯的故事,大概就是這樣了。事實上,在畢加索畫完《人生》之後,距離他徹底走出陰雲,也還有幾年的時光。小翁一口氣講了這麼多悲傷故事,也不知道您愛聽不愛聽。這期就這樣吧,也別老抻着您了,畢加索的事兒暫告一段落,這回沒有下回分解了。
下回咱們聊點高興的。回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