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平凡人的實事求是。
李敏慧,抗日英烈、中國國民革命軍第33路集團軍總司令兼第5戰區右翼兵團司令張自忠上將的夫人。臨清縣諮議局議員李化南之女,17歲與張自忠結婚,雖然沒讀過書,卻十分賢惠。
重慶梅花山原名雨台山,張自忠殉國後,馮玉祥借用明朝督師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史可法在揚州抗擊外族侵略殉國並葬衣冠墓於梅花嶺之義,在山上種植梅花,將雨台山改名為梅花山,親書“梅花山”三個大字,刻於張將軍墓前石欄。
今天,很多人都説,張將軍殉國後,年僅50歲的李敏慧聞耗悲痛絕食七日而死,夫妻二人合葬於重慶梅花山麓。這種氣節該如何弘揚?李敏慧雖然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舊女性,卻以一種柔弱的堅定表達自己對祖國、對英雄深沉的愛,讓文人墨客藉以抒懷、激勵後人。有人甚至説,李敏慧在把家務事交代給張自忠的弟弟張自明後,竟選擇連續七日不進食,活活將自己餓死了。然而,張將軍和李敏慧的女兒張廉雲對此説:“有人説母親聞耗悲痛絕食七日而死,並不是這樣。父親去世三個月後,母親也病逝了。”[i]
1940年5月18日,張將軍犧牲消息得到官方確認後,他的家人才相信這一消息是真的。其時,李敏慧的子宮癌也到了晚期,在醫院接受最後的治療。張家人不敢把這一消息告訴李敏慧,張廉雲説:“我們不敢告訴她實情,就只在家戴孝,痛哭流涕,去醫院時再換上平常的衣服,剋制悲傷的情緒。”[ii]但看到母親的病情越來越惡化,她又不得不如實相告。聽到丈夫犧牲的消息後,李敏慧陷入昏迷,喃喃唸叨着“師長回來了,師長回來了”離開了人世,而此時距張將軍犧牲僅3個月。
張廉雲沒有借父親的英雄事蹟,為母親濃墨重彩,她只是給了歷史一個真相,而這真相背後是他和家人樸素的愛國情懷。
除了女兒張廉雲,張將軍還有兩個兒子。長子張廉珍,次子張廉靜,都是張廉雲的哥哥。為了紀念父親,張家便多了一個儀式,由長子張廉珍主持,在每週日早上九點,帶領全家人,面對父親的遺像,誦讀家訓三次,並默思十分鐘。家訓有三句話:“祖祖孫孫莫忘七七。祖祖孫孫莫忘五一六。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iii]
今天的人們已經很難想象三個子女面對父親的遺像,宣誓般地誦讀家訓時是一種怎樣的表情與心境,張廉珍有七個孩子,慶宜、慶安、慶隆、紀祖、慶範、慶成、慶新,也就是説,張將軍的孫子輩的名字裏都帶“慶”字,但張紀祖卻成了個例外,這是因為他出生的那一年正是爺爺犧牲的那一年,爺爺殉國,家人希望他能記住爺爺。同時,慶安這個名字也是因為爺爺而取的——爺爺犧牲的那一年,慶安已經七歲,但他出生時,正趕上1933年爺爺參加長城會戰,家人通過他的名字希望爺爺能夠平安歸來。
這就是中國的老百姓,不管是家中的誦讀還是姓名的紀念,選擇的都是默默銘記於胸,不需要也沒有更多的張揚與渲染,讓家國情懷在潛移默化中形成,讓心痛流動在血液裏變作深入骨髓的無盡力量和湧遍全身的生命温暖。與此同時進行的還有,張將軍的弟弟張自明在將軍犧牲的三年後,即1943年4月30日,來到了將軍生前浴血奮戰的地方,在那片已被萋萋綠草掩蓋的山崗上、在將軍犧牲的地點,將兩塊留有將軍血跡的石塊帶回,請石匠刻下“血石”兩字,一直珍藏[iv]。
詩人們説,比石頭更堅硬的是意志,比意志更激越的是碧血一泓。血石裏浸染着英雄的鮮血,它銘刻着那段烽火歲月;血石裏凝聚着英烈的軍魂,它立於天地而傲視羣魔。但張將軍的後代們一直都是默默的,長子張廉珍解放前曾供職於財政機關,次子後一直居住在上海;張廉靜,在將軍犧牲前的1934年早歿,年僅17歲。女兒張廉雲1948年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後,先後在北京自忠小學、北京小學任教師、校長,後於北京市教育、衞生系統工作,1993年當選北京市政協副主席。
自忠小學是以著名的抗日將領張自忠將軍名字命名的一所小學,成立於1948年。在該校的史料顯示,其最早的創辦人是齊淑容(校長)和張廉瑜(張將軍之侄女)。“開辦時租用東四五條一所院落,規模甚小,暑假遷入張氏故居,有小學一到六年級並有兩個初中班,遂名‘北平市私立自忠學校’,教師中有不少進步人士和一批進步羣眾。1949年暑假自忠學校受市政府人事處領導,取消初中班,招收了大批幹部子弟的住宿生,校長為張廉雲。”
北京解放後,張廉雲多次提出願將學校交給組織。1950年1月,上級決定將自忠小學併入市委幹部子弟學校,即北京小學,自忠小學為北京小學分校。此後,自忠小學幾易其名,先後被叫做椅子衚衕小學、北京豐盛學校第三部(小學部)、光明小學,1988年11月被恢復現名——北京市自忠小學。
分明地,張廉雲把自忠小學交給組織有着誦讀家訓的傳承,但她依然沒有聲張,默默地、甘心情願地做着自己該做的一切,以百姓的方式做到了力所能及,雖然弱微,卻能讓人敬重、感動。這背後是他用父親的撫卹金用於傳播科學知識,讓更多的人有接受教育機會的情懷,也是她想用有限的錢為社會作出更大貢獻的事蹟和境界。
當然,張將軍的弟弟張自明也並沒有在帶回“血石”,將哥哥變作一種“珍藏”之後“閒”下來——張將軍犧牲後,他便開始着手蒐集有關將軍生前的史料,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蒐集到的史料裝了滿滿一皮箱,又將這些史料交給了侄孫張慶安。上世紀80年代,張慶安把從張自明手裏接過史料,全都捐給了軍事博物館。這一過程同樣是靜悄悄的,沒有大事張揚。
如今算起來,張廉雲也有九十多歲了,據説,她在退休之初,身體硬朗、手腳麻利,每年都會回到湖北祭奠父親,後來年紀太大了,不方便遠行,只好將這一心願交給了自己的子孫。她説:“我一輩子就這麼在教育事業上貢獻過去了,希望後代們能傳承父親的精神,從中受到感染,為社會做更多的貢獻。”而他的幾個侄子,雖説有在海外工作的,但回國與親人團聚時,總忘不了她當年與哥哥舉行的那個紀念將軍誦讀家訓的儀式,他們説不管自己走到哪裏,心中總裝着祖國,而他們這樣紀念將軍,是為了表明一種態度,即:不忘祖國被侵略的歷史,也不會讓祖國被侵略的歷史重演。
話語質樸無華,就像張廉雲還原母親李敏慧的離世真相。這麼做,除了實事求是,也許還有張廉雲怕自己因為戰爭在母親那裏感受到更多的心痛,在這裏,請允許情景還原一下吧——1940年5月16日深夜,日軍漢口廣播電台中止正常廣播,插播一則驚人消息:
“據前方戰報,大日本皇軍第三十九師團在本日‘掃蕩’湖北宜城溝沿的作戰中,向敵三十三集團軍總部發動了決定性打擊而將其消滅。在遺屍中發現了支那大將張自忠總司令及其下屬幕僚、團長等多人……我皇軍第三十九師團官兵在荒涼的戰場上,對壯烈戰死的絕代勇將,奉上了最虔誠的、崇敬的默禱,並將遺骸莊重收殮入棺,擬用專機運送漢口。”
……
在上海的張廉雲從報紙上看到父親犧牲的消息後,竟然不相信這是事實,以為是日本人又造謠了。更重要的是,父親犧牲前,他與父親已經整整三年時間沒有見面了,而在讀到父親犧牲消息的前十五天,她還收到了父親同意她和堂姐張廉瑜一同去前線與自己團聚的電報。她記憶中的父親應該在1937年9月的一個傍晚,父親趁着暮色突然回家,不大工夫,又戴着帽子穿着長袍離開。父親不允許家人送自己,他趴在二樓的窗户上,看着父親的背景,消失在夜色中。
從此,張廉雲的腦海裏開始不斷出現與父親相聚的歡快鏡頭,她也會和別的女孩一樣呼喚着“爸爸”,朝爸爸奔跑而去,抱住爸爸的脖子,讓爸爸抱起自己,然後,在笑聲裏快樂地旋轉,讓整個世界都因她和父親而興奮……但是,這樣的鏡頭在她的腦海裏空轉了三年,空轉來的是父親犧牲的消息被確認,她的人生從此有了AB兩面,一面是父親的生,一面是父親的死,生生死死的兩面,對她來説都是無盡的痛。
那一年,張廉雲只有17歲,人生因為戰爭就經歷了父親生死的兩面,3個月後,她又經歷了母親的離去。所以,在心裏,她希望母親的離去是一種正常的生老病死——心痛啊,那個17歲的女孩子!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感謝原作者
[i] 周海濱《女兒張廉雲追憶父親張自忠生平:從留守北平到抗日殉國》,中國經濟週刊,2011-08;
[ii] 張廉雲 周海濱《揚壯烈之志 鑄軍人之魂——懷念父親張自忠》,江淮文史,2016-03;
[iii] 安鍾汝 北京 宜城 鞏義《張自忠後人:紀念不是為了炫耀》,新京報,2015-05-19;
[iv] 《抗日名將張自忠鮮血浸染的血石》,光明網,2010-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