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屏幕引發的“求解之旅”——清華學子藏區網課調研記

本文轉自【中國青年報】;

這塊屏幕引發的“求解之旅”——清華學子藏區網課調研記

這塊屏幕引發的“求解之旅”——清華學子藏區網課調研記

本報題為《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的報道,引發了一羣青年學子的“求解之旅”。清華大學的學生來到四川甘孜,希望實地探訪網課直播教學的效果。在調研中,他們意外地發現,不同學校對於這一教學模式的接受度迥然不同。有的學校因網課班而在高考中“一戰成名”,對網課教學推崇備至;有的學校則向他們傳達出困惑的聲音。調研中,這些年輕人收穫了各自的反思與成長。調研結束後,他們留下這樣的追問:網課班作為一種旨在促進教育公平的技術,是縮小還是放大了原有的差異?

去年6月和四川的一名高中生聊天時,清華大學新聞系學生紀小璐才知道,網課教學在甘孜藏族自治州非常普遍。

2002年,網線將成都七中與甘孜州的兩所高中相連。10多年過去,這兩所網課班試點中學走出了兩種模式:康定中學對來自成都七中的資源全面吸收,而瀘定中學則有選擇地播放網課,同時由本校教師自主授課。

2018年年末,《中國青年報》刊發報道《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見報稿標題為《教育的水平線》),講述了雲南祿勸一中因網課直播教學造就的高考奇蹟,引發了持續的關注和爭論。

這篇報道讓清華大學的一些學生產生了實地調研的想法,引發了一場“求解之旅”。2019年,兩支調研團隊先後來到甘孜州。清華大學水利系學生黃鈺潔的團隊想從前端和遠端的師生入手,瞭解他們對遠程教育的看法及網課模式的發展過程。紀小璐的團隊則想知道,同樣的屏幕、直播技術,為什麼在同一地區的兩所學校會有那麼大差異。

調研團隊裏,有來自“前端學校”成都七中的學生,也有來自“遠端學校”、上了3年網課班的學生。調研結束後,有人從對網課教學滿懷希望到留有疑惑,有的從持有偏見到逐漸接納。

初到甘孜

到了康定中學,調研隊成員劉漪漩發現,“這些高一的弟弟妹妹看到我們來了非常興奮,跑前跑後搬椅子”。

這個畢業於成都七中的女生,是想實地看看網課班的運作模式。她身邊的朋友和教師對於網課直播教學褒貶不一,但她覺得,“遠端師生的反饋究竟如何,單憑想象,是沒有發言權的”。

在團隊調研的2019年,康定中學和瀘定中學已推行網課班17年。2002年之前,甘孜州各所高中的教育水平相對偏低,而它們的前端成都七中,作為民族地區遠程教育信息源,已和至少245所高中的1259個班合作,7.6萬多名高中學生和成都七中的學生同步上課。

康定中學網課班的部分學生已考入名校,黃鈺潔調研隊成員、清華大學土木系學生王志龍就是其中之一。王志龍還是2018年的甘孜州理科狀元。對他來説,“網課上着上着就習慣了,是種平常的教學方式”。

在王志龍參加高考的2018年,康定中學高考上本科線(不含民族加分等)的有288人,其中70人上重點線——上重點線的人數佔全州的三分之二。

在康定中學,每個高中年級有16個網課班,文理科班各半,每個班六七十人。這裏的教師與成都七中教師同步備課、上課,他們記下學生的疑難問題,在課後補充講解。

在母校調研時,王志龍想起了熟悉的高中課堂。那時,面對前端教師在屏幕裏的提問,他“能回答的都會回答”。在他看來,網課一定是一部分人跟得上、一部分人跟不上。

劉漪漩用“正面、積極向上”形容她對康定中學網課班的整體印象。在她觀摩的數學直播課上,前端教師提問時,班上學生會對着屏幕説出答案,遇到照顧遠端學生的前端教師,班裏的發言會更多。

進班交流、觀摩網課直播、一對一訪談,調研的大部分時間,成員都與學生和教師共同度過。不少成員都用“可愛”描述8天裏接觸到的這羣人。調研隊成員張敏難忘自己進班交流時底下一雙雙求知的眼睛,雖然遺憾講得不夠好,但結束後同學們問她,可不可以把她做的PPT留在電腦桌面,“我答應後,他們如獲至寶”。

對於去年暑期的這次調研,劉漪漩已記不清交流的具體內容,但她忘不了一個場景:調研的第二天晚上,康定中學突然停電,教師點上蠟燭,教室裏依舊很暗,唯獨播放網課的屏幕因有單獨供電系統而依然明亮。

調研隊成員龍程一把這個畫面看作一個隱喻:“就像那裏每個人面對外界的新事物、面對這塊屏幕的態度。即使停電了,我們不怕,把蠟燭點起來,照樣可以通過屏幕學習。”

艱難起步

康定中學的教師回憶,一開始推行網課班時並不順利,沒法保證同步備課、上課。2005年,康定中學的高考成績跌到歷史最低點,當年的新任校長在觀察了網課班一個多月後,告訴英語教師程遠友:“康定中學的未來在你這裏。”

程遠友是2004級網課班的班主任,這一年級網課的銜接工作都由他來做,比如借設備打印每週教學計劃、通知考試時間等。早期,為了保證網課的直播信號,還有專門的技術教師守着電腦,有時交換機要重啓,天線要除雪。

作為直播教學模式落地過程中堅定的推動者,程遠友告訴調研團隊,很多保障細節做好了才算入門,更重要的是,相信直播帶來的可能性。

當時,校長為網課班配了一台打印機、兩台電腦,還決定:凡學校活動與網課班衝突的,儘可能不影響網課班課程。

程遠友記得,2006年春節前,康定中學網課班與成都七中一樣,一直上課到臘月底,“其他班全都放假了,只剩網課班(繼續上課),幾個老師留下來,兩個校長也陪着一起”。

這些人力物力的投入,在高考時得到了回報。2007年,康定中學網課班100多名學生考上本科,用該校教師的話説,“一戰成名”。

紀小璐瞭解到,2007年“形勢一下反轉”後,康定中學開始有了更好的生源,“就像進入了良性循環”。

如今,在康定中學的網課班上,大部分年輕教師習慣了同步備課、上課,也在這樣的過程中得到提升,程遠友説:“那些30來歲的教師都成長得很快,但之前,學校怎麼敢把網課班交給這些年輕教師?”

黃鈺潔團隊也發現,網課對教育資源相對匱乏地區最大的貢獻不只在於培養學生,也在於培養教師。“不過,有很多教師學到了講課技巧後會希望去更好的地方工作。”黃鈺潔説,前端的師生也很有壓力,包括課程容錯率小,知識產權、師生隱私等方面的隱患,“但前端師生更希望能通過自己的課堂激勵遠端師生一起努力”。

另一種聲音

告別康定中學後,幾乎所有成員都帶着對網課班的希望與樂觀去往下一所學校——瀘定中學。2018年,該校理科網課班的本科上線率達90%。

瀘定中學每個年級有文理科網課直播班各1個,每個班四五十人。但直播班的部分教師會自主授課。

調研隊成員張敏對這種授課方式並不陌生。她來自四川宜賓,高中時上了3年網課班。在她的高中母校,“(上網課)以本校安排為主,如果有運動會就把網課停下,有時間再補;有的網課太難了,老師也會把網課停下來,自己講”。

調研過程中,張敏注意到,在直播上課時,有時因為網絡延時,遠端同學不知道前端上課用的是什麼材料。

在瀘定中學,調研隊成員“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很無奈,甚至有些沮喪,但同樣真實”。不少成員也是在看到瀘定中學的狀況後,轉而對康定中學的網課班推行情況有所思考。在龍程一看來,瀘定中學的教師對網課有自己的認識,面對前端傳來的不同網課,採取更靈活的接受方式。

“瀘定中學的教師還提到生源流失的問題,最好的學生會先考慮去綿陽、成都等地讀書。”紀小璐説。

在結束整個調研、瞭解到不同學校的態度與做法後,成員們發現:如果不去瀘定中學瞭解生源、溝通延時等現實因素,這次調研可能會失去很多意義。

他們開始反思網課直播模式,並在調研答辯時留下了這樣的追問:網課班作為一種旨在促進教育公平的技術,是縮小還是放大了原有的差異?

收穫與反思

輾轉兩所學校,張敏彷彿回到了高中時代。這兩所學校不論是硬件設施還是學習資料,都和她的高中母校相差不大。

在調研之前,張敏對網課班的態度不太積極,她認為個人發揮的作用更大,“如果完全跟着網課走,不顧自己的實際情況肯定不行”。讀高中時,她會抱怨網課班放假少、作業又多又難,前端和遠端教師也常常溝通不暢。

這次成為旁觀者,張敏的看法卻發生了變化。

無論在康定中學還是瀘定中學,教師都展現出極大的主動性。“老師就像蹺蹺板下沉的那一方,而同學們就像被翹起的一端”。

張敏也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那時她努力學習的部分動力來源於老師,“他們對學校課堂的付出甚至超越家庭,每個學生都是他們的寶貝”。

她開始反思自己對網課的偏見,“正如幾位班主任提到的,網課讓學生實現的是向上分化,網課(模式)也一直在完善”。

大半年過去,紀小璐和龍程一還記得調研中那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龍程一在4個理科網課班的分享結束後,又被一位班主任拉到辦公室給學生“開小灶”。“他叫來了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兩個學生,後來學生越來越多,全圍在辦公室裏”。龍程一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另一名教師塞給他一張物理試卷,“讓我明天來上一堂課,講講這張卷子”。

“對方覺得我們是國之棟樑。我們本來都沒意識到,但真正走出去就覺得必須做出點事情。”紀小璐説。

其他成員也在這次調研中產生了各自的思考。趙佳寫道:資本運作、教育產業等話題終是距離日常生活太高太遠,落實到個體的教師、學生身上,就是上好課或聽懂課。

袁亦朗則在調研後思考:“既然甘孜州可以推行網課教學,並且覆蓋小學、初中、高中,那麼我的家鄉能不能也試一試?”她接着到位於湖北利川的家鄉調研,村委會表示願意嘗試。

新聞系學生劉漪漩則在考慮,今後讀研“可能不再是新聞傳播類,而是會偏向公共政策,針對教育領域”。

在調研後,龍程一覺得自己判斷事物的天平又多了個砝碼。他隨後參加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暑校交流,在異國的課堂上,他與教授討論起那些山區學生。在龍程一看來,網課班開啓了一扇窗,呈現另一種可能,“當地學生透過這扇窗,不只是學習知識,還能夠看到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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