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朝堂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吏部尚書孫丕揚一次性遞交了二十多封奏章,表示自己身體欠安,希望提前退休。
史書在記載此事的時候,描述了事件背景:孫丕揚是一個正直又能幹的官員,當他看到官員越來越少,自己的擔子越來越重的時候,自己多次要求增加官員,萬曆皇帝朱翊鈞卻對此置之不理。孫丕揚的不滿達到了頂點,於是發生了“二十多封辭職信”的事件。
秋七月丁卯,吏部尚書孫丕揚請發推補官員章疏,不報。——《明史》·卷二十·本紀第二十·神宗一
這次事件肯定不會是虛構的,但史書畫蛇添足的背景描述卻靠不住。無論在哪個年代,官僚都是徹頭徹尾的政治生物。
在官僚政治中,對於這羣政治生物而言,提前退休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他怎麼可能主動辭官呢?能主動辭官的人,通常是有把握隨時能復出的,否則他幹嘛要辭官?
孫丕揚提出辭職,主要原因是他覺得壓力太大,希望能夠換一個不太敏感的崗位,順便也逼一下萬曆皇帝,看皇帝能否服個軟。
在官場上,這種現象太常見了。對於一個位高權重的官僚而言,皇帝一般都不會選擇撕破臉的,到時候皇帝安撫一下孫丕揚,然後該怎麼過日子還怎麼過日子。
而按照官場的慣例,官僚們也會為了官場的共同利益,積極聲援孫丕揚。比如説,他們可以集體向皇帝情願,希望皇帝放棄錯誤的國策,多任命一批官員,然後好好挽留憂國憂民的孫尚書。
可孫丕揚這次辭職明顯玩砸了,因為他的政敵——內閣次輔張位動手了。
張位看到孫丕揚想用辭職的方式威脅皇帝,立刻順坡下驢:你身體不好?那你好好回家休息吧!反正你那個位置是肯定不會空缺的,我們剛好補人。
回籍調理,痊可起用。——《萬曆邸鈔》·萬曆二十四年丙申卷
這裏面有一個問題:張位的確和孫丕揚不對付,但他為什麼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同意孫丕揚辭職的請求呢?因為按照官場潛規則來看,這個時候大家應該團結一致對付皇帝,你張位這麼做,不是心甘情願地要當反骨仔嗎?
張位之所以敢這麼做,主要是基於兩個原因:
一、孫丕揚和張位有宿怨,張位不願意放棄打擊孫丕揚的機會。這個原因肯定有,但所佔比重應該不會太大。因為政治生物們更看重眼前的利益,而非個體間的齟齬。
二、張位應該是通過某個渠道,得知了皇帝的態度,皇帝對孫丕揚相當不滿。在這種背景下,張位用同意孫丕揚辭職的方式,傳遞了一個信息:大家適合而止吧,皇帝發火了!
翻開明朝歷史,官員集體威脅皇帝,結果皇帝翻臉大開殺戒的事情屢見不鮮。
如果皇帝主動使用怪招和邪招,官員們自然敢於聯合起來對付皇帝(比如説事關礦税),皇帝對此也很難下手,因為他沒有一個具體的對手。
可如果出現了具體的對手(比如説孫丕揚),皇帝完全可以抓住這個把柄,把主動摻和進來的人全部收拾一遍,罪名是挑戰皇權,這樣做也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只要瞭解到這一點,我們再看張位的反應,他順水推舟同意了孫丕揚辭職,不但沒有受到其他官僚的批判,反而使得許多人取消了對孫丕揚的聲援,回去老老實實工作了。張位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站在官僚集團的對立面,那麼張位的反應就成為了大家的風向標。
官僚們的反應完全正常,因為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事,皇帝真發火了。他們這幫官僚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好不容易才當上官,要是被孫丕揚一案牽連,瞬間被打回原形,那得多冤啊?
此時的場面極具戲劇性,原本大家説好了,孫丕揚打前鋒,其他人當策應。現在策應集體回撤,只有孫丕揚一個人還在孤零零地向前衝。政敵張位陰魂不散地跟在身旁,孫丕揚想回撤都不行了。
張位是內閣次輔,他最初用一種走流程的方式,再三挽留孫丕揚,這種舉動成功地麻痹了孫丕揚。可就在孫丕揚不依不饒的時候,張位給了孫丕揚重重一擊。
但張位的這種做法也有缺陷,那就是內閣的批示,並不完全具有法律效力。如果按照正常流程來走,在內閣批示同意之後,還要由內廷(皇帝及相關太監)劃勾蓋印,這封文書才具有法律效力。
此時,張位已經代表內閣,同意了孫丕揚的辭職要求,可皇帝還沒劃勾蓋印,但孫丕揚顯然已經快要被判出局了。在這個關鍵時刻,不甘心出局的孫丕揚開始胡亂出招了:他直接上書,痛罵張位是奸臣,逼迫自己辭職,要求皇帝出面主持公道。
臣之心病,實見大學士張位結黨弄權,畏而疑避之耳。——《萬曆邸鈔》·萬曆二十四年丙申卷
孫丕揚為什麼會這樣做呢?從表面上看,他自然是對張位這種行為感到憤怒。但其深層的原因,則是孫丕揚通過這種方式向皇帝討饒。
此時孫丕揚的潛台詞應該是:陛下,我並沒有針對您,張位這個奸臣結黨營私,我以為您被矇蔽了,所以才寫辭呈。可張位這個奸臣太壞了,他居然離間我們君臣的偉大友誼,我要檢舉揭發他!
客觀地説,孫丕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官僚們通過張位的表現,判斷出皇帝可能打算動真格的,於是紛紛拋棄了孫丕揚。如果孫丕揚繼續執迷不悟,還要和皇帝頂牛,那就不是撤職能了賬的。萬一真把皇帝惹怒了,皇帝派錦衣衞一查,那沒事也得查出事來,哪個官僚頂得住這麼查呢?
所以,孫丕揚痛罵張位,就是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和皇帝的矛盾,轉化為自己和張位的矛盾。
張位是內閣次輔,肯定能看到這份奏章。當時的張位是什麼想法?勃然大怒嗎?不。張位會欣喜若狂。
孫丕揚明顯已經開始胡亂出招了,為了不被溺斃,看到根稻草都想抓。這樣一來,張位隨便動動手,都能把孫丕揚清理出局。
於是張位滿臉委屈地求見萬曆皇帝,把孫丕揚的二十多風辭職報告全部上交,並當場痛罵孫丕揚。
張位的説辭沒有記載,但我模擬了一番,大致如下:孫丕揚這個傢伙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以為大明離不開他,所以我肯定不敢得罪他,一定會挽留他。最初,我抱着團結同事的想法,一直在安撫挽留他,但他還是不依不饒。我覺得他這種做法,是對陛下的大不敬,所以我就批准了他的辭呈。可他現在居然想倒打一耙,冤枉我排擠他。孫丕揚是朝廷重臣,他説他之所以會辭職,完全是因為我結黨營私。為了讓他能安心工作,請陛下允許我辭職吧!
萬曆皇帝最初並未對孫丕揚的二十封辭呈做出批示,但對於孫丕揚攻擊張位的的奏章,卻在第一時間做出了批示。萬曆皇帝的大意是説:你們之間不要鬧矛盾嘛,這樣影響多不好。
覽奏內事情,多涉鄙褻影響,非朕倚任之意。今後宜協恭和衷,毋得自相牴牾,以傷國體。著照舊供職,不準辭。——《萬曆邸鈔》·萬曆二十四年丙申卷
可當萬曆皇帝聽過張位的話之後,立刻意識到,這是分裂官僚集團的好時機。只要自己站在某一方,另一方肯定要被打壓下去,這樣一來,雙方的死仇就結定了。
在這種背景下,萬曆皇帝認為孫丕揚含血噴人有失體面,全無大臣風度,就想着用辭職要挾皇帝。
因疑使氣,逞忿誣衊,甚失體面,正所謂含血噴人,全無大臣風度。可見屢次疏乞休,乃矯情飾譽,原非本心。——《萬曆邸鈔》·萬曆二十四年丙申卷
同時也認為張位為人小心謹慎,是個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好臣子,不許辭職。
卿輔弼重沃,忠誠清慎,朕所鑑知。奏辯誣情,朕知道了。卿不必以此介意,宜即出安心輔政,用付眷懷,不允辭——《萬曆邸鈔》·萬曆二十四年丙申卷
至此,孫丕揚再無回天之力,直接被踢回家鄉養病去了。但數年之後,孫丕揚又被起用,重回官場。
孫丕揚之所以有機會反咬張位,完全是因為明朝那奇葩的工作流程。內閣先過一遍,給出建議之後再交給內廷。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工作流程呢?這是皇帝為了把矛盾往下轉移所想出來的辦法:當出現任何爭議事件時,內閣先給出一個具體的提案,再由皇帝來決定是否同意內閣的提案。
如果內閣的提案符合皇帝心意,皇帝自然會劃勾蓋印,將來出了問題,完全可以把責任推給內閣:總而言之,我只是同意了內閣的提案,有問題你們找內閣啊!
如果內閣的提案不符合皇帝心意,皇帝自然不會劃勾蓋印,然後把提案扔回內閣:我養你們這幫廢物有什麼用?給我重新想辦法!
在官僚政治下,這是皇帝拴住官僚的一個重要方法。當然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從表面上看,皇帝永遠喜歡奸臣。
為什麼呢?因為所謂的奸臣都願意替皇帝背黑鍋,也願意幹得罪人的事。比如,張位一看皇帝想收拾孫丕揚,立刻就幫着皇帝收拾孫丕揚,即使為此得罪整個官場也在所不惜。雖然官僚們都能通過張位的舉動判斷時局,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痛罵張位是奸臣。
憂國憂民的孫尚書,為了改變官員越來越少的現狀,不惜拿辭職威脅皇帝。可張位竟然在背後給孫丕揚使絆子,這個傢伙不是奸臣,誰是奸臣?
如果張位是奸臣,那麼所謂的忠臣又是什麼貨色呢?他們就是一羣喜歡扯淡的玩意,什麼責任都不想承擔,就想當一個看上去像忠臣的人。
他們最喜歡給皇帝講大道理,然後處處裝好人,有了責任就往皇帝身上推。如果你是皇帝,你會喜歡這種“忠臣”嗎?
這種人,才是自私到了極點。
人都是羣居動物,身處社會難免要經常協調與旁人間的關係。如果誰都是一副“見人説人話、見鬼説鬼話”的腔調,那還怎麼做事呢?
只要做事,必然會出現利益糾葛。只有敢於承擔責任的人,才敢用得罪人的方式把事做好。個別高明的人,在特定的客觀環境中,還可以不得罪人把事做好,但這可遇不可求。
大家可以仔細觀察一下自己身邊的人,很多能力強的人,都喜歡擺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其實這未必是他們本性多麼狂傲,而是這副嘴臉可以給他們幫大忙。在需要得罪人的時候,只要擺出這副嘴臉,通常不會招致最大的怨恨。因為大家都會想:這貨平時就這個毛病,他現在亂咬人也不出意料。
最容易招恨的是什麼人?老實人。因為他老實,大家習慣了欺負他。可當老實人爆發之後,大家又會怨恨他。因為大家都會想:你特麼一個窩囊廢,居然敢朝我發火?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以後就沒人把我當回事了!
張位或許不是什麼有擔當,敢於得罪人的人,但孫丕揚同樣不是什麼憂國憂民的大忠臣,看他那副氣急敗壞反咬張位的樣子,簡直令人作嘔。
孫丕揚身為吏部尚書,看到皇帝想精簡官僚機構,不但不積極協助皇帝幹好這項工作,反而與皇帝大唱對台戲。作為皇帝委任的官員,卻時刻和皇帝唱對台戲。
一旦事情沒有按照孫丕揚所預料的那樣發展,他就立刻惱羞成怒:總而言之,這把我沒準備好,不算,重新來!
客觀地説,孫丕揚也有他的無奈。
孫丕揚是吏部尚書,本身就是管理官僚的。如果他一味順着皇帝的意思玩精兵簡政,下面的後補官僚肯定會天天和他抱怨。
更何況,孫丕揚作為吏部尚書,居然整天圍着皇帝轉,為此導致政府長期處於缺員狀態也不在乎,他還怎麼維持好名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