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説唐朝之後,再無豪俠。的確,隨着商品經濟的發展,人與人之間那一點點温情逐漸被利益取代。
不過《水滸傳》裏的九紋龍史進,滿足了我對“俠”的一切向往。那麼史進,是如何從史家莊的少年,變成豪俠的呢?
一、師父的啓蒙
俗話説,家長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史進之所以有後來的故事,多虧他有一個好父親,也就是史太公。當王進母子前來投宿時,太公並沒有擺出架子,而是非常恭敬地迎他們進來,還給王進母親尋藥。
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母子無故相擾,此恩難報。”
作為莊主的兒子,史進自然是含着金鑰匙長大,再加上他從小喜歡舞槍弄棒,要不是史太公為人善良,沒準史進會成為一個惡霸。正是在太公的言傳身教下,史進才有了正確的三觀(相對來説),這為他後來成為豪俠打下了基礎。
投奔史家的王進,是京城裏的禁軍教頭,因為得罪了高俅才被迫出逃。按理説,這一路上他應該是低調而悲傷的。可當王進看到史進時,老教頭似乎想起了自己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
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嬴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了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麼?”説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
雖然一開始史進對王進不滿,但我們並不覺得他盛氣凌人,後生輩本該就是這樣,所謂的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一幕讓我想起了電影《知音》裏蔡鍔將軍和小鳳仙第一次見面的樣子。蔡鍔説自己年輕時候,比她(小鳳仙)還英雄,結果小鳳仙回答,那你就是20歲的英雄,30歲的庸人。
也許史進不知道眼前的這“廝”曾經多麼英雄,現在多麼落魄,但在經過一番較量之後,不管別的,少年心服口服,並拜王進為師。贏得起,更輸得起,這樣的史進,雖未成俠,心裏的豪情是令人欣賞的。
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直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裏肯放,説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
在王進的指導下,史進的武藝更加精熟,看樣子,我們的九紋龍離成俠不遠了。可惜師父王進,卻在這個時候選擇了離開。紙短情長,訴不盡當初年少,歲月悠悠,説不完別時離愁。從此之後,恩師遠去,而自己對江湖的疑問,卻隨着武功的加強,而越來越多。
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只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恐教賢弟亦遭縲紲之厄,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裏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
為國效力,是師父的路。那麼自己的路又在何處?史進已經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太公去世了,自己已經再也不是那個小孩子了。當他聽説少華山有強人時,並沒有害怕,而是帶着村民共同保護莊園。這一刻,那個任性少年長大了。
史進對眾人説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嘍羅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羅噪。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眾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果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
先把那個豪俠夢放一放,守護好家園才是最要緊的。當少華山的土匪陳達前來打村時,史進不卑不亢,威風不弱於師父王進。一戰下來,生擒跳澗虎,他也從花繡,變成一條神龍了。可是他的經驗到底淺薄,在神機軍師朱武的“忽悠”下,這個乾淨少年竟然和他們走到了一起。
其實仔細想想,這不就是我們男孩子青春期的“哥們兒義氣”嗎?可惜如此乾淨的一張紙,卻被朱武他們染上了墨水。想來也很哀傷,那個立志保護家園的英雄,卻又一手摧毀了家園,儘管這一切是不得已而為之。
因為被李吉出賣,在中秋節,史進在面對官兵的追捕時,一把火燒了史家莊。這個地方,有過自己太多的回憶。有年少輕狂身紋九龍,有巧遇恩師點石成金……如果自己當時聽父母的話,安心務農,也許不會有這些事情。
家沒了,史進不得已跟隨朱武三人上了少華山。雖然書裏沒有明寫,但是面對一系列鉅變,史進心裏難免會思考,會觀察。曾經他覺得新鮮的“綠林好漢”,也許在這裏,史進看到了他們的真正面目。會劫富,但未必濟貧;會行道,但未必替天。那些所謂的“盜亦有道”,不過是騙騙史進這樣的小青年罷了。這樣的生活,和父親、師父教的不一樣。
是時候該離開了。
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
於是少年開始了自己的江湖之旅,雖然前路漫漫,但是史進並不害怕。正所謂“新豐美酒鬥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二、知己的故事
離開家的史進,一心想找到師父,因為在他看來,只有師父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哪裏。可沒想到,這次旅途,雖然沒有找到王進,但卻遇到了另一個改變自己一生的男人。
那人道:“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什麼?”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麼九紋龍史大郎?”……你即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雖然魯智深和史進互不相識,但他倆就像《紅樓夢》裏賈寶玉和林黛玉,三兩句話,便是舊相識了。隨着社會的發展,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可惜人與人的交流,卻越來越困難。但我每當看到魯智深和史進的開場白後,內心有説不出的舒服。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想得太多,反而和別人説得太少。史進和魯智深兩個赤誠之人,自然有説不完的話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兩人準備去喝酒時,史進又偶遇了自己的開手師父打虎將李忠。一個是翩翩少年郎,另一個是街邊賣藥的小販。可史進卻毫不在意,當着魯智深的面,與師父李忠相識。
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裏一個人,仗着十來條杆棒,地上攤着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着,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史進見了,卻認得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
這樣的場景,多少有點都頭武松在街上認兄長武大郎的感覺。不過兩者相比下來,史進身上的爽朗勁兒更討人喜歡。説起這李忠,雖然是史進的開山師父,但並沒有教會他多少武功,不過在我看來,李忠教會了史大郎另一件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和氣。
雖然李忠是個走江湖的人,但是他一沒家世,二沒本事,這樣的人註定不是主角。從李忠後來的表現看,這個人除了有點吝嗇外,其實沒什麼大污點,反而他身上的和氣,讓我對這個“打虎將”,多了幾分欣賞。
我曾經幻想過,熟知人情世故的李忠,給稚氣未退的史進一次次講着自己在江湖上聽到的,見到的酸甜苦辣。也許看着九紋龍的豪情壯志,李忠也只能無奈地笑一笑。雖然他倆明顯不是一路人,但李忠還是把自己身上的“和氣”,教給了史進。
可別小看這個,在《武林外傳》裏,佟湘玉在教郭芙蓉什麼是“俠”時,告訴她“俠”之所以左人右夾,是因為真正的大俠,老百姓是會夾道歡迎的。如果説王進教會自己的武功,可以讓史路見不平,那麼李忠教給他的和氣,則是讓史進學會謙遜,要除暴安良,而不是“以暴制暴。”
至於魯智深,則更是將“俠”精神刻在了史進的骨子裏。金翠蓮被鄭關西強佔,本來和魯智深沒關,可這位人間活佛還是願意替這個弱女子出頭。因為這就是俠義精神,憂他人之所憂,喜他人之所喜。其實魯智深乃堂堂提轄,用不着自己親自去收拾鄭關西。可是作為大俠,就是單槍匹馬,否則也不是俠了。
魯智深三拳打死了鄭關西,從此開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活。史進和他分別後,又在赤松林與之相遇。不過此時的魯智深,已經削髮為僧。雖然他依然有一顆俠義之心,但經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後,魯智深表現的更多的是一個“佛心”。可史進這小子,卻還是一身的少年氣,有時候我會想,氣質這東西,有時候真的是天生的。
原來魯智深在瓦罐寺吃虧,史進聽説了這個,沒有不幫忙道理。在兩人齊心協力殺掉那兩個淫僧邪道後,一把火燒了瓦罐寺。在大火中,史進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家園,才感嘆出“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這樣的自我安慰。天大地大,到底哪裏才是他九紋龍的家?林沖、武松這些被奸人逼上梁山固然可悲,像史進這樣的俠客,被社會逼入綠林,則更我悵然若失。
二人出得店門,離了村鎮,又行不過五七里,到一個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酒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你到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通個信息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
就這樣,魯智深和史進再次分別。雖然他們從來沒有結拜過兄弟,但是卻比任何結拜兄弟都知心。有道是雖未譜金蘭,前生信有緣。山青青,水汲汲,高山流水韻依依。説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又何處覓?魯智深和史進,就是如此。
最終,史進還是選擇了自己之前,很不屑於的那條路——投奔綠林。這樣的情節好像《聊齋志異》裏賈奉雉為了堅持自己無心功名,去深山歸隱。但當他回來的時候,又不得不為了生計去考科舉。這個純淨少年上山的那一刻,他的故事似乎已經結束。
三、榜樣的力量
上山之後的史進,再也不是書裏的主角。儘管他是少華山的大寨主,但在我看來,這時候的史進,遠不如當年在赤松林遊蕩的少年郎。直至犯人王義的到來,重新激發了九紋龍的豪俠氣派。
原來這王義的女兒被華州的賀太守看中了,不僅強娶了民女,還將王義流放。面對此事,史進哪能做事不理?當年魯智深孤身一人,尚能三拳打鄭屠,儘管這個賀太守有權有勢,那也不妨,堂堂豪俠又豈會因為這些,而放棄自己的信念?
雖然這件事被朱武一語代過,但我們可以想象到史進是何等英雄。脛可折,吻可裂,七尺身軀一腔血!儘管他的努力,在華州兵馬面前,顯得那麼渺小,但依然義無反顧地衝上去,魯智深可以,自己何嘗不可?
史家兄弟不在這裏,灑是一滴不吃……魯智深焦躁起來,便道:都是你這般性慢,直娘賊送了我史家兄弟!只今性命在他人裏,還要飲酒細商!眾人那裏勸得他呷一半盞。當晚和衣歇宿,明早起個四更,提了禪杖,帶了戒刀,不知那裏去了。
本來想請史進上山團聚,可惜故友卻被囚禁。好小子,不愧是灑家的摯友。魯大師這時候再也壓制不住怒火了,腦子裏全是和史進的熱血江湖,那時候的日子,無憂無慮,快意恩仇,自己放彷彿也年輕了好幾歲……
不想魯智深同樣淪陷,這樣的故事似乎有點黑色幽默。兩個俠義之士最終還是鬥不過上層社會,更值得深思的是,到頭來攻破華州城的,卻是假扮的另一羣官員,而這些“演員”們,卻有朝一日,真正變成了朝廷的官員。
上了梁山的史進,雖然貴為馬軍八驃騎之一,但這些對於史進來説,並沒有什麼意義。相比於在山上,史進更喜歡那種自由自在的日子。
比起魯智深,史進在感情上,則有自己別樣的故事。那是一個不同於傳統英雄美人的故事。
四、豪俠的結局
盧俊義上山後,為了爭奪寨主之位,宋江和盧俊義分別攻打東平府、東昌府。在東平府城下,一向沉默的九紋龍,突然請求去城裏做內應。按理説他並不是宋江的人,宋盧二人誰當寨主對他都無所謂,史進之所以去城,是另有原因。
史進道:“我實不瞞你説: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來打城借糧,我把你家備細説了。我如今特地來做細作,有一包金銀相送與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明日事完,一發帶你一家上山快活。“
原來城裏有個妓女李瑞蘭,是史進的舊相識。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本來就血氣方剛的少年,也許和這位風塵女子有過花前月下,蕩氣迴腸。以史進的性格,沒準還試過為她贖身。可是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史進只能遠走他鄉。誰想到再次相見,人是心非,禍從口入,少年恩情休。
史進美好的心願再次被打破,儘管後來在隨宋江南征北戰時,他屢屢立戰功,但是那隻神龍,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又成了花繡。在昱嶺關,被龐萬春一箭射死,如此的猝不及防。“神機軍師朱武為陳達、楊春垂淚已畢”,為何沒有史進,也許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融進綠林吧,此時我不知道是該嘆息還是慶幸。
至於他的知己魯智深,在回京的時候,在錢塘江坐化而去。不得不説,史進的死,對魯智深多少還是有點影響的。他們兩個,一個像風,一個像山。當沒有風的陪伴,高山也會覺得孤單。坐在佛堂前的魯智深,深情地看着遠方,滿眼都是自己史進兄弟的影子……
作者:趙寶玉,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