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蔣坤
西溝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記憶裏的西溝是一條二、三百米長的小街,狹窄的道路僅能走獨輪的推車;半截是青石路,半截是土路,土路的中間也鋪着一溜青石板,青石板上半腳深的車轍印顯示出這條街道的古老。
我的家鄉,博山是魯中山區的一個小縣城。一條孝婦河由南向北穿過城區,分成了城東、城西兩片。西溝是城西西圩的一條小街,街道雖短,卻是四通八達。出街的東口是孝婦河上的福門橋,小時候連接東西兩片的只有福門橋和北關橋。直到上世紀80年代由博山的各大工廠出資建起了大小、形狀各異的十三座橋,才把博山的東西兩片完全連在了一起。
【博山福門橋】
西溝街的西頭是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連接了四個村子。西溝屬於西冶街村,向南拐的後溝是西寺村,後溝的拐彎處有一座土地廟,廟前有棵老槐樹,兩三個人合抱不過來。老槐樹的中間枯空了,小時候和夥伴們玩捉迷藏常常藏到裏面。再往裏走是後山,春天我們常常爬到山坡上放風箏。從我們家出門朝北迎面是一個小堙頭,堙頭上面就是新趙莊,可以通往北坦和關帝廟。出門左拐向西是一個大堙頭,堙頭上是西寨村。小堙頭上有一條小衚衕能和西寨村的大場院連起來。衚衕很窄,兩面黑乎乎的石頭牆就像是要對在一起,走的時候很害怕,卻偏偏想走。大場院邊上一盤石碾和一棵大槐樹,三間小草屋是一個公家開的小商鋪。周邊的人家都在那裏買煙酒糖茶、油鹽醬醋,我常去小鋪裏給爸爸打九分錢一兩的白酒,或者一毛五分錢給我娘買一盒小魚牌的香煙。大場院的邊上還有一家姓畢的人家畫風箏賣風箏,長大到了琉琉廠工作後,才知道他們的祖先是博山琉璃內畫藝術的鼻祖,大名鼎鼎的畢榮九大師。
穿過西寨還有一個太平村,連接到西山一溜十三個村莊,如果翻過西山的姚家峪和禹王山還能通到萊蕪。西溝街是西邊山裏人進博山城的唯一捷徑。每逢陰曆三、八日博山大集時,西山的農民一大早就推着獨輪車,或挑着擔子,或挎着籃子,把他們種的糧食、蔬菜或瓜果拿到博山的集上去賣。過晌午又買上油鹽醬醋日用品返回。來來回回給西溝這條小街增添了不少熱鬧。
【河灘集市】
西溝街也就有二三十户人家,西溝的中間有一條向北走的衚衕叫大天井,因衚衕口有一口水井得名,寬闊的青石井台常常有小孩子在上面玩耍,後來有了自來水管子,井口就填埋了。大天井把西溝分成前街和后街,前街都是瓦房大院;后街則大多是瓦房和草房混合的院子。前街是青石板鋪成的路。后街只是路中間鋪一溜青石板,讓獨輪車在上面行走。西溝街上連棵樹也沒有,只有兩三條電線杆子豎在路邊。晚上杆子上的電燈泡亮起昏暗的黃色燈光。夏日裏小孩子在燈下玩耍乘涼,冬日的夜晚偶爾會有夜貓子(貓頭鷹)落在電線杆上,發出“咕咕咕”的叫聲。老人們説“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認為夜貓子是不祥之物。夜晚躺在牀上聽到夜貓子叫的時候,就在想:“夜貓子,你可千萬別落到人家的房子上啊。”看到有死人、出殯的,就想是不是晚上夜貓子落到他們家了。最不願聽到夜貓子的叫聲,這種恐懼直到成年了到動物園也不願看貓頭鷹。
西溝沒有名人也沒有什麼故居。有人説著名歌唱家吳雁澤是西溝人,家在西溝的東頭。可是有文章卻説他是山頭鎮的人。反正我從小也沒有見過他,也從沒有聽説他回博山唱過歌。
【記憶中的老宅子】
記憶中,我家的老房子在西溝的最西頭,靠街間門面房,是座南朝北的方椽葦箔青瓦房;院裏三間東屋老草房,還有一個小飯棚。房子是我老爺爺(曾祖父)買下的。聽爸爸講,老爺爺下過“南洋”。至今我還保存着老爺爺那時帶回來的一個西洋鏡,以及國外的風景和人物照片。所謂的西洋鏡也就是用兩片放大鏡片做成一個架子,上面可以放上照片放大了觀看。老爺爺在西溝買下這座老房子,將沿街的三間翻蓋成了瓦房。我出生那時侯我們家也是四世同堂,有老奶奶、爺爺、奶奶。
【老爺爺留下來的西洋鏡】
新中國成立前我們家做糶糧食的小生意,集市就在西溝口外的河灘,所謂糶糧食大概就是每逢大集時,從集上大稱買來糧食,放在小鋪里加點價再一點一點賣出去,賺點差價。新中國剛成立那些年爺爺做點小買賣,家裏還攤煎餅賣煎餅。靠街的大門有七八塊門板,早上開門時一塊塊卸下來,晚上關門時再一塊塊按上。我們家的石磨按在屋裏面,又厚又沉,我和姐姐倆人套上磨棍才能推的動。西溝后街的人家大多是做小買賣的:井台的王家賣小百貨,小高台的吳家賣饅頭,對門的喬家剃頭,鄰居姚爺爺家做的素火燒最好吃。姚奶奶是個纏腳的小老孃娘,老兩口只有一個女兒在百貨公司上班。火燒鋪開在靠街的兩間小草房,單扇門朝街開着,門內一平一豎兩個烤火燒的爐子。姚爺爺做火燒從炒餡子就講究,把豆腐剁碎,用花椒皮放進平爐的平底鐵鍋中炒上火色再駦幹,火燒包起來後先貼到豎爐子的爐壁上烤到半乾時取出,再立到平爐的平底鐵鍋壁上慢慢駦。兩個爐子全用焦碳駦烤,不見煙火燻燒。做成的火燒外皮金黃不焦,內稂乾爽不硬,遠遠的就能聞到花椒豆腐和焦炭夾雜在一起的清香味。每逢過年過節姚爺爺還會做一些糖火燒分給鄰居的小孩子們吃。姚爺爺之後再也沒有吃到那樣香的素火燒。還有大堙頭中間的張爺爺家做的鍋餅,要拿家裏的麪粉去換。多少麪粉換多少鍋餅我不知道,但常常在那裏等着,看張爺爺怎麼做鍋餅:張爺爺和麪要用大半個小時來揉、揣、擀、壓,再放到鐵鍋裏用慢火去駦,那種純麥粉的烤香味幾十米外就能聞得到。後來買賣不讓做了,各家的小鋪都關了門,只有街東頭公家辦的一家新小鋪賣油鹽醬醋小百貨。大人們都到工廠上班。我爸讀過初小,到山東耐火材料廠做了統計員,那時還是國家幹部最低的24級。娘在家裏的小棚子裏盤了個爐子加工生產琉璃珠子。
對琉璃的最初記憶,是一場雨過後衝出來的溝溝窪窪裏露出的許多玻光閃爍的琉璃碎片。隨便找找就能找到幾個破了的琉璃彈子或半個琉璃球,我和小夥伴們常常會去找一些來玩,也常常會被破碎的琉璃劃破手腳。博山是琉璃之鄉,那時候琉璃生產户都集中在城西圩,許多人家有大爐棚。大爐棚裏有圓爐生產,有的做花球,有的做煙嘴和鐲子,還有的鈎堝朵、拔料條。在大爐棚裏幹活的都是男人,各家的女人則在家裏的飯棚裏盤只小爐做琉璃米珠。
緊連着西溝西頭的幾個村子家家有爐、户户有匠。西溝街的人家以前沒有做琉璃的。我娘做琉璃珠子算是在西溝開了先例。我的姥孃家原是南關村峨嵋山下的農民,娘兄妹七個,娘是老小。七八歲時就到日本人的煤礦上幹小工,撿煤掙糧食維持家裏生活。稍大又同她的大侄子一起過房給了我的四姥爺。四姥爺家就在西寨大堙頭上,蒸饅頭賣饅頭為生。孃的性格要強,嫁到我家後也不甘心在家洗衣做飯養孩子,在我姐一歲多時就到鄰居梁家學“做爐”(方言讀作“zu”)。她的師父就是我後來的乾孃。
做米珠的爐子很簡單,可以兩個爐口倆人同時幹,也可以單個爐口一人幹,爐子還可以燒水燉菜。我家的棚子特別小隻能盤個單口的爐子,我娘一個人在家做琉璃珠子。我的印象中做琉璃珠子就是:座在爐前右手先把料條伸進面前的爐口裏,料條燒軟拉出絲頭;左手拿着灌好泥漿的鐵杖子從左邊伸進爐口,料條和杖子成直角交叉,絲頭搭在杖子上;右手料條向前一拱,左手鐵杖子一捻,一粒珠子就纏到了鐵杖子上。不住的拱、捻,拱、捻,一串珠子就做成了。當然説着容易做起來是很難的,沒有幾個月的時間學不會。琉璃珠子有不同的樣式和大小:有簾珠、建珠,還有蓮子、豆眼、花串等等。
【做琉璃米珠的土爐】
博山人習慣把從事琉璃生產的爐工稱為“爐匠”。有的還在爐匠前面加個“小”字,叫成“小爐匠”,帶有輕蔑的意思。以前“小爐匠”是被人看不起的。他們生活算不得很窮,工作的環境很差。爐棚都是用破籠瓦和秫筋(高梁杆子)砌成的。爐前高温作業,夏天光着膀子穿個勉腰的大半褲,撻楞着一雙破布鞋;到了冬天就膛心着穿一個大棉襖。月底開了錢,大魚大肉吃得飯店漲價;月頭沒了錢,借錢買個煎餅舏着鹹菜餬口。大概是這些環習慣讓他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西圩的爐匠窩裏流傳着一句俗語:“抽了褯子坐交叉”,是説爐匠的孩子剛不帶尿布了,就要坐上交叉學做爐。雖然有一些誇張,但在比我大幾歲的那一茬爐匠子女中就有許多是從六七歲就開始學做爐的。
我家祖上沒有做爐的,我娘半路學爐成了爐匠。和那些爐匠出身的孩子一樣,我和姐姐在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學做一些輔助的活:擀杖子、灌杖子、倒珠子是基本的。姐姐大我兩歲,很早就學會了擀杖子,所謂“杖子”就是一些半米多長的鋼絲,經過退火後變軟,擀直了才能用。擀杖子的工具是一長一短兩塊木板,長的放在地上叫“搓板”,短的一塊叫“搓板頭”,擀杖子時左手用一塊布握住一根待擀的杖子,將一端夾在搓板頭和搓板之間,右手握着搓板頭搓一個來回。在杖子不停轉動的同時,左手從杖子一端捋到另一端。這樣杖子就擀直了,如果不直就再來兩回。一天要擀上二三百根才夠用。擀杖子可不是誰也能學會的活,要手感領悟才行,我學了很長時間也沒學會。灌杖子是更難學的活,要把細細的泥漿均勻的塗抹到杖子上,不可能一根一根的刷,裏面的技巧很多,姐姐大概也沒學好,都是娘自己幹。
琉璃珠子在爐子裏做好後還要拍打掉泥土洗乾淨,再倒到線上穿成串、綁成把,這是最後工序—倒珠子。倒珠子是我的拿手活,也是唯一會做的活。所謂倒珠子就是將纏在鐵杖子上的琉璃珠子倒到線上穿成串。倒珠子要用一個特製的鋼絲長針,有針鼻孔的一頭穿上線。坐在一個較高的地方,兩條大腿平直放好,用一塊布鋪在兩腿上面,左手拿鋼針立着頂在左腿上,右手拿着帶珠子的鐵杖,一頭對住針頭,手指一段一段的放杖子上的珠子滑入到針上,倒滿一針再擼到線上。
倒珠子要先單線串鼻眼再雙線穿。珠子串有尺寸要求,有的還要穿成五六種顏色的花串;引線也是細活,每天倒上百串的珠子如果一根根的穿鼻眼就太慢,太費工夫了,兩個線頭捻在一起把另一個線頭引進針鼻就省勁多了。
從小學到初中我放了學都要回家倒珠子,作業都是在學校做完,回到家就趕緊去倒珠子。時間長了手熟了還能邊看書邊倒。除了倒珠子,每半月還要到琉璃社送貨,五六十斤重的琉璃珠子放在一個大籃子裏,我和姐姐倆人用根扁擔抬着去。七八歲時我就長的比姐姐高了,姐姐在前面我在後面抬着。從家到琉璃社穿過大天井、新趙莊和北坦街,路上遇到那些“街孩子”,看到我們就喊:“瓜噠板子不一樣,男兒女兒搞對象。”有時還攔着不讓走,我們就推開他們快走趕緊過去。那時候我雖然很少在家裏學習做作業,但在學校的學習成績都是第一的,從小學到高中都是班長、班委的。
【母親做的琉璃米珠】
大概在我上初中時,娘就不在家裏“zu爐”了,進了琉璃廠,許多人在一起集體生產。但是,“小爐匠”的名聲和地位還沒有變。娘不願意我們幾個兒女再做“爐匠”。我高中畢業的時候還沒有恢復高考,只有上山下鄉一條路。當時有些美琉的職工子女學會“zu爐”,可以在家做琉璃珠子掙錢,逃避上山下鄉。我呢,堅決下鄉,不做“小爐匠”。而且不跟着琉璃廠下鄉到本區的池上鄉,而是隨着山耐到了外市的鄒平縣。當時娘也支持,可是不到三個月,娘就受不了想兒子的難受,提前退休讓我頂替她進了琉璃廠。童年時就非常厭惡“小爐匠”,也曾無數次的憧憬着長大了離開西溝,成名成家幹一番大事。然而我一生卻註定與“小爐匠”、與琉璃因緣不斷。還是又回到了西溝老家。
西溝的記憶無邊無數,歲月的時光一遍一遍的沖淡,熟悉的夢境又一次一次的刷新。西溝的生活是清貧的,西溝的記憶是苦澀的。然而童年卻是幸福快樂的。沒有大風車也沒有木馬,沒有積木也沒有拼圖。卻有許許多多的小夥伴們:小寶兒、小昌兒、小七兒、同進兒、聯民兒等等。春天自己糊個風箏到後溝的小山上放飛,夏天在街上鋪一塊涼蓆在上面翻跟頭;過年時點着火鞭相互追逐,正月十五糊個燈籠比誰的好看。還有滾鐵環、拍紙鼻子、印泥模子、彈琉璃球,到山上摘酸棗,到河裏抓小魚等等,原始又有趣。挑水、推磨;倒珠子、送貨,幹種種的活,從不覺得苦和累。每當能掙到幾毛錢添給家裏時,就感到很自豪、很撐勁。
【拆遷時的西溝老房子】
西溝是在上世紀90年代的拆遷潮中隨着古老的博山城一齊拆掉的。蓋起了商場酒店,住進了單元樓房。再也見不到那些歷史的痕跡了。老西溝的人也已走了不少。西溝的記憶只留在了幾個老人的腦海裏,像撕碎的紙片一樣,飄蕩在天空中,消失在虛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