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大畢業生“跌落”到赤貧家庭六子之母,伍繼紅的人生黑洞

  求職失利、親人去世、家庭變故造成的精神刺激,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從人大畢業生“跌落”到赤貧家庭六子之母,伍繼紅的人生黑洞

  伍繼紅一家。圖 / 來源網絡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衞詩婕 編輯 / 金匝

  這一天,伍繼紅特地穿上了一件玫紅色的西裝外套。家裏沒有鏡子,早上起牀梳洗時,她仔細將頭髮一縷一縷地用手理齊。吃完午飯,她早早站在家門前,握着新買不久的手機,不停眺望村口。

  在她身後,是自家建了30多年的危樓,孤零零地立在田埂間。大約從10年前開始,周邊的鄰户陸續搬出了十二坊村。

  一個月前,來自縣裏的幫扶幹部吳美華跟隨同事走訪貧困户時,發現了曾畢業於一流高等學府的伍繼紅。這個曾以高分被中國人民大學檔案學院錄取的女人,如今家徒四壁,有5個孩子,唯一收入來源是在外打工的丈夫。

從人大畢業生“跌落”到赤貧家庭六子之母,伍繼紅的人生黑洞

  吳美華將伍繼紅的遭遇寫成文章上傳至網絡。“人大畢業生流落贛北農村,家庭赤貧”的消息不脛而走,“伍繼紅”甚至一度成為搜索熱詞,引發了大量有關“階層跌落”的討論。

  得知伍繼紅近況後,當年的班主任安清福、校方領導及校友代表動身前往江西,稱“要以伍繼紅‘孃家人’的身份出現,給她支持”,並稱要將伍繼紅“帶回隊伍”。

  伍繼紅當即表示“一定努力”。在等待校友到來的過程中,她幾乎一聲不發。眾人離去後,她又歸於沉默。

  深夜,她坐在桌前,將安清福帶給孩子們的課外書翻開讀了許久。她在之後的採訪中告訴我,“我和他們已是完全不一樣的了,但能(重温)往日情誼也很開心。”

  跨越大段的空白,回到1998年的那個夏天。伍繼紅從人大畢業,幾經輾轉無法留京,登上了去往廣州的列車。用她的話來説,“我的人生沒有選擇,每一步都是按着當下的路走”。

  而今回過頭看,在等待她的路上,充滿了命運的偶然與必然。

  “她家要過上好日子了”

  鄧高華每天都遛去自家的舊屋看一眼,推土機已經將它剷平,鄉里撥下的款項從6萬談到了9萬,“應該差不多了”。

  “已經很好了。”他笑着説,如果不是妻子的故事得到曝光,鄉里專門制定扶貧計劃,他家一時半會兒還沒錢蓋新房。

  鄉政府將他家7口人安置在鄉里一處沿街底商。毛坯房,水泥裸露,大牀前拉了一道簾子,外邊就是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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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繼紅家的舊屋。圖 / 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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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里給伍繼紅一家暫時安置的住處。圖 / 衞詩婕

  最小的女兒赤着腳在地上跑,“她很聰明,見人就笑”。老二是眾多兒女中最像伍繼紅的,門門功課都是80多分,也最聽話,“很心疼大人”。老四則是伍繼紅最憂心的孩子,這個6歲的男孩四肢像脆弱易折的枯枝,面部和母親一樣沒有血色。他患有小腸下垂,此次針對鄧家的扶貧計劃內,就含有為老四治病這一項,下個月,伍繼紅就能帶他去縣上的醫院手術了。

  孩子們在空曠的房子裏鬧得厲害,伍繼紅極少喝斥打罵,她説,“要用愛心、耐心來教育,培養他們的責任感”。

  如今,全村人都在議論鄧家這個名校畢業的女人,沒人説得清為什麼一下來了這麼多人看望她,但可以確定的是,鄧家已經成為修水縣“第一緊要”的重點扶貧對象,“她家要過上好日子了”。

  除了新的傢俱、電器和一部新手機,江西校友會還捐給她一台電腦。他們還承諾,幾個孩子上學的費用全免,未來10年將一直提供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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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西校友會成員在調試捐贈給伍繼紅的電腦。圖 / 來源網絡

  伍繼紅的現任丈夫鄧高華,也因此得到一份在縣裏飯店後廚打雜的工作,每月薪資3000元。

  鄧高華甚至對一起生活了11年的妻子新生出一種敬仰來。那天,他看見伍繼紅和多年未見的大學老師説起英語,覺得不可思議。聽到“文學”、“健美操”這樣的名詞從妻子嘴裏蹦出來後,他用略帶自豪的語氣向來人提及,“她會説英語”。

  焦點裏的伍繼紅,依然過着每天睜眼就操持家務的生活,略微不同的是,她一有閒暇就捧着手機鑽研。微信上,同學們還在不斷髮來關切的話語,伍繼紅對各項操作還不熟練,組織語言也有些吃力,但她仔細回覆每一條,樂此不疲。

  手機像是一個窗口,能帶伍繼紅重回記憶深處的大學時代,有時鄧高華叫上好幾次,她也沒有反應。

  “她的性格害了她,什麼都放在心裏”

  來訪者總會問起伍繼紅的大學時代,但對她而言,回憶似乎十分吃力,她會像在腦子深處刨開一個洞般陷入思索,最後往往卻給不出答案。

  伍繼紅的經歷傳開後,修水當地人陳豔曾受人大校友委託,前往十二坊村看望她。第一次見面,陳豔就察覺到她的異樣:“她思維有點混亂,有時答非所問,講着講着就跑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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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繼紅的經歷傳開後,看望她的人越來越多。圖 / 來源網絡

  不久前,伍繼紅曾被送到修水縣的婦幼保健院進行全面體檢。副院長張文峯在和她交談近兩小時後給出診斷:精神正常,但存在心理問題。

  “由於長期親情缺失,造成她的情感淡漠。再加上長期在農村封閉生活,致使她的社交能力出現一定減退。”張文峯解釋説。

  在伍繼紅的家人看來,她的心理問題要追溯到近20年前。

  1998年5月,伍繼紅即將從人大畢業,正準備公務員考試。同一時間,她遠在江西贛州的父親病危,但堅持要求家人對她隱瞞病情。

  考試並不順利,伍繼紅在第二輪面試中遭到淘汰。當時距離人事部頒發《國家不包分配大專以上畢業生擇業暫行辦法》已經過去兩年,“鐵飯碗”被打破,大學生找工作的競爭異常激烈。

  伍繼紅的同齡人在知乎帖子裏回憶當時的“慘烈”:法律系畢業的大學同學跑遍了當地29個律所,也沒能找到工作。

  改革的陣痛甩向每一個人,其中也包括伍繼紅。她輾轉至北京、天津、廣州等地求職,但接連碰壁。

  現在看來,北京海淀區檔案館的邀請可能是伍繼紅的最後機會。當時一名領導打電話給她,讓她準備好一系列材料後儘快去面試。但第二天她就被告知,已經錄取了另一名同學。

  伍繼紅回憶往事,形容那時的自己已經“走到了懸崖口”。她最終在廣東中山市找到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一家教育軟件公司請她做檔案整理和信息錄入,每月薪水3000元,這在當時算不錯的收入。

  父親去世一個月後,姐姐伍繼華才給伍繼紅打電話告知父親的死訊。伍繼華記得,電話那頭,妹妹沒有説話,也沒有哭。

  找到工作後,塵埃落定的伍繼紅才回到家鄉,在父親的遺像前哭了一天一夜。伍繼華説,妹妹可能就是在那時受到刺激,心理出現了一些問題。

  “她就是這樣,什麼都悶在心裏。”説起伍繼紅這些年的遭遇,伍繼華稱,“是她的性格害了她。”

  “再也過不下去了”

  從伍繼紅所在的十二坊村一路向南,汽車直往山坳深處走,顛簸40公里,才到達伍繼紅前夫家所在的下杭村。

  儘管伍繼紅已經離開10多年,但當地村民仍對這個他們眼中的“癲子”印象深刻。

  一個在村民中流傳的故事是:伍繼紅在火車上認識了她的第一任丈夫郭長華,便一路跟他回到這裏,進了郭家的門。

  郭家是下杭村出了名的貧困户,與伍繼紅離婚後,郭長華一家至今還住在上世紀80年代蓋的一間破瓦房裏,除了一個竹藤椅和一張木頭桌,再沒有別的家當。

  郭長華回憶起18年前,25歲的他在廣州市白馬商場內與伍繼紅初見:“我們乘着電梯,雙方都有好感。”

  因為父親生病,郭長華一早買好了廣州回修水的火車票,距離列車出發還有3小時,他在商場閒逛,巧遇“無所事事”的伍繼紅。

  對當時的伍繼紅來説,第一份教育軟件公司的工作已經是過去式,因為人際矛盾,她辭了職,轉向一個跟自己專業毫不相關的崗位——在一家公司製作新年賀卡和日曆,月薪1000元。一個月後,她又去服裝廠幹起體力活,每天和衣服打交道,縫釦子,裁剪衣物。可是,沒過多久,她又辭職了,就在此時,她遇到了郭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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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繼紅還保留着畢業找工作時的簡歷。圖 / 來源網絡

  “她説她沒工作,沒事做。説我去哪她就去哪。”正準備找一個媳婦的郭長華接受了對方的提議,帶着伍繼紅回到老家下杭村。

  起初,郭長華想好好過日子,也“感覺自己很幸運、幸福”——他沒怎麼讀過書,家庭條件也不好,而妻子“學歷那麼高”。但很快,他察覺出些許不對,伍繼紅時常嘴裏嘰裏咕嚕,不知在説些什麼,“像不正常”。

  年末,伍繼紅懷孕,她想把孩子打掉,遭到郭長華的反對:“都有孩子了,我們結婚吧。”伍繼紅沒有表態,只鬧着要回贛州孃家。10個月後,在姐姐家的倉庫裏,她生下了頭胎,是個女孩。

  孩子滿月後,郭長華去贛州接伍繼紅和女兒回家。他稱,臨行前伍繼紅的母親曾對他説,“繼紅精神有點問題,以後條件好了給她調養調養。”郭長華應允。

  就在從贛州回修水的長途汽車上,郭長華覺得伍繼紅“發作”了:“她説結什麼婚,沒有未來。”

  後來,矛盾不斷升級。郭長華稱伍繼紅“不做家務,也不帶孩子,整天跑去錄像館看錄像”。而如今回憶起郭長華,伍繼紅則露出疑惑的表情:“後來他變了。長相也變了,聲音也變了,身份證上的名字也變了。就變了一個人,都不認識我了。”

  郭長華對伍繼紅的精神狀況始終心存疑惑,還帶着伍繼紅去修水的醫院做過檢查。他記得醫生診斷後開了治療“精神抑鬱”的藥,但讓他抓狂的是,伍繼紅後來把藥“全扔了”。

  這段婚姻維持了5年。2005年,郭長華同伍繼紅離婚,將她送回贛州老家,稱自己“再也過不下去了”。

  “日子都是灰濛濛的”

  今年5月底,伍繼紅的遭遇被曝光後,修水上杭鄉的鄉幹部多番聯繫,她的孃家人才從贛州驅車趕來,出現在一眾媒體前。

  嫁給第二任丈夫鄧高華之後的11年裏,伍繼紅從沒見過家人,也從沒回過孃家——鄧家負擔不了她回家的路費。十二坊村距離贛州有5個多小時車程,車費70元,一家7口就得好幾百,這對在温飽線上掙扎的鄧家而言,太過奢侈。

  再次見到姐姐伍繼華,伍繼紅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她平靜地上前跟姐姐打招呼——伍繼華則更激動一些,她哽咽着説,母親身體不好,沒法坐長途車趕來,託自己帶來1000元錢。

  被問及為什麼11年來都沒看望伍繼紅時,伍繼華沉默了。

  伍繼紅的孃家人曾在接受採訪時稱,之前一直沒能聯繫上伍繼紅。但鄧高華否認了這個説法——伍繼紅始終跟孃家保持着聯繫,也通過幾次電話。

  前夫郭長華也不認可伍家的説法。伍繼紅此前嫁入郭家時沒有任何嫁妝,家人也拒絕出席喜宴。10多年後,郭長華回憶往事,還是難掩憤慨:“他們説沒時間過來,我好沒面子。”

  伍家堅稱,郭長華是在外打工時“有了人”,才與伍繼紅離婚。但郭長華否認了這個説法,他至今未婚,對於與伍繼紅這段失敗的婚姻,他自稱很是痛心:“她和家裏的關係非常差,有孃家就好像沒孃家。情況越來越差,我根本沒有能力改變。”

  離婚後,伍繼紅自己又跑回到了郭家。伍家人打來電話勸説,讓郭長華同伍繼紅複合,但遭到郭長華的拒絕。伍家人説,“那你就幫她找個婆家,放她一條生路”。

  2006年7月,幾乎對自己人生失去掌控力的伍繼紅,被介紹給十二坊村的鄧高華。鄧家經濟狀況不好,一直娶不上媳婦,勉強接受了她。

  嫁入鄧家的11年裏,伍繼紅相繼生下5個孩子——鄧家告訴她,她身體不好,不適合做節育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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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繼紅和孩子。圖 / 來源網絡

  如今,43歲的伍繼紅面龐消瘦,看起來遠比同齡人蒼老。這次前往修水縣醫院檢查,醫生給出診斷:她患有嚴重貧血。

  因為家庭困難,鄧高華甚至沒錢送伍繼紅去醫院生產——前3胎都是一個叫梁文芳的業餘產婆在家裏接生的。

  到了第4胎,梁文芳説什麼也不去了。“上一胎流好多血,嘴唇都白了。她身體又弱,我怕出什麼意外。”

  最終,鄧高華的父親從鎮上的醫院求來大夫,在家裏為伍繼紅接生。由於沒錢支付報酬,到第5胎時,只能又找到梁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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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繼紅獨自去河邊洗衣服。圖 / 衞詩婕

  實際上,伍繼紅已經意識到不停的生育只會將自己捆綁得越來越牢。“每天睜眼就是帶孩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就像生活在谷底。”在獨自去河邊洗衣服時,她還會悄悄感慨:“日子都是灰濛濛的。”

  “向上的力量”

  伍繼紅至今收藏着23年前在人大校門前拍的相片。那時她才20歲,青澀,人生才展開一角,眼神裏還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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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繼紅上學時在校門口的照片。圖 / 紅星新聞

  和照片放在一處的,是她畢業時找工作的簡歷,皺皺巴巴,能辨認出一行字:“能用fox,pascal編程,熟練使用dos,windows,wps,ws,cced及office,具有一定的英語讀、寫、譯、聽能力。”

  這些年裏,伍繼紅也曾試圖跟命運做些抗爭,比如她想去十二坊村的村小學教書,但最終還是因“精神狀態不行”作罷。

  被外界知曉後,有人問她,你的生活中是否還有詩意與美?她指着家裏新添置的電冰箱,感嘆“這就很美啊”。

  也不斷有人問伍繼紅:“考入人大是不是你人生中最成功的事?”她總是果斷地搖頭,“和孩子們在一起的生活就很幸福。”

  眾人眼中她在人大度過的流金歲月,也不是她最懷念的。童年與少年,才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對於往事,伍繼紅總稱自己“記憶不好”,但她還是能清晰記起,她出生在一個農村家庭,父親是當地一名村幹部,家裏條件不差。

  “小時候家裏曾訂閲《參考消息》……父親愛讀書,父女倆喜歡一起學習。”説起這些時,她第一次抬頭正視人的眼睛,不躲閃,露出歡悦的神情。

  “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就像中國和非洲那麼遠。”採訪中,伍繼紅又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力掌控命運的伍繼紅的確過着一種相對隔絕的生活:沒有電話、電視、電腦,甚至沒有報紙和書籍。

  直到大兒子上小學三年級後,帶回來課本,伍繼紅多年來才第一次接觸到真正的讀物。她説,那是她“嫁來這裏後”,第一次感到生活有了“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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